第10章 .
10.
我醒在駛往北方的火車上。被窩裏灌了熱水瓶,一個放在懷裏,一個放在腳下。守着的是奶奶和一位我不認識的女人,模樣四十左右,手中提着小春。
小春頭一次來到這樣的地方,十分萎靡,直到我把籠子拎過來才虛弱地叫了兩聲。
“你醒了。”女人給我遞來兩粒糖果,“幾天沒吃東西,還好嗎?”
幾天不吃豬也要餓死,她這問題問得莫名其妙。我便看向奶奶,她拉住我的手,道:“這是林阿姨,從北京來接咱們。”
我依舊迷迷糊糊,回不過來神。
“不是要等過完年?”
“你爸爸惦記你,讓我早些過來。”林阿姨解釋。
“他怎麽不親自過來?”
“工作很忙,抽不出時間。”
林阿姨說話語句簡潔,口音依稀夾雜幾絲南方味道。
第一次坐火車,車廂裏擠滿乘客。沒票的旅客屁股底下墊着行李,麻木地看着卧鋪酣睡的人們。
我瞧見一個頭發亂糟糟的人腦袋猛紮在袋子裏,依動作來看應當在進食,口中哼哼哧哧,動靜非常。
“別怕,”奶奶安撫我,“還有一天就到了。”
“我想再睡一會兒。”
“小意,你已經睡了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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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困。”
她只得把我的手塞進被窩裏,小聲道:“你睡吧。”
火車太吵鬧,我睡得不算好——甚至也許從沒睡着過。
我能感受到火車飛行在軌道上,大地發出沉默的震顫。我的靈魂高速飛躍,越過湖泊長河、高山綠林,奔赴無邊無際的北曠。那兒有一匹白馬在等我,它将乘載我的生命無限奔跑,不設期限,有始無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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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天空高遠潔淨,瞧不出顏色與雲。一個幹燥午後,我被接入醫院,安置在病房。
小春挂上窗戶後呆呆地看着外頭,這與遮蔽它所有視野的小小院落不同,充滿自由和未知。它若決心要出去闖蕩,我會放它走。
“小意,”奶奶拎着水果和粥問,“餓不餓?要不要吃些東西。”
不見林阿姨跟着,我問她:“林阿姨去找他了嗎?”
她猶豫道:“你爸工作忙,不一定趕得過來。”
麻煩他了,千裏迢迢将我接過來,燒的都是血汗錢。不如出生就把我掐死,免得活人受罪。
“醫生要來看看你……”說起這個奶奶變得很謹慎,生怕我瘋病發作,又暈厥過去,“醫生想和你聊聊。”
“等我睡着再看吧。”我不想做一塊兒案板上受人指點的豬肉。
“小意。”
她還要再勸,我閉上眼,不願再聽。
睡着後一切都變得虛無,周圍嘈雜,有人大聲喊我的名字,但我醒不過來。
朦胧間聽見似真似假的對話,提到江老師的名字。
她身處南地,我或将逝于北海,我們再沒有相見的機會,能做夢聽見已是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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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總是很忙,每日有陌生面孔進出,病床被推入推出。常見病人家屬坐在角落哭泣,口中念念說着我聽不懂的方言。
我問奶奶怎麽沒人來看我,她總以工作繁忙為她脫解,聽多我便不再問。
小春向往外頭世界,我囑咐奶奶帶它出去看看,她說:“太冷了,出去會凍着。”
“可它一直在看外頭。”
“放出去,回不來。”
“那它會去哪兒?”
她答不上。
我沒力氣再讓她做些什麽。
我不再産生幻覺,黑白無常沒有跟來,廣闊北地,只能做做夢。
某一天奶奶被叫離,再回來時雙目含淚。
我以為一切就要到此為止,她卻告訴我,三天後手術。我要好好吃飯,希望就在眼前。
我不用死了,可距離電話裏所說的年後還有兩個月。
“是他接我來的嗎?”我問。
奶奶糊塗了,一會兒說是,一會兒說不是,情到急時她竟站不穩,抓住我的胳膊只顧着哭。
我想抱她擡不起手,只能呆呆地看着冷白的牆壁,毫無思考。
不是他。
一個突兀的念頭鑽入腦海,我惶然地問:“江老師來過嗎?”
她是否來過,何時來過,來做什麽,我記不清。
我睡了太久,錯過太多事,一轉眼就抵達北京,無論性命還是路途都太匆匆。
“我該記住她說的每句話的……”
——她告訴我,要聽你答案呢。
——回來聽我答案。
“小春!”
我又犯病,奶奶摁不住,病房其餘人紛紛湧上來,像鉗制一頭兇獸一樣鉗制我。
我只能大聲喊着小春,它在籠子裏,被挂在窗邊,那是離南地最近的地方。
奶奶一遍遍驚慌地叫我,很快又有醫生護士跑來,牢牢扒開我的眼睛。等我沒力氣後她們才松開手,緊挨着站在床邊。
我聽見她們在商讨何時手術,若再等可能太晚。
“奶奶……”
奶奶倉皇抱住我,“小意。”
我看着窗戶,“小春,放它走。”
她的手很粗糙,撫摸臉頰讓我疼得厲害,淚水落到我臉上:“好,放它走,放它走……”
窗戶和籠門都被打開,小春跳出籠子,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外頭原來這樣冷,來自北冬的寒風吹得它幾乎站不住,鳴聲微弱。
周圍陌生面孔使它不敢亂動,它只定定看着我。
我說,去吧。
它就張開孱弱雙翅,一躍進飄雪的北天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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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往南,路遠天長,會有鳥兒停下歇息。
它叫小春,是一只來自南方的畫眉鳥,因被我關得太久膽子怯懦,若有行人遇見,還請切莫吓唬它。
小春,你切記要往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