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尾記·江卻恙(完)

尾記·江卻恙(完)

九六年,月城戲班的師妹病死了。江卻恙從北京得信回來,沒瞧見屍首。

戲樓老板說姑娘不值錢,賣去配親,只得五十塊。她要鬧,反被老板拿開水泡壞嗓子,終生不能再唱戲。她原先也不喜歡唱戲,但戲樓出身幹不了別的,她只想讀點書帶師妹走些不同的路。

嗓子壞掉之後江卻恙改教書,但因唱過戲的緣故的,在當地人眼中總是不入流的。

此後幾年,她不得已輾轉,落腳在一個叫小莊的鄉鎮。頭兩年挨了許多冷落,往後稍好一點,靠教書吃得上飯。

到零零年初,她有幸被鎮長請去私教家中讀小學的女兒,終于在周圍人眼中“混出頭”。

滿花巷有戶莊姓門戶,是實打實的有錢人家,據說家主在北京發達——北京是一個很好的地方,可江卻恙不願再去。

莊家院子裏常坐着一位年輕癱子,相貌驚人,脾氣也驚人。江卻恙被請去教書時旁人都說算了吧,那位小姐頂難伺候,教她一天,少活十年。

但親自來請的是位蒼老婦人,像極了五歲撿江卻恙與師妹回戲樓的師傅。

江卻恙應承下來,辭了學校,打算用心教導。豈料去的第一日就碰壁,莊家小姐坐着輪椅,看人直勾勾,仿佛要将人的皮扒下來掏出五髒。

江卻恙詩沒念完就被攆走,莊奶奶送她出門時說了幾十來句道歉,嘔心瀝血的,“江老師,小意脾氣變得快,要不您在外頭再等等吧,說不定一會兒她就變了主意,勞您辛苦。”

江卻恙只得在外等着。

暑氣厚熱,沒多久她招架不住,尋到後院陰涼地。那兒有個五六歲模樣的傻童,碰見生人要躲,但好奇她手裏的詩冊,遠遠看着。江卻恙就靜下心來,安靜念給她聽。

——莊家小姐最厭惡她在後院念詩,想必是打攪了她的清靜。

小姐還養了一只鳥兒,也是不愛吱聲的,一人一鳥一坐就是一天。

江卻恙脾氣好,不為小姐的小性子動怒,然而被要求唱曲兒時終于還是冷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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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小姐便仰頭看着她,目光悠長又十分專注。她将腰挺得筆直,好似一只長在土裏寸步不可移的竹子,江卻恙看久竟看出幾絲可憐,破天荒放下詩冊,唱起了十幾年沒碰過的昆曲。

病久,莊小姐身上總有濃濃病氣與頹态,口中經常提起北京。

她的父親落在北京,惦念也不奇怪,若她想的話,江卻恙願意代手為她寫封信寄過去,在北京的幾位念書同窗可以幫忙轉交。

然而小姐怪得很,動辄生氣,還要惡意拿唱戲戲弄人。江卻恙哄不好她逐漸心灰意冷,她做不了濟世救民的活菩薩,收一份錢便做一份工,可這依舊叫小姐不滿意,江卻恙不懂她到底想做些什麽。

有一日撞見小姐發病的模樣,淩亂地躺在床上抽搐,江卻恙想起師妹年幼時也是如此,終于軟下心腸,詢了張奶奶許多事:小姐得了什麽病,可曾看過醫生,都有哪些病症?

得到的答案是娘胎裏帶來的,看過各種大夫,都沒頭緒。

“她父親在北京。”這是她唯一的希望。

江卻恙便開始聯系北邊。

遠離北地已數年,零星的幾位朋友各自成家,電話後說要幫忙聯系醫院試試,但不一定來得及。

也有說讓病人親自去北京看看,否則遠隔千裏,就算有醫生也難以診斷。

“她去不了。”江卻恙在電話中這樣說,那邊就噤聲了,問:“她是你什麽人?”

是什麽人,江卻恙不清楚。莊小姐似乎只将她當個玩意兒,召之即來呵之即去,是她自己要腆臉貼上前,罔顧老師的身份。

“是你妹妹嗎?”

“不是。”她立刻否認。

若說是妹妹,小姐聽了會不開心。

莊小姐從沒開心過。

小姐的病越來越嚴重,哭笑随時,江卻恙自以為習慣,但沒想到有一天竟會被她給非禮了。

或許是夢魇住,或許是發起瘋什麽都不管……還有一層,她不敢深想。

小姐生得美,又因病氣纏繞,凄落如黛玉,江卻恙對她懷了百般心思。于是小姐讓她走,她便走,省得心緒叫人看穿。

北方遲遲沒來消息。

莊奶奶說,小姐魇症犯了,常在夜裏大叫她的名字,江卻恙起先心如磐石、毫不動搖,但時間久了便覺得不安。

一通通北上電話,毫無音訊,江卻恙終于按捺不住,在某個夜晚去看了莊小姐一眼。

莊奶奶說:“聽你名字,她就能睡好覺。”

小姐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占她便宜:“都是些你不喜歡的夢,還是不要聽了。”

江卻恙在那一剎那忽然明白過來——

即便是死,莊意也想要死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這便是她愛慕一個人的方式。

可江卻恙不想要一個死人還沒說出口的愛慕。

二零零四年夏。

莊家院子裏的一棵老樹倒了,砸壞房頂。

江卻恙前去收拾,意外在樹底下發現厚厚一沓被包裹着的信件,滿滿碎話與情詩。

回去後她給北京電話,問:“都是你當初寫的?”

“記不清了,”那頭莊小姐笑着說:“你給我念念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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