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領帶
領帶
廊下的人黑西裝白襯衣,未打領結,簡潔修身,身姿挺拔。
他垂着眼,眉頭微皺,審視着正在狼狽爬起來的人。
酒鬼,靡亂,毫無是處,一身陋習。
标簽在心中一一閃過,然而黎燃的臉上卻沒有過多的情緒。
他自始至終都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像個局外人一樣看着臺階下的人醜态百出。
漆黑的眸子先是掃過辛阮皺巴污穢的衣服,最後才落在了他帶着血痕的手臂上。
“處理一下吧。”
黎燃開口。
明明是好意關心的話語,語氣卻像是浸泡過冰冷刺骨的雪水,淡漠至極。
辛阮擠出一聲嗯,緩了緩有些暈的腦袋後努力地擡起頭,看向面前的男人。
他看向黎燃的眼睛裏有亮光,給他面色不佳的臉上添了幾分生氣。
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辛阮醞釀着開口跟他多說兩句話。
想問他昨天有沒有看到他的消息?看到了為什麽不回?他一夜未歸就沒有什麽想問的嗎?
然而廊下小風一帶,辛阮嗅到自己一身濃烈的煙酒味,像極了酒吧夜店裏泡着的酒蒙子。
是黎燃最不喜歡的味道。
再擡頭,果不其然看到了黎燃微皺的眉頭。
是涵養使然,也可能是根本不在意,黎燃并未說他什麽,反而很快松開了眉頭,偏了半個身子,神色淡淡地示意他進屋去。
辛阮看着冷漠的黎燃開口想要解釋,卻發現自己無從開口。
說自己本來不想參加這種慶功宴的,只是想試探一下你對我的态度?
還是說自己沒在外面瘋一夜,發現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就半夜灰溜溜地回來了,只是因為沒有鑰匙,所以在門口蹲了半宿?
這些話,辛阮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黎總,咱們該出發了。”
一個清脆的少年音從黎燃背後傳出。
是黎燃的助理姜子墨。
姜助理雖然長得不如辛阮精致好看,但勝在斯文秀氣,鼻子上架了一副槍灰色的眼鏡,透漏着一種名校畢業高材生的幹練。
他從屋裏出來的時候手上拿了兩條領帶,一條酒紅色,一條寶石藍。
面對自己的助理,黎燃緩和了幾分冰冷的語氣。
他輕嗯一聲,嗓音低醇,又有了辛阮初見他時的那種溫文爾雅、和風煦雨。
黎燃看過去,視線停在了寶石藍的領帶上。
姜子墨心領神會地把寶石藍的領帶遞給了辛阮。
辛阮看着寶石藍的領帶有了片刻的出神。
這條領帶是辛阮送給黎燃的新婚禮物,辛阮憑着黎燃的喜好用心挑了很久,M家的高定,東西漂亮價格也不菲,雖然對黎燃來說是九牛一毛,花不了幾個錢,但卻是花了辛阮所剩不多的積蓄。
但值得高興的是,黎燃似乎是很喜歡這條領帶,因為總見他戴。
辛阮垂着眼,領帶安靜又規整地躺在他面前,給了他一抹不切實際的幻想。
或許……有沒有一種可能,黎燃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讨厭他,不然他為什麽會這麽頻繁地戴這條有特殊意義的領帶?
如果沒有讨厭的話,會不會有喜歡?
哪怕是一點點的喜歡?
“辛先生?”
姜子墨的出聲提醒打斷了辛阮的胡思亂想,他回過神來,眼中不自覺地添了幾分亮色。
少年人星眸朗目,五官精致,尤其是一雙眼睛,清澈漂亮得過分,襯着沒什麽血色的小臉,多得是讓人心疼垂憐的破碎感。
姜子墨一時看得失神,再反應過來後辛阮已經小心翼翼地拿走了自己手中的領帶。
這是黎家的傳統,黎父黎母恩愛,黎父的領帶從未假手于他人,所以辛阮也如此。
姜子墨将視線挪到高大俊朗的黎燃身上,即便是面對辛阮這樣惹人憐愛的标致美人,他也依舊是沒有什麽反應。
挑了挑眉,姜子墨好整以暇地看着辛阮翻弄着領帶。
辛阮拿着領帶,靠近黎燃的一瞬間便提氣,屏住了呼吸。
他努力不讓煙酒氣外溢,怕熏到面前的人。
小心翼翼地繞過黎燃的衣領,将領帶并到胸前後開始細致地打結,辛阮像是一個初入少先隊的小學生,虔誠又端正。
最後整理的時候,辛阮發現領帶沾上了一個血色的污點。
很小很小的一個污點,不算明顯,在藍色的映襯下血跡像是墨點一樣,漆黑一團。
辛阮心裏一緊,手下的動作開始有點慌張。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蹭上的。
沒關系的,沒關系的,只是一點兒,藏起來看不見就好了。
辛阮一邊在心裏告訴自己,一邊動手把有污跡的那點布帛往看不見的地方掖。
他嘴唇微抿,執拗地藏着領帶上的污點,像是在藏自己的真心一樣。
仿佛自己之于黎燃,也是這名貴領帶上的一個污點,上不了臺面,入不了人眼……
黎燃垂眸,打量着面前的人。
宿醉的人一身嗆鼻的煙酒味,臉色更是像紙一樣蒼白,配上姣好的面容破碎感十足,很是容易讓人心生同情與憐憫。
但黎燃心中更多的是無感與厭惡。
明明是自己夜不歸宿無品酗酒,偏偏又要在他面前擺出這副招人可憐的模樣。
就像當初在他母親面前裝可憐一樣。
看着辛阮磨磨蹭蹭,耽誤功夫的樣子,黎燃心中的厭煩又增了幾分。
“可以了。”
黎燃皺眉,冷聲打斷。
辛阮聞聲收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後。
他還沒來得及給黎燃讓路,就感覺到面前的人毫不猶豫地擦着他離開。
高定西裝上的一排金屬扣卷着風一起,淩厲地掃過他破了皮的手臂,像是有人拿着鋼刀剜過自己的肉一樣。
疼。
辛阮整個人跟着抽搐了一下。
劇烈的疼痛不知刺激到了哪根神經,辛阮的耳中又開始出現尖銳的蟬鳴聲,嘴唇跟臉色愈發地蒼白,津津的冷汗從額頭上滲出。
“先生……先生?”
蟬鳴聲中摻進了姜管家的聲音。
辛阮回頭,看到姜管家指着他的胳膊在說話,想來是要幫他處理一下傷口。
辛阮嗯了一下,不确定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于是又點了點頭,作為回應。
點完頭他并沒有跟着姜管家往屋裏去,而是站在原地看着黎燃他們往外走的身影。
疼痛和尖銳的蟬鳴聲依舊在,但卻絲毫不妨礙辛阮的眼睛。
他看着黎燃的背影,眼中滿是貪戀,就像是貧瘠土地上的花朵貪戀地吮吸着來之不易的養分。
然後,黎燃的背影停住了。
只見姜子墨指着黎燃領帶的一角,嘴唇微張,表情驚訝地說了些什麽。
随即黎燃低頭看向胸前的領帶,眉頭微皺。
下一秒,姜子墨像是得到了指示一般,纖長白皙的手指繞過黎燃的脖頸将寶石藍的領帶抽了下來,然後拿出另外一條酒紅色的領帶系了上去。
将領帶整理好,姜子墨舉着另一條寶石藍的領帶,一臉為難地開了口。
像是在問黎燃這東西怎麽處理……
耳中被尖銳的蟬鳴聲充斥着,辛阮聽不見他們的對話,也看不見黎燃的口型,只看到了姜子墨下一秒的動作——
腳步輕移,單手一甩。
姜子墨準确無誤地将寶石藍的領帶甩進了栅欄門旁的垃圾桶,然後轉身,腳步輕快地跟上已經離去的黎燃。
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兩個人動作利索,配合默契,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地就決定了領帶的去留。
幹脆利落到辛阮的心跳跟着呆滞了一下。
就這麽……扔了嗎?
周圍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定格了,辛阮愣愣地看着遠處的垃圾桶,笨拙到不知該怎麽呼吸。
他小心翼翼地吸氣呼氣,每一下動作都放的很輕,卻還是扯的胸口生疼。
真的,就這麽扔掉了嗎?
在他看來意義非凡的禮物,在黎燃眼裏卻是可以随意丢棄的物件,難道對黎燃來說他也是一樣的,也是可以不聞不問,随意丢棄的?
可惜人車都已經離開了。
沒有誰會給他答案。
辛阮看向門邊的垃圾桶,眼裏終究是沒了亮光,像是只能映射太陽光芒的月亮,沒了太陽,便只剩黯淡。
院子裏空落落的,連車尾氣都沒有剩下,風也識趣地停下了,留辛阮一個人帶着尖銳的耳鳴站在廊下,不知所措,沒有方向。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邁開步子,一步一步朝着門口的垃圾桶走去。
黎家別墅建的奢侈,就連門旁的垃圾桶都鑲了金邊,一副他高攀不起的樣子。
桶裏面是阿姨沒來得及清理的一些垃圾——枯枝碎葉,塑料紙片,以及最上面剛被人丢棄的領帶。
絹質的光澤感透露出領帶的價值不菲,與下面樸素污穢的垃圾格格不入,但它卻又實實在在地被人抛棄在了垃圾堆裏……
辛阮注視良久。
久到他甚至忘記自己為什麽會站在這裏,像個傻子一樣盯着一個垃圾桶。
直到清脆的一聲“叮咚”闖進蟬鳴聲漸弱的耳中,辛阮才回過神。
好像是手機的短信提示音。
拿出沉寂已久的手機,不知道是哪個會員購發的消息——
尊敬的會員辛阮,今天是您的生日,DF歡樂購祝您生日快樂,您可以享受全場6.9折優惠……
捏了捏耳朵,辛阮打開手機的日歷,有了片刻的恍惚。
哦,今天是他的生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