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悱恻
第13章 悱恻
冬日空氣清澈冷冽,鼻腔吸入一片寒涼,口中呼出白霧氤氲。風卷着寒氣,拂過山角小鎮,鎮子上正逢集,人頭攢動,小攤小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兩側商鋪熱鬧非凡,攤開來一片人間煙火,也捂熱了深冬的冷風。
呂雲川同呂寧一道下山趕集,二人俱都帶着白玉面具,素衣勝雪,行走于人群裏,似是玉石落在了瓦礫之中。
呂雲川垂首望去,呂寧怕他走丢,握着他手腕。那只手膚色瑩白,分明與腰間所配白玉無差別。
未幾,呂寧停在了一小攤前,攤子上擺着各種逗小孩的玩意兒:撥浪鼓、紙糊的白兔、竹蜻蜓、五顏六色的紙鳶……
攤販笑眯眯地交握着手:“瞧一瞧看一看咯。”
呂寧拿起一只紙兔子,對着呂雲川一本正經道:“你要不要?”
呂雲川:“……”
呂寧晃了晃手上的兔子,斜起頭對他笑:“我記着你小時候可喜歡了。”
呂雲川一時不曉得該以何種表情面對他:“我十七了……”
呂寧唔了一聲,緩緩擱下兔子:“真不要啊?”
“不要。”
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個頭都比呂寧高出一截,也自覺不似以往那般幼稚。可是呂寧好似不那麽想,即使他眼中的這個“孩子”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還在肖想他。
二人沿街走去,呂寧腦中思忖哪些東西需得添置,呂雲川則任由他牽着,暗自琢磨該如何讓他認識到自個已然長大了。
倏然,一道男人的聲兒撞開周圍嘈雜,直入呂雲川耳膜,驚若炸雷。他眼瞳劇烈收縮,整個人登時一僵,那一霎連時間流動都緩了幾分,人群熙攘暈成一片嗡鳴。
他猛然擡首掃視四周,果然在前方看到了一張已被記憶抹淡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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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親生父親。
呂寧察覺到了他牽着的人一剎間的僵硬,回眸柔聲問道:“怎麽了?”
呂雲川迅速收拾好情緒,撫平了聲線:“沒什麽。”
呂寧眯起雙眼,略微擡首直視着他,那眼神像是支穿透力極強的箭,直接射中了他慌忙間埋起的心思:“你是不是見到誰了?”
“沒誰。”
呂寧不依不饒,他一貫謹慎,尋着方才呂雲川視線的方向望去,果然見着一人,身着粗布衣裳,人高馬大,垂落鬓角的發尾微卷,那張臉輪廓同呂雲川極像,縱使臉上布了些許褶皺,打遠也能瞧見眉眼五官。
呂寧的視線在那人和呂雲川的臉上來回切換,很快他發現,說不出的神似,他不由懷疑是否是他親戚。
很多時候,呂雲川都覺得呂寧似乎無所不知,什麽事都能瞧出來,他眼見瞞不住,幹脆破罐子破摔:“他是我親生父親。”
此話一出,倒是輪到呂寧怔住了,他一時竟是不曉得該說些什麽,只細細去瞧呂雲川,想從那張臉上捕捉些情緒。
但是他臉上什麽也瞧不出,最開始的慌亂過後,他迅速掩去所有神色:“你就莫要再問了,我此生只會認你一個爹,除非你不要我,不然我哪也不會去。”
呂寧唔了一聲,料想他暫且不會說,便沒再多問,換了個話題:“你想吃些什麽?我們去前頭瞧瞧。”
經過那個男人時,呂寧忍不住悄悄端詳了一番,正巧他在同另一個漢子說話。
“劉老二啊,嫂子最近怎麽樣了?”那漢子問他。
只聽得這一句,二人快步經過他們,向前街走去。
呂雲川被呂寧拉着,跟親生父親擦肩而過,隔着六載年歲,隔着無數日夜的傷痛悱恻。
“那邊糕點鋪開了,我們去瞧瞧罷。”
“嗯好。”
“快幫我想想尚有些什麽沒買。”
“唔……沒了。”
“你瞧這小貓,多可愛。”
“嗯,确是可愛。”
“你吃糖葫蘆嗎?”
“唔。”
呂寧明顯感覺到了呂雲川有些心不在焉,當他把糖葫蘆遞到他嘴邊,呂雲川一時竟是沒反應過來,呂寧斂眼一笑:“在想什麽?”
“沒什……”
趁他張嘴,呂寧直接把糖葫蘆塞了進去,他一個猝不及防,待回了神,絲絲縷縷的甜已在嘴裏化開。
“走吧,”呂寧眉眼狡黠,微微笑着握住他手腕,“我們回家。”
那只手上帶着呂寧的體溫,順着呂雲川的脈搏,流向他四肢百骸,撫平了他所有不安。
可甫一入門,呂寧就把呂雲川堵在了牆角,正色問道:“同我講講吧,這是怎麽一回事,我記得你說過你爹死了?”
呂雲川剛開始支支吾吾,耐不住呂寧不依不饒,打破砂鍋問到底,一副不得回答不罷休的模樣,于是孩子只好抖出了實情。
幼時的往事悉數倒出,那些挨過的打,受過的冷,那些孤寂和無助,都化作一句句平靜的話語。他就像個龜,背着個厚重的殼,打開一瞧,裏頭藏滿了悲恸。
說着這些,他自以為不再會有感覺,可當呂寧輕輕攬他入懷時,他也不曉得為何,鼻頭一酸,開始不能自已地掉眼淚。
那些傷口早已結了痂,但是疤痕還在,如今回想起,疤痕下隐沒的傷口開始隐隐作痛。
他自己把這些情緒的出口給堵死了,可這一刻所有情感找到了出口,一觸即發,在這個帶着檀香的懷抱中,化作接連不斷的淚珠。
無人關心時,眼淚毫無意義,有人給了他一個懷抱,委屈盡數湧出。
他明明不想哭的,他明明已然長大了,還像個小孩子一般,丢死人了……
呂寧寂然不語,只攬着他,伸手撫在他柔軟的頭發上,一下一下地順毛。
旃檀香幽然恬靜,中正而祥和,帶着點甜味,萦繞在呂雲川的鼻尖,漸漸撫平了他起伏的心緒。
呂寧記得他。
永安三十七年,劉家村,他的母親被鬼魅襲擊,他們趕去時,這個瘦小的男孩丢了魂似的,一動不動。陶夜闌吩咐他把孩子送回家,小家夥乖乖地任由他牽着,像個提線木偶。
他如何作想?他不理解,人死了就是死了,再怎麽樣也不會複活,為何人們不能接受呢?為何會悲傷到死去活來呢?
而後,在與他的朝夕相處中,他才終于能理解那種情緒。
那是正常人該有的悲歡離合。
“不哭了不哭了,我又不會不要你,”呂寧睫羽微顫,輕聲喃喃,“就算所有人都不要你了,我都不會不要你。”
于是孩子哭得更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