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場春天

一場春天

——三個月前——

十二月,北川連日降溫,數九寒天裏迎來了好大一場雪。

姜可瑜奔忙了整整一個晚上,采訪結束從房間退出來的那一刻,如釋重負,靠着牆壁長舒了一口氣。

她本來就不是負責臺裏娛樂版塊的,趕上年底春節聯歡晚會集中大彩排,像這種二三線藝人的無聊采訪,就随便塞給了她,連個攝影師都沒給她配。

姜可瑜嘆了口氣,拿起沉重的設備朝着電梯走去。

狹小密閉的空間裏,姜可瑜偶然擡頭,透過電梯牆壁的反光板,清晰地看清了自己現在的狀态。

額前散亂的頭發,無神疲憊的雙眼,特意為采訪化的淡妝已經有點花掉了,大衣還搭在手上來不及穿,手裏拎着沉重的設備,小臂已經有了酸痛感。

大學畢業工作才一年,從意氣風發想要成為人民唇舌的傳媒工作者,到全電臺跑腿被迫邊緣化成為娛樂版塊的“一塊磚”,激情熱愛已然變成了肉眼可見的疲憊,失意,甚至是麻木。

“叮!”

電梯到了一層,電梯門緩緩地拉開,迎面而來一股微涼的風。

姜可瑜随着人流往外走,邊走邊一手拿着器材費力地穿着外套,低頭去整理的過程中沒看路,在大堂的門口,意外撞到了人。

“對不起對不起。”姜可瑜趕緊道歉,擡頭看見了一個漂亮的姑娘。

“沒事。”被撞的女孩笑着擺擺手。

女孩穿着剪裁得體的大衣,不同于姜可瑜奔波受氣一天的略顯狼狽,女孩化着精致的妝容站在原地溫柔笑着擺了擺手,一看就是教養極好的大家閨秀。

姜可瑜又表達了一次歉意之後,想着趕緊拎着設備一走了之,剛走出去幾步,身後傳來女孩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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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廷川哥。”

熟悉的名字鑽進耳朵,姜可瑜僵在原地,好久之後試探着回過頭。

大堂人不算多,姜可瑜回望過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女孩身邊的人。

燈光從頭頂落下,光線很亮,金碧輝煌,人來人往的大堂裏,她一下子就看得很清楚。

不是同名,就是他,許廷川。

姜可瑜半張着嘴,一時沒說出話來,目光筆直地落在許廷川身上,許久都沒挪開。

許廷川顯然是認出了姜可瑜,看見她臉的那一瞬,眉心跳了一下。

“廷川哥,你們認識嗎?”

“嗯,我還有點事,我幫你叫個車回去吧。”許廷川回過神,所問非所答,并沒有看黃恩寧,只是很禮貌又有些地說了一句。

黃恩寧倒是很會察言觀色,來回看了兩人一眼,思忖了幾秒,很自覺地沒有多問。

“沒事不用了,你先忙吧,我叫司機來接我。”說着微笑點頭和兩人示意了一下,拎着昂貴的包包,踩着高跟鞋走出了大堂。

外面的雪紛紛揚揚,大堂的那扇門開開合合,時不時會帶進來冷風被帶進來。

姜可瑜背對着風口,微微仰頭看着對面穿着灰色大衣,長身而立的男人,眼睛莫名的酸澀,又怔在原地好一會,而後極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怯生生地喚了一聲。

“哥。”

許廷川撫平了皺着的眉心,然後也跟着笑了一下,狹長深邃的眸子笑起來彎彎的,被濃密卷翹的睫毛覆蓋,上前一步走到姜可瑜對面一步之遙的位置,然後溫柔地點點頭。

雪花晶瑩透亮,紛紛揚揚地落着。北川已經到了最冷的時候,稍微張口哈氣,都有肉眼可見的白氣升騰。

姜可瑜跟在許廷川的身後,設備已經拿在了他的手裏,白茫茫的雪地裏,留下了他們行進的腳印。

六年不見,姜可瑜有點恍惚。

久別重逢,理所當然應該有很多敘舊的話要說,但此時此刻卻矯情陌生到開不了口。

“你回來了。”別扭了好半天,姜可瑜只幹巴巴地說了一句。

“嗯,前天。”許廷川口氣很輕,特意停下腳步,回頭看着姜可瑜,耐心地等她跟上來,“爺爺奶奶和我說了,我知道你在北川,想等這幾天安頓好忙完了再告訴你。”

姜可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半天沒吭聲,往前趕了兩步,跟上許廷川的步伐。

雪越來越大,只不過是從大堂走到車邊,雪花就落滿了他們的肩頭。

上車前,姜可瑜偷偷地擦了擦有點暈開的眼線,理了理碎發。

争得了姜可瑜的同意,許廷川打算開車帶她去自己剛安定的住所看看。

車速不算快,即使是雪天的夜晚,北川的高架橋上依舊車水馬龍,擁堵不堪。

姜可瑜坐在副駕駛上,目光不敢停留在車內,一味地往窗外跑,被霓虹燈和白雪交融在一起的光線刺痛了雙眼。

當年被許家送出國學醫,離開南湖的時候,許廷川才十八歲。

這樣一轉眼,竟然六年過去了。

這六年,他們近乎沒有聯系過。

她一直謹記許母給她的“忠告”,擺清自己的位置,做個守禮感恩的人。

一條不落,姜可瑜關注了他這六年為數不多的所有朋友圈。大概知道他在最頂尖的醫學院學習,知道他生活的很好,知道他順利畢業,并進了研究中心。

其餘的,有關于生活的瑣碎,她一概不知,也遵守禮數和告誡不敢打探。只從爺爺奶奶電話裏聽到了一些碎片。

畢竟對于許家來說,她只是個外人。

是吃着老一輩戰友之間的情誼被托付出去的一個累贅。

許父許母來南湖接許廷川離開的時候,正眼都沒看她一下。

想到這,姜可瑜心裏不免生出一絲無奈和悲戚,嘴微微挑起,無聲的自嘲,又忍不住偷偷地看向許廷川。

記憶裏的少年的模樣稍微有了轉變,頭發留長了一些,鼻梁更挺了,順着下來的是優越淩厲的下颌線。

不知道是不是染了夜晚昏暗的燈火,那雙從前明亮的眼睛裏多了幾分沉穩,藏在金絲邊框的眼鏡後面,看起來有種難言的隐晦壓抑。

那種陽光恣意的少年感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秀儒雅的書卷氣,因為穿着灰色大衣,周身還有種清冷的氣場。

好像更耐看,也更穩重了。

姜可瑜抿了抿唇,又禁不住,多看了幾眼。沒料到許廷川突然回眸,她沒來得及收回目光,短暫地和他對視了幾秒。

“爺爺奶奶書說,你現在在北川電視臺工作?”許廷川開口,打破了沉默。

“嗯,去年畢業入職的。”姜可瑜點點頭。

“可以啊,我們家小魚兒出息了!”

姜可瑜苦笑了一下。還真是好大的出息,哪裏缺人去哪裏的萬能螺絲釘。二三線小明星的無聊日常,居委會調節不了丢下的爛攤子,想想做人民唇舌,要勇于發聲的宏大夢想,她自己都不免覺得悲涼可笑。

在等紅綠燈,許廷川下意識地像小時候一樣去摸姜可瑜的頭,但手懸在半空,并沒有落下去,幾秒之後不自然地收了回去。

随便又閑聊了幾句。

都是許廷川問,姜可瑜答。

雪好像小了一些,平整寬敞的馬路被積雪覆蓋,上面布滿了汽車行人經過的泥濘痕跡。本來黑得似幕布一般的夜空被積雪映襯得微微發紅,盡頭灰蒙蒙的一片。

姜可瑜很努力地想要放松,卻不自覺地神經緊繃。

眼前明明是和她一起相伴長大,曾經最最熟悉的人。

六年不見,竟然會生疏到這種地步嗎......

車駛入了地下停車場,熄火準備下車的那一瞬,姜可瑜的手都已經摸上了車門把手,忽然停下,扭頭鼓起勇氣看向許廷川。

“廷川哥。”

“嗯?”

車內是十幾秒讓人的煎熬的沉默,姜可瑜心跳驟然加快,連手心裏都出了汗。

“剛才......在大堂那個姐姐......”

下意識吞咽了下口水,勇氣半路衰竭,姜可瑜惶然地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膝蓋,好久尴尬地笑了笑。

“那個姐姐,她好漂亮。”

許廷川聽到姜可瑜的話沒有什麽喜悅之情,只是點點頭,也沒接話,幫着她拿了設備下車。

是很中規中矩的那種小區,看起來不像是許家人的手筆,難道是他自己買的?

姜可瑜在心裏默默地想着沒吭聲,跟着許廷川進了家門,在門口換鞋子的時候,還抽了包裏的紙巾細心地擦了一下雪水,怕弄髒了門口那張昂貴的地毯。

“煮面可以嗎?”許廷川詢問了一聲,得到肯定答複後,轉身去了廚房。

姜可瑜也沒敢到處亂逛,安靜地等在餐廳,手邊是一套杯具和許廷川剛放下的手機,在他轉身進廚房的時候接連響了兩聲微信提示音。

本來是無意看的,但視線還是無意間掃到了亮着的屏幕。

【廷川哥,馬上過年了。】

【明晚,我們一起陪叔叔阿姨吃個飯吧。】

沒有備注,姜可瑜不知道是誰,但也大概猜到可能是剛才酒店大堂與許廷川同行的姑娘。

姜可瑜趕緊別開眼神,後面手機繼續響的兩聲,她也沒敢再去看。

面上桌了,是他們從小吃到大的九鮮小煮面,許廷川和姜可瑜都最拿手,是和奶奶一起學的。

姜可瑜吃着面條,瞥見許廷川看手機在打字回消息。

“哥,過年要和我一起回南湖嗎?爺爺奶奶很想你。”

“今年,可能來不及回去了,你先回去。”許廷川放下手機耐心的解釋,“怎麽樣,現在在這工作還習慣嗎?北川這邊比南湖冷多了。”

“習慣的,我大學都在這待了四年了。”姜可瑜咬斷了嘴裏的面條,思忖着問了一句:“你呢?回北川,是叔叔阿姨的意思嗎?”

許廷川沉默了片刻,然後點點頭,想着怎麽言簡意赅地和姜可瑜解釋,并不想把許家這些彎彎繞和別有用心的安排說給她聽。

“算是吧,我就在北川大學附屬醫院工作,等安頓好,就回南湖看爺爺奶奶。”

姜可瑜點頭,一言不發,直到吃光了面前那一碗小煮面。

“哥,很晚了,要不我先回去了。”

“太晚了,外面還下雪,我這有新的洗漱用品,你就在書房睡吧。”許廷川說的很自然,口氣溫柔,和小時候沒什麽分別。

姜可瑜詫異了幾秒。

倒也沒什麽奇怪,他們本來就是在一個屋檐下過了十幾年的人。

也沒有給姜可瑜拒絕的機會,許廷川去書房鋪了新的床單,還給她準備了新的洗漱用品後又叮囑了幾句,怕她會不習慣,在床頭放了杯牛奶,就回了自己的卧室。

姜可瑜洗過澡,鑽到被子裏躺下,好一會都才完全接受了許廷川回國這件事。

六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就像是在成長的迷霧裏忽如其來又刮起了一陣大風,他們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了許久,等到風停了,能看得清彼此的時候,雙方都變了模樣。

那些他們一起長大的痕跡,還有難言的少女心事,也都随着這陣風統統掩埋在了塵土之下。

大概,再也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了。

姜可瑜深深地嘆了口氣,裹着被子,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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