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場春天
一場春天
武裝力量是不允許進入醫療點的。只能聽得到有零星的槍聲。
姜可瑜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她躺在臨時搭建的宿舍床上,恍惚睜開眼,額角隐隐傳來劇痛。
她下意識伸手去摸,疼痛感讓她瞬間清醒,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
布魯贊比經受着戰争的洗禮,即使是醫院也不能時刻保持充足的水電供給,所剩不多的資源都節省下來用于救治病人。
沒開燈,屋子裏很黑,只有明亮的月光順着窗子落在了窗邊站着的那個人身上。
姜可瑜微微皺着眉,有些不确定,咕哝的話卡在嘴邊,很久才嘗試着,怯生生地朝着那個背對着她身影喚了一聲。
“哥。”
“嗯,我在。 ”
許廷川聽到聲音回過頭看向姜可瑜,沒有摘掉口罩,光線很暗,只能隐約看見眸子裏晦暗不明的目光。
“還疼嗎?”
姜可瑜搖搖頭,不敢看朝她走過來的男人,只是無聲地回答了一下。
許廷川剛在她床邊坐下,窗外傳來了接二連三的槍炮聲。
姜可瑜下意識地抖了一下,慌亂地想要下床,被許廷川摁住手腕。
“別怕,武裝力量不能進入醫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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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可瑜緩和了幾秒,心有餘悸地點點頭,目光看着自己還插着針的手背,沉默着沒有開口。
“你額頭的傷口不長,但很深,所以給你打了破傷風,縫了三針。”許廷川的口氣很溫柔,順手打開了床邊的臺燈。
微弱的光照亮了他們的臉龐,姜可瑜鼓起勇氣擡起頭看向許廷川,下意識地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小聲地念叨:“會留疤嗎?”
“好好養的話,疤痕會很淡,不明顯的,還有頭發蓋住,完全看不見,不要擔心。”說着許廷川朝着姜可瑜揮了揮手,示意她過來。
姜可瑜聽話地朝他靠近,然後乖巧地俯下身,任由他查看傷口。
許廷川的動作很輕,生怕弄疼了她。
傷口是他親自處理的,沒有假手于人。
小姑娘從小被爺爺奶奶疼愛着長大,挂了彩,又是在額角,縫不好留疤一定會哭鼻子。
額頭傳來輕柔的觸感,和細細密密的疼痛,應該是許廷川在上藥。
他手指微涼,撫過發絲和皮膚之間,姜可瑜的心微微地顫抖,不動聲色,手上攥緊了被單。
“還好,沒有發炎,傷口在愈合。”
許廷川松了口氣,拉開了一邊的抽屜,找出來兩盒口服藥。
“輸完液,一會記得把藥吃了。”
布魯贊比的醫療系統已經瀕臨崩潰,像姜可瑜這種能挪動的傷一般都是處理完就叫離開,也沒有病房可住。
只是,許廷川不放心,把她安置在了值班的宿舍。條件雖然一樣簡陋,但起碼在身邊,他可以看得到。
許廷川沒有問姜可瑜為什麽布魯贊比,所以她也沒敢提,只是聽話地答應。
“好,知道了。”姜可瑜抿了抿唇,借着燈光多看了幾眼許廷川,猶豫了一兩秒,又補了一句:“謝謝哥。”
“跟哥哥客氣什麽,休息吧。”許廷川笑了笑,輕輕地摸了摸姜可瑜的額頭,然後站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兩人在說話的時候,外面不時有槍炮聲響起,忽遠忽近,大概就在這個醫療點附近打得火熱。
許廷川微微皺了皺眉,心情沉重。
來布魯贊比這短短一周他已經習慣了這種随時要面臨生死大戰的環境和現狀,這種密集的交火和沖突,不用太久,醫院就會送來大批需要搶救的病人。
“許醫生!來病人了!”門外有同是國內來的護士在喊許廷川。
“來了!”許廷川應了一聲,又不放心地看了看姜可瑜,“我先去忙了。”
姜可瑜嗯了一聲,目送着許廷川出了房間門。
許廷川離開後不久,外面的槍炮聲漸漸停息,取而代之的是醫院內忙到人仰馬翻的各種搶救聲響。
姜可瑜順手去摸床頭的手機,信號又一次中斷前,沈從骁應該給她發了消息,告知她醫院不允許陪護停留,所以就先回酒店去整理今天拍攝到的素材。
點滴已經滴完了,姜可瑜想着這會應該也沒有人手來幫她拔針了,索性就自己用力一抽,拔了針。
聽到外面的槍聲逐漸平息,才拿着床頭許廷川留下的藥獨自一人回了酒店。
從醫療點到酒店,這一路,都飄蕩着濃烈的血腥氣和刺鼻的火藥味。一個人在這種環境下走夜路,姜可瑜不免害怕,她加快腳步跌跌撞撞地往酒店跑。
到酒店的時候,天已經朦朦亮起來。
一整夜才停息下來的戰火攪得每一個人不得安眠,心都懸在嗓子眼。
姜可瑜剛開了房間門,隔壁住着的沈從骁就聽見響動探出頭來。
“姐,你回來了。昨天那個醫生說認識你,讓你留在那再觀察一會,我就先回來。”沈從骁也沒什麽睡意,“昨天的素材我都剪輯過傳回臺裏了。”
“好,我去換身衣服,一會我們再回一次醫療點吧,拍一下那邊的環境和現狀。”
這會剛好有水,姜可瑜站在鏡子前,看了看滿面塵灰的自己,有些失望,原地站了幾秒才打開了水龍頭沖了一把臉。
洗的時候還不小心破到了額角的傷,疼得她輕哼了一聲。
嘩嘩流水聲,帶動了她的思緒,她不知道為什麽許廷川會出現在布魯贊比,更不知道他有沒有訂婚。
她也不敢問。
并不同于他們完全沒有聯系,遠隔大洋彼岸的六年。如今許廷川就近在眼前,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她看了他一眼,就會夾雜着私心地想要看第二眼。
姜可瑜很輕地嘆了口氣,從包裏費力地掏出了一直潤唇膏,擰出所剩不多的膏體往幹裂的嘴巴上蹭了蹭。
帶上自己的設備,和沈從骁一起出發重新返回醫院了。
天已經完全亮了起來,彌漫的硝煙漸漸散去,只有些許刺鼻的氣味留在幹裂的風裏。
越野車開得并不快,姜可瑜微微低着頭,思緒有些混亂。
不過一夜,醫院裏的病人成倍增加,已經擠滿了受傷的病患,或是因為戰争無辜受牽連的市民,或是各路武裝人員,在破爛污穢的大廳遍地可見,慘不忍睹。
姜可瑜皺了皺眉,四下環顧了一圈,并沒有看到許廷川的身影。
“姐,現在開始嗎?”沈從骁不停地調試着自己手裏的設備。
“開始吧,從進來的這個位置拍。”姜可瑜理了一下頭發,盡可能用碎發遮住自己額前的紗布,提起精神看向鏡頭,“觀衆朋友們大家好,經歷了一夜混戰,現在我們正身處布魯贊比市中心最大的醫療援助點,可以看到交火之後,布魯贊比的醫療體系也正經歷着巨大考驗......”
随着姜可瑜的腳步,他們從大廳一路到手術室門口,各種機器運行的聲音和各種呻.吟混雜在一起,同那些血淋淋的畫面不斷地沖擊着人的視聽感官。
合上攝影機的那一刻,姜可瑜抑制不住地幹嘔起來,只是一夜滴水未進,她什麽也吐不出來,蹲在原地,臉色煞白,一頭的冷汗。
“姐,你沒事吧。”沈從骁別開眼,不再去看。
一個男生都有點遭不住,更別說姜可瑜一個姑娘家。
姜可瑜擺擺手,喘了好一會臉才浮現了一絲血色。
“等着下午搶救結束,我們也給國內的援外醫生做個采訪吧。”
沈從骁認同地點點頭,“剛好和上午拍攝的內容一起傳回去,我聽說這次援布魯贊比的國內醫生一共有兩位,我現在去問問,看看他們什麽時候休息有空。”
在醫院忙活了一上午,姜可瑜只喝了點水,也沒胃口,從随身帶着的包裏翻出許廷川給的藥,囫囵着吃了兩顆。
怕占用病人的位置,姜可瑜直接坐在了大廳的地上,掏出手機撰寫采訪稿的大綱。
問題不多,但姜可瑜改了好幾次,寫的時候腦子裏不時閃過許廷川的身影。
也不知道這會,他有沒有結束搶救。
“怎麽坐在地上?”
頭頂有聲音響起,姜可瑜循聲擡起頭,許廷川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背着光,将她籠罩在陰影下。
白色的衣服上還有着昨日滴濺的血跡,許廷川摘了口罩,臉上還留着淺淺的壓痕,眼鏡片上有薄薄的霧氣,眼底裏掩蓋不住的疲倦。
應該是忙碌了整整一夜。
“哥。”姜可瑜叫了一聲,掙紮着起來,“位置不多,給受傷的人坐吧。”
“藥吃了沒?”
“吃了。”姜可瑜點點頭,看了看許廷川,小心翼翼地提出:“哥,臺裏有個對援外醫生的采訪要做,等你忙完,可以占用你十分鐘嗎?”
“這會換班,我休息,走吧,去我宿舍。”許廷川很淺地笑了一下,沒有拒絕姜可瑜的請求,帶着她去了宿舍。
從大廳走到宿舍,沿路經過了幾個重點關照的病人,許廷川都一一又查看了一番。
這個點,宿舍并沒有其他人在,等着沈從骁趕過來的功夫,許廷川又幫姜可瑜檢查了一下傷口,才放心地坐下。
姜可瑜提前把手機裏的采訪大綱給許廷川看過,沈從骁調試好設備之後,采訪準備正式開始。
“許醫生,您這次随MSF來到的布魯贊比,情況和您預想的有什麽出入嗎?”
許廷川雙手交疊在膝蓋上,微微皺了下眉,回想着這幾天的經歷。
“布魯贊比現階段的醫療條件要比我們想象的更糟糕,一方面病人持續增加,另一方面受戰争影響醫院設施遭到破壞,醫療系統瀕臨崩潰,醫護人員,醫療資源都嚴重緊缺。”許廷川說話的聲音不大,條理很清晰,徐徐地陳述着布魯贊比最真實的情況。
姜可瑜就坐在他對面,目光和他對視着,能看得到他眼裏流露出擔憂和緊張。
“那關于......”姜可瑜第二個問題還沒問出口,就被陡然響起的急促敲門聲打斷。
“Dr. Xu!”
還沒等到應答,護士就闖了進來,說了一串英文。
話音才落,許廷川的臉色瞬間變了,怔在原地,幾秒之後迅速地從抽屜裏拿出新的口罩戴上後退了兩步。
姜可瑜的英文不差,只是有的專有名詞她沒太确定,但看到許廷川的反應,預感不好,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
“是你昨天,做......做手術的病人,有什麽......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