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場春天
一場春天
許廷川第一次檢測結果顯示并未感染,姜可瑜松了口氣,按時每天給他送飯,每次送飯的時候會往袋子裏面放一塊橘子糖。
許廷川也舍不得吃,一天一天攢着放在口袋裏。
就等着七天之後,再一次檢測之後,就可以徹底放心,然後正常回到醫療援助點工作。
除了給許廷川送飯,姜可瑜還是要正常進行戰地記者的各種工作。
外面的局勢暫時穩定下來,偶爾會有零星的槍聲和小範圍的交火在遠郊發生,慶幸的是沒有對市區生活的居民造成太大影響。
據說雙方在談判,但是結果如何,誰也不知道。
和沈從骁商量了下,決定把這段時間的工作重點聚焦在醫療點和市民的生活現狀上。
因為許廷川在隔離,援外醫生采訪的對象需要更換,姜可瑜找到了另外一位國內的醫生,約好了下午開始采訪。
參加這次援外項目的另外一位國內醫生是女醫生,姜可瑜見到她的時候,她剛查完房。
“坐吧。”雲柔關上了房間門,順手拉了一把椅子也坐下。
姜可瑜知道醫生們都在超負荷工作,所以特意壓縮精煉了稿件,盡可能不耽誤他們休息的時間。
雲柔配合度很高,說話條理清晰,語速也不快,完整認真地回答着采訪的每個問題。
也就不到半個小時的光景,就結束了采訪。
“謝謝您,雲醫生。”姜可瑜主動握手感謝雲柔的幫忙,聽她的口音甚是熟悉,“雲醫生也是南湖人嗎?”
“是啊,南湖人,姜記者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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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可瑜的普通話很标準,雲柔一時沒聽出來她有口音。
“嗯,從小在南湖長大的。”姜可瑜點點頭,“您一會是不是要繼續查房,我們可以跟着去看看情況嗎?”
“當然可以,但是很多病人意識還沒有清醒,也有一些情緒不是很穩定的,你們不要刺激打擾到他們,也盡可能不要當着他們面拿出攝影機。”雲柔多叮囑了兩句,邊說邊去抽屜裏拿了新的中性筆和病歷本。
“好的。”
姜可瑜和沈從骁把設備收了起來,跟着雲柔一起查房。
與其說是查房,不如說是巡查。
因為,已經沒有什麽所謂的病房了。
各種創傷,各種疾病,在惡劣又窘迫的環境裏,各色的人們奄奄一息地躺在窄小的床上,見到雲柔和姜可瑜她們走過來,并沒什麽太大的反應。
透過他們的眼睛,姜可瑜看到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好像被摧殘後丢棄的布娃娃,成為了某些層面上的犧牲品,在勉強茍延殘喘着。
空氣裏漂浮着一些不太好聞的氣味,姜可瑜跟在雲柔的身後,走過了一張又一張病床,直至在走廊盡頭的一張前站定。
“這個小男孩的手術是許醫生做的,其實送過來的時候,只是被爆炸的碎片割傷了腳腕的血管,送過來止血縫合的。”雲柔知道小男孩也聽不懂中文,輕輕摸了摸他的頭,小聲解釋,“但是現在,感染了超級耐藥菌,傷口愈合不了,持續潰爛,如果情況再得不到緩解,就要考慮截肢。”
姜可瑜不太懂醫學上的知識,只是聽到截肢兩個字心咯噔一下,目光垂下的時候,剛好迎上了小男孩懵懂的眼神。
雲柔彎下腰,用英文詢問着,大概內容是在問他疼不疼。
小男孩機械地搖搖頭,情緒起伏并不大。
雲柔又低頭看了看他的傷口,部分組織已經壞死發黑發紫,情況不是很好,只能再嘗試着繼續換其他藥物。
巡查了一圈後,雲柔還有其他的事要忙,留下姜可瑜和沈從骁還停留在原地。
沈從骁從包裏找了自己随身帶着的一個小面包遞給小男孩,見他不接,便拆開了遞到了他嘴邊。
走廊裏也已經擠滿了病人,不時有呻.吟聲傳來。天色漸暗,光線很差。
姜可瑜蹲下來,用英文簡單地和小男孩交流。
小男孩用髒兮兮的手掰了一塊面包塞進嘴裏,含含糊糊,半天才說出完整的語句。
說着自己父母,哥哥,在戰争爆發之初就被空襲的炸彈奪去了生命。如今,在布魯贊比,只剩下他一個人。
姜可瑜皺着眉,心上某處劇烈地疼了一下。大概是境遇相同,都是從小沒了父母,她格外共情和難過。
小男孩并沒有問她任何問題,只是貪婪地吃着面包,吃到最後,剩下小小的一塊,他想了想,然後遞到了姜可瑜眼前,彷徨地看着她。
姜可瑜覺得鼻子一酸,看着面包,眼睛有些燙,沒說話搖搖頭,重新把面包推還給了小男孩,又在他的床邊放了兩塊橘子糖,後轉身離開了醫療援助點。
回去的路上,誰也沒說話。
剛好,天是灰蒙蒙的,幸存下來的人們在高塔危樓中來回穿梭。
姜可瑜的目光看向遠方,始終看不見太陽。
她想起了許多年前,父母帶着弟弟來看她演出,就是這樣一個灰蒙蒙的黃昏,還飄着雨。
可一直到演出完,她都沒有等到父母和弟弟。
雨越下越大,直到所有人都走了,她等來了他們出意外的消息。
回憶翻湧,頭疼欲裂,不知道是不是還剛拆了線的傷口在作祟,姜可瑜微微合上眼,有些痛苦地捂住額頭。
“姐,你沒事吧。”沈從骁關心地問了一句。
“沒事,剛拆了線,有點不習慣。”姜可瑜含糊着搖搖頭,放下手,準備帶晚飯回去給許廷川,“走吧,我們回去吧。”
拎着食物上樓,才敲過門,許廷川就開了。
“今天回來這麽早。”
“在看書嗎?”姜可瑜點點頭擡頭看着許廷川。
因為他只有在學習,看書,工作的時候才會戴上眼鏡。
“沒什麽事做,看幾篇文獻。”許廷川沒否認接過晚飯,瞥見了姜可瑜額角新換的紗布,擡手檢查了一下,“拆掉線了?”
“嗯。”
許廷川放下手,微微彎腰,想要看清姜可瑜低着頭垂着的眼睛。
“怎麽了?心情不好?”
姜可瑜如實提了一下醫院看見的小男孩。
許廷川對這個病人是有印象的,只是腳腕血管被割傷,創口卻始終愈合不上。
“雲醫生怎麽說?”
“說......說已經有部分組織壞死,可能要考慮截肢。”姜可瑜情緒低落,說話的聲音很小。
許廷川微微皺了皺眉,之前見傷口不愈合就有想過受超級耐藥菌的影響,沒想到果真是感染了。
如果是超級耐藥菌,身體的各項機能都會受到影響,說不好截肢之後,也依然會有新的潰爛和感染......
“沒關系,還有三天,等新的檢測結果出來,我回去看看。”許廷川不想讓姜可瑜難過,沒有說出自己最壞的預想,聲音溫柔哄了哄眼前喪眉耷眼的小姑娘。
袋子裏裝着的晚飯是只三明治,已經拿在了許廷川的手裏。姜可瑜記得許廷川最讨厭西紅柿,特意叮囑沒有加。
她擡起頭,看了看許廷川,欲言又止,滾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停留了許久許久。
許廷川沒有催促她,安安靜靜地等着,他知道姜可瑜有話想說。
酒店的走廊,擱着一閃敞開的房門,不足一米的距離,他們對視着,沉默了好久好久。
“哥哥。”
“嗯,我在。”
“他說,他也沒有爸爸媽媽了。”
尾音在輕微的顫抖,姜可瑜說得并不是很委屈,反而很輕很平靜,微微蒼白的臉并沒有什麽悲傷的表情,好像只是在和親近人的安靜地傾訴。
許廷川怔住,心跳停滞了一拍,手心裏出了一層汗。
他猶記得九歲那年,第一次在蓮倉巷巷口見到姜可瑜的樣子。
像只瘦弱的小貓,怯生生地躲在爺爺奶奶的身後,然後乖巧地叫了一聲哥哥。
從那天起,她被爺爺奶奶正式收養,挂在父母名下。但在國外的時候,他就聽說,高考成年之後,姜可瑜就堅持自己獨立出來領了新的戶口本。所以本質上,他們現在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他知道的,她沒有什麽親人了,和他被父母“丢棄”在南湖,很少被理睬,區別不大。
也是從那天起,他們別無選擇地相伴,一起學習生活。
而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九年。
“阿瑜。”許廷川很認真很輕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他很想抱她一下,只是特殊時期,沒有辦法實現。
“不難過,還有爺爺奶奶,還有哥哥陪着你。”
聽到這句話,姜可瑜非但沒有感到開心,反而眼淚一下子掉了出來,難過得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又委屈又在機制隐忍。
陪着她,
可以一直陪着她嗎?可以只陪着她嗎?
可以不和別人結婚嗎?
姜可瑜忽然為自己想要的太多而感到羞愧,偷偷攥緊了手指,指甲摳破了皮膚,有隐約的疼痛從手心裏傳來,強制着她面如平湖,并不敢放肆。
“好。”
許廷川看見她的笑容,懸着心放下,思忖了幾秒,擡手,然後幫她抖落一路奔波不慎掉在碎發上的幾粒微小塵埃,又摸了摸她的頭,和小時候一樣。
“回去吧,早點休息。”
從許廷川的房間回來,姜可瑜在房間裏坐了好久,才打開電腦,開始一行一行地将頭腦裏的東西輸出成為文字。
敲打着鍵盤,腦子裏不停閃過來布魯贊比一個月多來的各種畫面。
殘破碎裂的各種建築,痛苦掙紮的眼淚,時刻響起的槍聲,無處不在的血腥氣......
明明是春天,布魯贊比卻好像被遺忘了一般毫無生氣。
姜可瑜切實地體會到,比起生活條件的下降,東躲西藏的困境,更讓人絕望的,是看不見希望,是不再期待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