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場春天
一場春天
隔着手套,許廷川依然能感受到潮熱的血液在手掌間湧動。
他的心莫名跟着起伏,流淌在他手裏的鮮血越來越多。
屋子裏的重新亮起來的時候,他的手上,身上都落了一些血跡。
護士在一邊提醒着,各種醫療設備重新啓動起來,大家的情緒穩定下來。
許廷川轉身和麻醉醫生交代了兩句,然後俯下身,低頭和意識迷離的病人輕聲解釋了兩句。
“Start the surgery!”
許廷川屏息而視,一直都沒有跳脫出手術的嚴謹狀态,恢複供電,發出開始手術的指令後,深吸了口氣,拿起了手術刀正式開始手術。
因為停電的時間不短,病人流失了太多血液,血氧掉的很快,必須盡快完成手術。
許廷川的額頭全是細汗,手上卻絲毫不敢松懈,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手術臺,甚至不自覺地放輕了呼吸聲。
直至縫合結束,許廷川才松了口氣,轉又和護士交代了幾句,退到了一邊。
還沒來得及休息,又有新的病人送進來。
在布魯贊比的醫療援助點,他們最常做的并不是什麽高難度手術,而是各種穿刺和急救。常常是一場接着一場完全沒有間歇。
從清晨忙碌到黃昏,一整天下來,雙臂酸痛,雙手舉起來都控制不住地顫抖。
許廷川結束了最後一個穿刺手術,原地喘了足足有半分鐘,才伸手扶住牆壁,放慢步子走回宿舍。
天色昏暗,彌漫在市中心的煙霧和大火被這一場及時雨澆滅,留下的并不是雨後春筍般的生機,而是餓殍遍地的生靈塗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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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廷川擡手看了一眼時間,依然沒等到姜可瑜回來的消息,有些擔心,拿着手機,看了眼中斷中的信號,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心不由自主地懸起來。
雨已經停了,空氣裏的火藥味被沖洗幹淨,取而代之的是泥土的馨香。
日暮漸沉,月亮爬上夜空。外面漸漸安靜下來,病房裏也短暫地平靜下來。
姜可瑜和沈從骁躲在廢棄的大樓裏,直到雨停才出來。
“可瑜姐,拍得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吧。”沈從骁收了攝像機,扶着姜可瑜從高臺上跳下來。
“等等。”姜可瑜想了想,停住了腳步,扭頭朝着剛才火光滔天的地方走去。
沈從骁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但一直跟着。
燃.燒彈的殺傷力還是很大,到處是黑乎乎的焦糊一片,以及血腥到不忍直視的畫面。
姜可瑜知道,這種情況,有人生還的可能性很小,可她還是不死心,想去看看是不是萬一還能救下誰。
視覺上的沖擊,姜可瑜控制不住地皺眉,心跳加速,咬着牙尋找着。
生命,這個世界上最可貴的東西,在布魯贊比這片土地上,在戰火和硝煙中顯得格外脆弱蒼白,渺小得甚至不如天空飄落下的雨滴,頃刻間就灰飛煙滅。
她找了很久很久,筋疲力盡,手上沾滿了泥土和血跡混雜的痕跡,甚至都快麻木,依然沒有尋到生機存在痕跡。
“姐,回去吧。”沈從骁看不下去,出聲阻止,拉了她一把。
姜可瑜沒吭聲,在原地站了好一會,才失望地垂下雙手,失落地跟着沈從骁折返。
回去的路上,姜可瑜也沒顧上擦擦手,折騰了半天渾身是汗,碎發都黏在了額前,用手一摸,帶上了幾縷灰黑色的灰燼痕跡。
又開始飄起了小雨,細細密密,如泣如訴。
想起火光中的種種,姜可瑜心情掉在低落,怎麽也撈不起來。
車駛回了酒店,姜可瑜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雙腿發軟,險些跪在地上。
姜可瑜扶住車門,勉強爬起來,才走了幾步,擡頭在門口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回來了。”
許廷川站在不遠處的臺階上,聞聲轉過身,在看見姜可瑜的那一瞬,皺着的眉心撫平,眉宇間染上了一層笑意。
他在醫院等了很久,信號始終沒有恢複,他實在是擔心,又不知道去哪裏尋她,只能等在這。
沒在工作,他沒有帶口罩,脫掉了白大褂穿着沖鋒衣,長身而立在門口,撐了把傘,目光澄澈看向姜可瑜開口。
姜可瑜微微愣了幾秒,然後朝着許廷川走去,根本也顧不上形象和儀容。
“哥哥!”
是想着抱抱他的,卻在快要觸碰到他的那一刻又強忍着放下雙臂,規規矩矩地停在了離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仰着頭看向他。
“援助點那邊還好吧,哦對,還有索亞,他還好嗎?”
“嗯,很安全,送來的病人都已經安置好了。”許廷川很自然地擡手,抹去姜可瑜額頭的痕跡,“索亞還在觀察。”
沒有壞消息傳來,姜可瑜松了口氣。
沈從骁知道他們認識,所以也沒在原地多停留打擾,先上樓去了。今晚許廷川不用去援助點值班,決定也在酒店留宿了一晚。
沒有熱食,又趕上停水停電,只能草草吃些幹糧對付。
手機還有餘下的電量,許廷川開了手電筒放在兩人中間,白色的光照亮了兩個人中間的黑暗,勉強可以看到五官輪廓。
“哥哥,明天我寫完了報道,晚上去醫院再看看索亞吧。”姜可瑜一邊咬着面包一邊說着。
“好,我等你。”許廷川點點頭。
其實沒什麽胃口,忙碌了一天,穿刺手術和各種急救措施做到手抖,現在撕開面包的包裝紙都有些費力,只喝了點水。
“哥,你不舒服嗎?”姜可瑜看許廷川不吃東西,擔心地問了一句。
“沒有,有點累了。”許廷川含糊其辭,沒多解釋,把手放在膝蓋上,輕輕捏了捏指關節緩解酸痛。
黑暗裏,姜可瑜也看不到他手上的動作,但依然能覺察出許廷川強撐的倦意。
洗不了熱水澡,沒什麽辦法可以快速緩解疲憊,姜可瑜想起自己的行李箱裏還有從國內帶來的暖貼,趕緊回去拿。
許廷川不知所以,只看着她摸黑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間,邊走邊喊:“等我下哥哥!”
沒一會,又回到房間,手裏是幾張團起來有點皺着的暖貼。
“沒有熱水,但是用這個熱敷一下手腕,頸椎會舒服一點。”姜可瑜說得很認真,然後把暖貼遞給了許廷川。
許廷川看着暖貼,欣慰地笑了笑,然後接了過來,想要打開卻因為手滑無力半天都沒撕開。
“我來吧。”姜可瑜俯下身,重新拿回暖貼,熟練地扯開然後湊到了許廷川身邊。
手電筒的光亮有限,倒扣着放在桌子上,光芒更多在天花板上散開。
姜可瑜看不太清,在光圈範圍內小心地摸索,湊得更近了許多。
摸索的過程中,觸碰到了襯衫的袖口,往下順勢摸到了一片溫熱。
是他的手。
姜可瑜指尖停滞,像是被燙到了一樣,猛地往回縮了一下,目光無措地掃了一眼許廷川。
不巧的是,許廷川也在看着她。
兩個人的身影落在另一面的空白的牆上,看起來交合在一起。
隔得很近,姜可瑜甚至能看清他的睫毛,心跳得越來越快,險些蹦出胸腔。
小時候,牽手一起回蓮倉巷的路他們走過千百遍,從沒紅過臉一次。就如同春秋交疊,四季變換一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而如今,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即使是淺淡的碰觸都像做賊一般心虛,哪怕是一點點親近,都諱莫如深。
姜可瑜難過地抽動了一下嘴角,苦澀地抿了一下唇。
她在想,到底是誰說時光無痕。歲月逝去明明就留下種種印記。
他們都有了新的身份,生命裏出現了形形色色的新人。從除彼此之間容不下任何一個外人,到現在橫亘了許多看不見的重重障礙,只是稍微想要靠近,都被束縛住了手腳。
這六年,到底是切實存在着的。
進退兩難,姜可瑜盡可能壓制着有些混亂的呼吸聲。
“就貼在手腕吧。”許廷川沒有拒絕,把手擡起湊近手電筒的光圈,方便姜可瑜可以看清楚一些。
姜可瑜回過神,很輕地嗯了一聲,也不敢再去看許廷川的眼睛,小心地把襯衫袖子又往下拽了拽。
“要隔着衣服貼,不然容易燙傷。”
“好。”
許廷川極有耐心地等着姜可瑜,看着她揉搓了好幾下暖貼,然後仔細地貼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好了。”姜可瑜收回手,重新拿起桌上的面包,連吃了兩口,生怕會露怯。
“謝謝我們阿瑜。”許廷川的語調染了幾分歡快,還順勢微微低頭想看着姜可瑜的眼睛,卻因為她的頭埋得太低未能如願。
空氣仿佛凝結了一般,讓人有種透不過氣的錯覺。
“哥,我先回去了,你早點休息。”
姜可瑜實在受不了,怕燈光再暗淡,還是會暴露她可能紅起來的臉頰。狼吐虎咽着塞進去了最後一口面包,很快站起身。
許廷川目光追随着她,揚起頭,本來還想和她繼續說會話,現在又只能咽回去,微微笑着換成晚安。
房間是漆黑空蕩的,戰争打響後,極少有開窗的時候,屋子裏空氣不流通,總是有灰塵和晦澀的氣味。
手機電量所剩不多,姜可瑜沒有打開手電筒,躺回床上,仰面看着天花板。
頭腦空空蕩蕩,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又是混亂可怕的一天,如果幸運一點的話,他們可以一起活着回去。
活着回去,然後呢?
姜可瑜抱着幹癟的被子,心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完全感知不到難過,大概是麻木适應了。
許廷川會回到北川定居,訂婚,然後結婚,再然後說不定還會有可愛的孩子。
她應該......想回南湖去吧。
或者,她就留在布魯贊比,不回去也挺好的。
這一晚,難得沒有槍聲,就像是暴風雨來前壓抑住的死寂一般的平靜。
今天,還有酒店住,說不定明天,這座大樓也會付諸一炬成為斷壁殘垣。
姜可瑜忽然想到前幾天采訪的市民,他看着鏡頭,臉上洋溢着劫後餘生的笑。
他說:“這裏是布魯贊比,在這裏,我們不考慮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