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場春天
一場春天
許廷川被叫走,接連處理了兩個清創,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被雲柔喊道了病房。
“截肢手術之後,索亞的感染并沒有好轉,持續惡化到現在,已經沒什麽轉圜的餘地了。”雲柔轉頭,略帶無奈地看着許廷川。
索亞是他收治的,除了隔離期間,治療和手術都是許廷川負責,他最不願意看到這樣的情況出現。
但眼下,也沒有任何解決辦法了。
體內的器官已經開始衰竭,索亞的意識已經變得模糊,依靠着機器勉強維持呼吸和心跳。
或許,對他來說,勉強支撐下去,已經沒什麽太大意義和價值了。在醫療資源匮乏的布魯贊比,他們別無選擇,只能放棄。
逼仄的病房,橫七豎八盡可能地擺放了很多床位,索亞的那一張也不過是其中之一。
許廷川俯下.身貼近,看着半睜着眼的索亞,很想聽清他再說什麽。
他的臉色格外蒼白,濃密的睫毛輕輕撲閃着,像是脆弱的蝴蝶翅膀一般。
停掉了機器,他所剩不多的活力在慢慢地消散,時間被無限放大拉長。
直至最後,生命體征完全消失,他都沒有掙紮着講出一句話。
許廷川無力地垂下雙臂,眼看着他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消逝,卻毫無辦法。
他知道,在這裏,生死不值一提。醫療援助點每天都有很多人離開,他們的身體也很快就會被大火燒成灰燼,就好像從沒來這個世界上一樣,留不下一點痕跡。
許廷川微微皺了下眉,在原地站了好一會,看着他們把索亞的屍身擡走,目光追随着直到再也看不見。
忙了一夜,直到淩晨許廷川才回到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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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剛亮起來,微末的日光從窗外落進來,難得的安靜。
姜可瑜蜷縮着已經睡着了,額角的傷已經愈合,胳膊上剛縫過針,包裹着厚厚的紗布。不知道是做夢還是睡得不太安穩,眉心微微皺着,攥着被子的一角不肯松手。
許廷川挨着她坐下,替她又好好蓋了蓋被子,動作很輕生怕碰到她受傷的胳膊,手指輕輕撫過她的眉心,不自覺地笑了一下。
一轉眼,當年蓮倉巷畏畏縮縮的小姑娘已經長這麽大了。
他記得她剛來的那一年,正趕上南湖的梅雨季,偶爾夜裏雨下得急,會電閃雷鳴,她總是吓得睡不着,他會坐在一邊沒日沒夜地陪着,和她聊天轉移注意力。
許廷川輕輕摸了摸她柔軟的發絲,見她臉上有灰塵,想幫她直接擦掉,想想又舉動不妥,只抽了一邊的紙巾替她抹了抹,然後靜靜地看着她。
姜可瑜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徹底亮起來了。
“哥哥,你回來了。”
“嗯,還疼嗎?”許廷川看了看她胳膊上的紗布。
姜可瑜搖搖頭,朝着許廷川笑了笑,去問他昨晚醫療點的情況,得知他又結束了一夜工作,松了口氣。
“對了,哥,索亞呢,他手術之後情況好一點沒?”
許廷川本來想緩緩再和姜可瑜說,但她這麽快問起,他知道瞞不下去,只能如實告訴她。
“這樣啊......”姜可瑜沒有太激動,只是念念有詞地說了幾個字,垂下眸子,目光瞬間黯淡了下去,抿了抿嘴,沒再追問。
說不上來是什麽感受,姜可瑜一時找不到發洩的出口,有些反應不過來。
“阿瑜,別難過,或許離開對他來說,是一件好事,可以少受許多痛苦。”許廷川組織了好久安慰的話,但說出口依然覺得很蒼白。
姜可瑜點點頭,心裏悶悶的。
天已經大亮,日頭出來,春天的尾巴總是有點炎熱的。
許廷川值班結束,送姜可瑜回酒店,一路她都沒說話,直到到了房間,才小聲地說自己想再睡會。
許廷川應下,沒有多問,只是囑咐她不要碰到胳膊的傷口,按時把消炎藥吃掉。
關上門,姜可瑜原地愣神了好一會,躺下來閉上眼滿腦子都是第一眼見到索亞的場景。
他眨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她。他還那麽小,就早早地親人的離去,被戰争的無情奪去了天真,變得麻木和無助。
痛苦的回憶又侵襲而來,姜可瑜很容易就和索亞共情,父母,弟弟,幸福的家庭,全部都離開她只需要一場意外。
她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還不慎碰到了胳膊的傷口,疼得她狠狠皺了下眉。
布魯贊比難得沒有槍聲響起,安靜卻讓人心慌。
一直到日落黃昏,姜可瑜心裏那種悲悶都沒消散半分,反而随着漸沉的天色愈加難捱。
姜可瑜出了房間,爬上酒店的天臺,往下望去,橘色黃的天空下,遍地廢墟,滿目瘡痍,看不見生機。
思緒亂作一團,有燥熱的風吹過來,令人厭煩難耐。
她就這樣站着,靜悄悄地想,想索亞,想往事,也想許廷川......
父母弟弟意外離開後,她先是跟着奶奶過了一年,無奈奶奶病重,離開前把她托付給了她和爺爺年輕時候的戰友許兆義和周婉華。
不幸中的萬幸,她被二老當做親孫女一樣的疼愛,和許廷川相伴長大。
她一度以為這是老天爺對她的補償,日子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直到許家接走了許廷川,分別後幾乎沒了音訊。
姜可瑜深深地嘆了口氣,分外孤獨,各種情緒交雜在一起,鼻子很酸,她控制不住地想流淚。
“阿瑜。”
身後有人叫她,她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許廷川。
因為,只有他和爺爺奶奶才會這麽叫她。
許廷川本來是想去房間再看看她,敲了半天門也沒開,擔心地找了一圈才在天臺找到她,在身後看了她好一會,也不忍心叫她。
姜可瑜強忍着眼淚,轉身扭頭看向他。
“哥。”
許廷川走過去,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目光落在她臉頰上,“要是難過的話,可以和哥說。”
姜可瑜被許廷川溫柔的目光刺痛,洶湧的悲傷和莫名的委屈,她一時沒忍住,眼淚刷一下掉了出來,在微紅的臉頰上留了兩道淚痕。
許廷川看着她,心裏不比她好受半分,去幫她擦掉眼淚,伸手把她拉得離自己更近了一些。
“他去找自己的親人了,說不定,比他孤獨地留在這個世界上更好呢。”
姜可瑜聽到這句話,眼淚更兇了,她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情,或許在另一個世界,索亞已經和他的親人團聚,他會比現在茍活着更幸福。
是這樣嗎?
那她呢?
孤獨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她無比恐懼那種沒有依靠,失落人間的彷徨感。索亞的離開一邊昭示着戰争的無情,一邊放大了她內心隐秘的痛。她除了爺爺奶奶,除了許廷川,一無所有。
她已經在讓步了,她逃到布魯贊比,她以為永遠都不會再看見許廷川,卻又與他重逢。
近在咫尺,卻不能靠近不能得到的滋味,讓她痛苦難挨,她把頭埋得更深了,眼淚一串串地掉下來,姜可瑜很想很想抱住許廷川,卻又不能突破道德的防線。
他已經有未婚妻了,他已經不是只屬于她的哥哥了。
姜可瑜好難過,抓着許廷川的襯衫袖子,不敢去看他。
“為什麽......六年不回來,為什麽都不聯系我呢?
許廷川當年走得突然,甚至連錄取通知書都沒拿,匆匆去了北川。姜可瑜不敢問,只知道這是許家的安排,離開南湖不久,就傳來他要去國外的消息。再後來她陸陸續續給他發了很多消息,他都沒有回過,她也不敢再打擾......
如果沒有橫亘在他們之間的這六年,他們是不是會一直在一起。是不是就可以一直陪着對方,走到現在。
姜可瑜像是在怨怪,她說得很小聲,還是被許廷川聽到了。
許廷川沒有辦法解釋,猶豫再三,微微擡起雙臂把她圈在懷裏,在心裏說了一萬遍對不起。
他也沒有辦法,孤身一人在國外他的日子也沒有好過半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有多少日子,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起來,每次收到姜可瑜的消息,他都會看着手機屏幕好久好久,最終又只能無視。
“哥哥回來了,以後也不會走了,別哭。”
許廷川的掌心微微濕了,滿是姜可瑜留下的眼淚。
他說得很認真,他一定不會再離開她。甚至不能接受她在自己視線外分隔兩地,所以也義無反顧,跟她去戰場。
“可是,有一天,我們還會回去......還是要回去的。”姜可瑜擡頭望向他,眼裏寫滿了委屈。
“回去不好嗎?我們回南湖去看爺爺奶奶,你不是最喜歡巷子口那家桂花糕嘛,回去哥哥帶你去買。”許廷川不太明白姜可瑜話裏的意思。
姜可瑜苦笑了一下,拼命地搖頭,臉上的淚痕被吹來的熱風帶落下來。
巷子口那家桂花糕,在許廷川離開的第二年就不做了,做桂花糕的老婆婆已經去世兩年多了。
他們已經走到了不一樣的路上,早就來不及回頭了。
她只能選擇接受,目送并且祝福。
即使沒有這六年,他們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是許家的長子,現在回到許家,當然做不回蓮倉巷的許廷川了。
姜可瑜擦幹了眼淚,看向許廷川。
“哥哥,回去的話,你帶我去見見你未婚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