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場春天
一場春天
重新開始交火後,姜可瑜和許廷川都迅速忙碌了起來。
返回臺裏的報道反饋一直都不錯,姜可瑜專心投入工作,有時候一出去采訪就是一天,不論現場多麽危險,她總是會沖在第一線,拍到一手資料後又回到酒店寫稿到深夜。
病患的數量還在極具上升,許廷川基本除了休息在宿舍,草草解決三餐,剩下的時間也都在忙。
兩個人一連好幾天都沒能見上一面,一直到姜可瑜傷口要拆線的時候。
因為縫的時候沒有打麻藥,所以縫的很着急并不太好看,許廷川囑咐說等他來拆線,但姜可瑜嘴上答應,心裏還是不想,所以提前去了醫院,想讓雲柔幫着拆掉算了。
“許醫生馬上就下手術了,你真的不等他嗎?”雲柔剛忙完其他病人,在換新的手套,仔細檢查了一下姜可瑜的傷口。
姜可瑜搖搖頭,把胳膊湊近。
拆線的過程基本沒什麽痛感,只是稍微有點癢,但可以忍受。
“好了,恢複的還可以,但是稍微有點發炎,你是不是碰水了?”雲柔放下剪刀。
“不礙事,可能是洗澡時候不小心沾到了,那我先回去了。”姜可瑜看了看略微紅腫的手臂,沒太當回事,撂下了袖子。
“你不等等許醫生嗎?”
姜可瑜站起身,猶豫了一下還是拒絕了。
“讓他休息吧,他應該挺忙的。”
雲柔若有其事地點點頭,“你們兄妹倆倒是有意思,一個叮囑我一定要告訴你留一會,一個非要着急走。”
聽到雲柔的話,姜可瑜愣了一下,也不敢繼續打聽,只是很客氣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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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是親兄妹嗎?怎麽不是一個姓啊?”
“我......”姜可瑜不知道怎麽回答,組織了半天語言,盡可能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們的爺爺奶奶是戰友,我是......被許家收養過來的。”
“這樣啊。”
出于禮貌,雲柔沒再繼續問,轉移了話題,沒聊幾句就轉身去忙別的病人了。
連續幾天都在第一線,今天難得安靜,姜可瑜打算去街頭去拍些市民生活的實況。
連日争戰,布魯贊比的商店,超市,甚至生活所需的各個店鋪都已經處于半癱瘓狀态,大家只能依靠一些簡單的陳設流動着做生意糊口,維持溫飽艱難生存。
姜可瑜布滿塵灰的街道上轉悠,随手拿起相機拍了幾張生活瑣碎的照片。
倒塌的廢墟裏不時有孩子在玩鬧,姜可瑜聞聲轉頭去看,發現他們拿着樹枝一類的東西當做槍支,互相追逐着,嘴裏喊着生生死死,絲毫沒有一點忌諱。
姜可瑜忽然想起來到布魯贊比前看過的一篇報道,作者很認真嚴肅地提到,戰争所帶給人們的不僅僅是物質上的摧毀,還是精神上的麻痹。
他們還是孩童,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讀書明理尚且不論,連最基本的生死觀,善惡觀都難免會受到影響。
姜可瑜不自覺地舉起相機,對着眼前的景象,找好角度拍了兩張照片。
不知不覺,春天已經進了尾聲。布魯贊比的溫度越來越高,正午正是熱的時候。
姜可瑜順着這條熱鬧一點的街道一直走着,路過了一個又一個流動攤販,在戰争的縫隙裏努力地生活。
路過一個奶奶的攤位的時候,姜可瑜掃見了一條項鏈,是橙黃色的小花拼湊在一起,還墜了一顆小小的珍珠。
布魯贊比盛産玫瑰,倒是很少見其他的花。
姜可瑜停下腳步,伸手撚起項鏈放在手裏仔細端詳,橙黃色花朵堆在一起,真的很像是盛開着的桂花。
她去詢價,正準備買下才發現自己出來走得急只帶了相機和手機,又沒有信號,現在也不能線上支付了。
但現在這麽亂,也不知道下次再來,還能不能碰到這位奶奶。
姜可瑜捏着項鏈,又只能戀戀不舍地放下。
“Here you are.”
身後有聲音,把錢放在了桌子上。
姜可瑜扭頭去看,看清身後站着的人,才很小聲地叫人:“哥。”
許廷川沒應,拿起了項鏈,本能地想要給姜可瑜帶上,往她身前湊過去的時候,又停下來,只是把項鏈放在了她的手裏。
“不是說好了我來幫你拆線嗎?怎麽不等我?”
許廷川下了手術,直接去了宿舍,卻從雲柔那得知姜可瑜一大早來了之後,拆了線就走了,心裏失落面子上又極力忍耐沒表現出來,想着去回酒店的路上碰碰運氣。
“怕你在忙,耽誤你的工作。”姜可瑜抿了抿嘴,盯着項鏈看。
她也不是想躲着許廷川,只是覺得過分地融入他的生活,早晚有一天會很難脫身。他不是也承認了,以後會找到喜歡的姑娘并帶給她看看的嘛。既然如此,她還是盡早擺清自己的位置最好。
許廷川語塞,雖然是很正當的理由,可他卻分明聽到了搪塞的感覺,只能轉換了話題。
“喜歡這個?帶上吧,很好看。”
姜可瑜沒拒絕,嘗試着把項鏈帶在脖子上,但是因為看不見,半天沒扣上,最後還是許廷川幫了一把。
他的指尖一如既往的微涼,難免碰觸到皮膚,姜可瑜緊張得不敢大聲呼吸。
回酒店的路上,還經過了兩個比較熱鬧的街區和一個難民營。天氣已經熱了起來,路過難民營的時候味道略微有些不太好聞。
姜可瑜不想當着他們的面舉起相機,把他們本就不堪的一面放大在世人面前。
流離失所,妻離子散,露宿街頭勉強靠着救濟和憐憫讨一口飯吃。
他們已經,很不幸了。
但姜可瑜仍然不認為,她沒有去憐憫他們的資本。可又不得不把他們悲慘落魄的一面拍下來發出去。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把真實的現實展示給大衆,才能呼籲更多的人支持和平,為他們贏得更多生機。
離開難民營的時候,姜可瑜把身上的披肩摘下來遞給了懷裏還抱着小孩的一個中年婦女,并沒說什麽。他們身上的衣服實在是髒了。
“哥,你覺得我應該把他們的照片發出去嗎?”姜可瑜捏着相機,情緒有點低落,還在猶豫,“我真的應該這樣做嗎?”
活在這個世界上,誰又不想光彩照人地出現在別人的視野裏呢,落魄至此,還要被成為讨論的對象,她覺得好殘忍。
當年父母弟弟因為意外離開,上了當地新聞,她被抓住采訪,看着鏡頭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可能對大衆,對傳媒工作者來講,只是一件社會新聞,可以博人眼球,增加點擊。但是對當事人來講是一輩子都難以忘懷,永遠直面不了的恐懼和傷害。
或許是因為淋過雨,所以總想為別人撐一把傘。
許廷川知道姜可瑜在想什麽,想了想,才很認真地告訴她:“每一個行業,都有自己的使命,當然也有自己難言的苦衷。你選擇來到這,一定有自己的初心,所謂道之所存,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不一樣的看法和選擇,并沒有對錯。”
許廷川頓了頓,并沒有回頭再去看難民營的景象,在醫院見慣了生生死死,他自己又在生死邊緣掙紮過,從小被家族放棄,明白獨自掙紮,勉強求生的痛苦。
他知道無論是多麽體面富有的人,在疾病和痛苦面前,也很難保有尊嚴,他尊重每一位病人,卻不能拯救所有人于痛苦中。他明白姜可瑜的猶豫,但也不想說教她,只是希望她能做遵循本心的決定。
他們都不是聖人,卻已經在竭盡全力地付出一切履行職責
“或許,你不發出去,看不見的地方會有來越多人在飽受痛苦地生活。也或許,你發出去,會有一些人因為你的呼籲,在未來擺脫苦海。”
姜可瑜擡眼看着許廷川,又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相機,陷入了沉思。
燥熱的風吹過來,在這個明媚的午後,在這座哭泣中依然隐忍的城市。
姜可瑜跟在許廷川身後,看着他的側臉,心裏又湧起無限的遐思。
“阿瑜,我們決定不了結果,只能主宰自己的心,那麽如果能做到無愧于心,就已經很棒了。”
許廷川忽然停下腳步,側過身,目光筆直地落在姜可瑜臉上,眼睛裏有很堅定的某樣耀眼的東西在湧動,她看得十分真切,被刺痛。
她記得,當年剛到南湖的時候,她不愛說話,也融入不了新的班級,她被人嘲笑是個孤兒,一天又一天地躲在屋子裏不肯上學見人。
是許廷川不肯放棄,每晚都等在屋子外面和她說話,給她買橘子糖,還會送晚飯過來。
他不像其他人,總是說一些安慰的話,或者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一遍遍提及她失去親人的慘痛。
他總是贊許她,肯定她,隔着那扇門,不知疲憊地說很多很多好玩的事。給她描繪這個美好的世界。
巷子口的蝴蝶,甜滋滋的橘子糖,爺爺奶奶新買的金魚,各種各樣的鮮活事物......
他誇她字寫的好,認得的字多,告訴她生活在繼續,說她可以有很光明的未來。
姜可瑜沉思了片刻,不自覺地朝着許廷川笑了。
六年裏,留下的原來也不僅僅是生疏和淡漠。少年在這漫漫歲月裏已經長成了成熟的男人模樣,一如既往的堅強勇敢,但斂了銳氣,平和從容。
“有時候,你可以更勇敢一點,大膽一點,做自己想做的,做自己認為對的。”許廷川想了想,擡起手,輕輕地摸了摸姜可瑜的頭,聲音很溫柔的,“別怕,哥哥陪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