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南湖舊事
南湖舊事
許廷川伏在案前,清風吹動了一點點他幹淨的襯衫,提起筆在淡綠色的扇面點染開。
其實在國外他有自備了一套筆墨,除了學習,他唯一的娛樂活動也就是寫寫字,這樣時間會過得快一點。
因為扇面不大,許廷川特意換了更細的毛筆,寫了小楷。
遒勁俊逸的字體在扇面上慢慢顯現,姜可瑜等着他寫完,才轉到桌子的另一邊去看。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姜可瑜看着扇面上的字,不自覺讀出來。
窗外開始下起雨,并不是那種瓢潑大雨,是江南水鄉那種最纏綿細膩的綿綿小雨。
書房在二樓,透過木質的整排窗子看出去是滿院的翠綠和生機,貍花貓跳上了桂花樹,夏日綿長,如畫一般的午後盛景。
姜可瑜念完,被這句話撥動了心弦,仰頭看了一眼許廷川。她想到關于這句詩的含義,又不确定,慌亂中還夾雜着期待的目光在許廷川的身上流轉了半刻。
但她不知道,這句詩的意思,就是許廷川所想。
離開姜可瑜的這六年,他知道這樣一走了之她一定在心裏怨怪了千萬次,怪他無情,怪他狠心,但這些都并非他所願。他的心裏始終,沒有一刻忘記過她,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默默地關注和守護着她長大。
他們的目光湊在一起,許廷川沒有躲閃,同樣看着她,很真誠很溫柔。空氣裏浮動的塵埃掉落了微小的一粒在他的鼻尖,姜可瑜伸手去捉。
忽然就有那麽一刻,她覺得這句詩,會不會,就是她所理解的那個意思,許廷川就是這個意思。
但是這個念頭只在腦海裏閃過短短一剎那就被及時地克制住,她下意識地垂下頭,往後退了一步,手也順勢耷拉下來,一不小心沾染到了案上的硯臺裏的墨。
指尖被烏黑的墨汁染上,微涼,她猛地又擡起手,連串的墨汁從指尖低落,最後很快被反應過來的許廷川拿紙巾接住。
隔着紙巾,他幫她擦幹淨了手,但還是有一滴墨汁落在了姜可瑜的裙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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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洗幹淨。”許廷川出聲提醒她。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許廷川捏着手裏那張紙巾,心裏後悔剛才不應該這麽不注意直接握着她的手指,還靠得這樣近。
但,又好像是一種本能一樣,他每次都實在克制不住。
在洗手池邊磨叽了半天,嘩嘩的流水聲裏,姜可瑜才沖幹淨了手,平複了起伏的心跳。走回書房的時候,許廷川已經把寫好的扇子放在了一邊的擺臺上,等着上面的墨跡風幹。
點了一小塊檀香,放在扇子邊上,等着香燃盡的時候,扇子輕輕扇動也能聞到淡淡的香氣。
娟秀的小楷的,配上規整的扇面,和諧得挑不出任何毛病。
爺爺奶奶回來瞧見了也說這字寫的好,奶奶還從櫃子裏找了珠子,打了璎珞給這把扇子做扇墜。
晚飯還是周婉華準備的,姜可瑜去幫忙,這中間許廷川回了房間,處理了生意上的一些事,黃恩寧發消息過來,他掃了一眼,并沒有回。
等到一家子都吃完了晚飯,一起去院子裏納涼,碎碎糟糟說了很多狠多,從蓮倉巷這些年來搬走的老鄰居,再到南湖今年灼熱的夏天。
這種真實的親切,陪伴,讓許廷川和姜可瑜都無比的心安。
“爺爺奶奶,不然再過幾年,也把你們接到北川,和我們一起好不好?”姜可瑜一直都有這樣的想法。
“不去不去,我們在南湖生活一輩子了,在這生,以後也得在這死。”許兆義骨子裏一直都是有些保守頑固。
“呸呸呸,什麽生啊死啊。”周婉華嫌不吉利趕緊打斷,“阿瑜啊,我和你爺爺在這生活慣了,你和廷川在北川好好的就行了。”
聽了周婉華的話,姜可瑜和許廷川對望了一眼,也沒再說什麽。
等着二老睡覺,他們又在院子裏坐了一會。
今晚的星空格外漂亮,一顆又一顆亮閃閃的星子點綴着暗色的夜空。
月色溫柔,像編織起來的童話。
姜可瑜忽然想起高一那年下了晚自習,他們一起回家走夜路的時候,許廷川給他講過一個有關于星空的知識。
每一顆星星所散發的光,從宇宙出發,走到能被他們肉眼捕捉到,要走許多許多光年。不一樣的地點,不一樣的時間,能看到的星星也是完全不一樣的。
許廷川和她說,能看得到星光是宇宙給他們的浪漫。
姜可瑜坐在石階上,擡頭看了看星空,又看了看坐在她旁邊的許廷川。
大概是夜色正濃,也看不太清她眼睛裏流轉的愛意和歡喜,她放縱了自己凝視着許廷川的側臉好久好久,然後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擡頭能看見同一片星光,轉過頭能看見彼此。
姜可瑜想,這應該是她和許廷川的浪漫,小心又克制的浪漫。
許廷川感受到肩頭的重量,心猛地一沉,但沒有躲開,藏匿了嘴角的笑意,安靜地讓她依偎着。
這些日子,姜可瑜老是會想起在布魯贊比的日子,硝煙與戰争,破敗與恐懼,甚至時常會做噩夢,夜裏驚醒。聽說現在又是新一輪內鬥,戰火連天,死傷無數。
活着,能和家人一起,她真的知足了,她不要更多了。
哪怕,這份愛意注定不能剖白,她也安之若命。
“哥哥。”姜可瑜的覺得眼眶好燙,猛地掉下來一顆淚珠,但是沒在臉上留下一絲痕跡。
“我在。”許廷川踏實地回應着她,不敢去看她的臉,極力克制的愛意和心疼早已在心裏泛濫,但除了鑽進的拳頭和泛白的指尖,找不到任何的證據。
他牢牢記着她說讓他找個喜歡的女孩這句話,他也牢牢記得自己的不堪和醜陋。
“以後,不管發生什麽,都別再不聲不響地走了,好不好?”姜可瑜很認真地懇求。
她再也經不起一個六年,那種把心掏空了一樣的空蕩和痛苦,她承受不了了再多一次。
“好,再也不走了,以後都不會了。”
星光璀璨,宇宙浩渺,那樣沒有盡頭的銀河裏,不知道一顆又一顆孤獨運轉的星星們是不是也在孤獨着。
不知道病會好起來的那兩年,他始終覺得自己甚至不如星星,大概姑且可以稱作宇宙裏不會發光的某個星體,就算哪天隕落了爆炸了,也沒人會知曉沒人會傷心。
那樣一場病,加之漫長的恢複過程,他記不清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他也忘記了自己是什麽時候不再喜歡日光,偏愛月色。
他不敢靠近姜可瑜,還有最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他覺得自己的心裏已經累計了太多太多的陳雜和昏暗,那種纏繞着他的憂愁和低落就像是常年不去的風濕一般,已經吸附在了他的骨子裏,即使他面子上表現得再泰然自若,別人如何如何稱許他溫文爾雅。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日子帶給他的自卑,惶恐,偏執各種各樣的負面影響早早遠遠超過了生理上的病痛。
他跌落了陰溝了,勉強爬上來也已經是滿身的污穢了。
他不該,也不能渴望她的救贖。
他希望她幹幹淨淨不染塵埃一身白,希望她永遠溫存善意坐高臺。
他不要她掉下來。
一場夜空,他們看了又看,直至天快要亮起來,才一起上樓去補覺。
一轉眼,夏天就快過去,南湖的暑氣還沒消散,梧桐樹依舊在風裏刷刷作響。
許廷川和姜可瑜想着趁着無事去看場電影,買了冰可樂和零食,取過票在候場的時候,竟然遇到了雲柔。
“雲醫生,你回來了?”
雲柔是南湖人,姜可瑜記得當時撤離的時候,她沒有跟着回來,現在算下來也兩個月了,沒想竟然會在南湖重遇。
“是啊,剛回來沒幾天,布魯贊比那邊局勢很亂,病人實在是太多了,遠遠超過了醫療援助點的負荷。”
雲柔是被無奈送回來的,現在的布魯贊比應該比他們剛去那會更慘烈,而這些是他們都沒辦法靠單薄的力量改變的。
大家又聊了幾句,電影就開場了,進去的時候,雲柔忽然掃視了一圈周圍的人群,剛從布魯贊比回來,還沒有适應國內安全的環境,竟然會脫口而出,電影院沒有給每個人安檢,會不會有人攜帶危險品,會不安全。
“不會的,這裏是國內,特別安全。”姜可瑜寬慰了一句,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一場電影,三個人都沒看進去。
晚飯剛好也在一起吃了,大家後來都很自覺地避開了布魯贊比的話題。
畢竟回來了,要投入到自己的生活中去,有父母親人要照顧,有前途功名要奔。他們只能盡可能地忘掉那些殘酷卻無可奈何的事實,忘掉那些遭受了太多無妄之災,卻只能掙紮着的人們。
救一個傷員可能需要許多次手術,需要很多藥物,經歷好多次搶救和漫長的恢複。但抹殺一個健康的生命只需要一顆子彈。
回去的路上,姜可瑜情緒不高,滿腦子都是之前在布魯贊比的畫面。
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再有機會,重新回去。
許廷川很輕易地就看破了姜可瑜的心思,“別想了,以後等有機會還可以再去看看,我陪你一起再回去。”
姜可瑜點點頭,看了看許廷川。
出租車飛速的駛過,南湖市中心的夜晚燈紅酒綠,滿目琳琅,大家在狂歡,在嬉笑,在做各種各樣開心和快樂的事。
而同樣的時刻,卻有人在飽受苦難,流離失所。
姜可瑜又有好多話想寫在自己一直記錄的那個文檔裏。
她慶幸,南湖,北川,這個國度的所有人都應該慶幸,他們生活在一個偉大和平的年代,天生就被賦予了可以選擇幸福的權利。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己亥雜詩》龔自珍
“你憑什麽不染塵埃,憑什麽幹幹淨淨一身白,憑什麽置身風波裏,又在水火之外。你別坐高臺,你要掉下來。”——《惡意》東野圭吾
“我們擡起頭就可以看到數萬年的星光,轉過頭就能看到彼此,這是人與人之間的浪漫。”——李雪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