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珙桐樹色
珙桐樹色
許廷川本來就還在發燒,整個人睡得也很不踏實。
好不容易了信號,手機一直在響,許廷川伸手去拿,剛打開掃了一眼,外面接二連三又是槍聲。
聲音不小,聽起來應該就在這附近。
姜可瑜被槍聲驚醒,在許廷川的懷裏抖了兩下,睜開眼,感激從床上坐起來。
“打起來了?”
“應該不是。”許廷川低頭掃了一眼手機,把同事發過來的消息給姜可瑜看。
病理切片的結果已經出來了,确定無疑——氣性壞疽。
這一上午也陸續有幾個病人出現症狀,但都在可控範圍內,只是突然多出來這麽多感染氣性壞疽的病人,需要甲硝唑等抗生素的數量急劇上升,抗生素儲備告急,從臨近幾個醫療點調過來的藥品根本支撐不了多久,新的藥物在運輸的路上被攔截,一時無藥可用。
氣性壞疽耽誤不起,稍微晚一些就有可能是截肢和危及生命。這批藥醫療援助點已經等了有一周多了,要是被某一方勢力截胡,那後面許多大型手術的愈後都将無藥可用,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奮力搶救回來的生病從指尖溜走,無能為力。
槍聲很近,但又不是激烈沖突的聲響,許廷川猜測被截胡的藥品大概就在這附近。
燒沒有退下來,許廷川身上還是滾燙的。
也顧不得許多,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準備馬上動身去看看。這批藥一旦被劫走,後果不堪設想。
“我和你一起。”姜可瑜擔心,許廷川還在發燒,萬一遇到什麽危險。
許廷川本來是不想帶上姜可瑜的,但話到嘴邊,看着她誠懇擔心的眼神,想到她來這的目的應當是和他一樣,想做出自己的貢獻。而不是希望一味地被保護和照顧。
他點點頭,并沒有拒絕,囑咐她穿上了沉重的防彈衣一起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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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骁一早就出去了,發消息給姜可瑜說是大使館那邊在開一個內部會議,他跑去記錄,所以沒開上越野車,車就停在酒店的樓下。
許廷川打開車門,跳上車,熟練地操作。
“系好安全帶。”
姜可瑜剛剛拽過來安全帶,還沒等回過神,車頭被猛地調轉,油門一腳踩到了底,整個越野車以魚擺尾的狀态迅速在布滿砂礫的地上劃出了一道弧線,揚起了嗆人的灰塵。
困意被颠簸感沖散,湧入車內的熱風讓人透不過氣。
車開得很快,路不太平,颠簸得厲害,姜可瑜緊緊地拽住一邊的把手,絲毫不膽怯。
許廷川握着方向盤,面不改色,鼻梁上還架着那副金絲眼鏡,鏡片後面的雙眼聚精會神地盯着不平坦的路,微微皺着眉,專注又嚴肅,完全看不出還在生着病發着高燒。
看得出,他很着急,擔心這批救命藥保不住。
又是幾聲槍響,尋着槍聲的方向,在從酒店到醫療援助點的路上,兩人發現了被攔住的運輸藥物的車。
“哥,在那!”
許廷川緊急踩了剎車,将車穩穩停在了一邊的廢墟旁,然後拆開安全帶從車上跳下來。
運輸藥物的司機是布魯贊比的本地人,此刻已經倒在了血泊中,随行的兩名有一個是許廷川的同事,醫療援助點的另一名援外醫護人員,另一個是本地協調藥物運輸的負責人。
三人拉着這車藥,從機場出來就被對方給盯上,一路尾随,開槍窮追不舍,一直到市中心附近。
許廷川和姜可瑜從車上下來,不敢輕舉妄動,還沒等走進,對方的槍口就已經朝向了他們。
“Who are you
Put your hands up!”
領頭的人穿着類似制服的裝扮,率先開口,話音還沒落下,一顆子彈穿梭過空氣,正中走過來的兩人中間。
鋒利的彈片穿過燥熱的風,射在地上,發出很大的聲響,飛濺起瓦礫泥沙。
姜可瑜屏住呼吸,死死克制住後退的腳步,站定在原地,和許廷川對望了一眼,然後跟着一起舉起了雙手。
“I am a doctor at a medical aid point!”
許廷川停下腳步,說着自己的身份,一邊說一邊在心裏默默盤算。對方沒有開槍殺了所有人,應該重點是在藥品上,但是這類抗生素一般都是用在嚴重的開放性外傷中消炎殺菌用的,他們一定是有人受傷。
如果能幫助他們,說不定能把藥品歸還一些回來。
“If any of you are injured, I can help you!”
挑起戰争的一方總是會被世人憎惡,所以各個援助點湧入進來的基本都是當地平明百姓和一些在戰争中受傷的本土戰士。其他組織和恐怖分子就算是受傷嚴重也不會來到醫療援助點尋求幫助。
但許廷川是MSF中的一員,來到這片土地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救助每一個無助的生命,無論他們的背後是什麽樣的勢力,他們是什麽身份,信奉着怎樣的宗教信仰。
對面的人又開了一槍,這次是在他們的腳邊,更近了許多。
槍聲震耳欲聾,說不害怕肯定是假的。
姜可瑜深吸了口氣,她大概是明白許廷川的意圖,試探着又完全走了一小步,努力深呼吸給自己打氣。
“If you only need medicine and don\'t have a doctor, it\'s useless”
對方顯然是聽懂了姜可瑜的意思,如果沒有醫生,那麽這些藥也是毫無作用。
審視的目光在她身上徘徊了幾秒,一腳踹開了蹲在他們身邊,原本的兩名随車人員。
“Why do I believe in you”
對方的脾氣很差,戒備心又強,來回掃視了一圈。
“I am a Chinese doctor.
Please believe in us and we will help every patient equally !”
領頭穿制服的男人聽懂了許廷川的意思,大概想了幾秒,放下槍,又從地上拉起了那個被他踹倒,身上還穿着白大褂的,許廷川的同事,态度蠻橫地說了兩句。
姜可瑜的英文反應速度很快,她很快就明白對方說的話。
意思是,藥可以還他們一半,但是許廷川和他的同事必須跟他們回去一趟。
“NO!”
姜可瑜下意識地反對,口氣很沖,聲音很大。
對方被她激怒朝着這邊開了一槍,子彈從她身邊擦身而過,許廷川都來不及反應,吓得心髒快要蹦出胸膛。
領頭的男人兇神惡煞,身後跟随的人衆多,完全不是商量的口吻。
許廷川看着子彈沒有傷及到姜可瑜,才心有餘悸地松了口氣,朝着她無聲地搖頭,額角冒出了冷汗,扭過頭,邁了兩步擋在姜可瑜身前,
“I\'ll go back with you and let the others go !”
聽到許廷川說同意和他們走,姜可瑜吓了一跳,從剛才差點被擊中的恐懼裏緩過神,小聲地在身後抗議。
“哥,不行!”
“聽話,先回去!”許廷川壓低聲音,沒有回頭,做了幾秒的心理建設,朝着對方一步步走過去。
中午的日頭很大,他面對着太陽,把身影丢在身後,每走一步,呼吸都在顫抖。
姜可瑜看着他的背影,被陽光刺痛雙眼,額角的汗滴落下來,一步都沒動。
男人見許廷川走進,從地上拉起來另外一個醫生,然後用力推搡着他們倆上了一輛車,又叫手下的人卸掉了一半的藥半上他們自己另一倆皮卡,随後自己也跳了上來,背對着太陽,手裏的槍始終沒有放下來,指着姜可瑜。
直到皮卡漸漸駛離,姜可瑜才顫抖着放下已經擡舉酸了的手,去地上扶起地上的負責人。
司機被擊穿擋風玻璃的子彈斃命在駕駛的位子上,負責人的胳膊也被打傷根本開不了車。
姜可瑜在原地大概站了幾秒,毫不猶豫地拉開車門,看着已經斷氣的司機,努力地将他從駕駛位往下拽。
子彈穿胸而過,條紋半截袖上是大片還沒有幹涸的血跡,當是被擊中的突然,所以司機的眼睛都沒合上,看起來吓人得狠。
血腥味刺鼻,姜可瑜沒有随身攜帶口罩,屏住呼吸。
她沒有時間去擔心許廷川,更不能在這個時候掉鏈子,這車藥是許廷川拼命換回來的,她必須要把藥送到醫療援助點。
廢了好大的力氣,姜可瑜才把司機從車上拽下來。
看着他瞪着眼睛躺在路邊,愧疚和同情超過了恐懼,姜可瑜突然很難過。
無妄之災,從天而降。
她俯下身,用手将他的雙眼合上,也沒時間留戀,深深地鞠了一躬。
沒辦法,她只能這樣處理,然後過身,看着另外一個負責人也坐上了車,根本顧不得清理駕駛位的血液,鑽進去趕緊坐下。
其實她沒有開過這種小型皮卡,甚至踩油門的那一刻,心裏緊張得不像話。
但現在,只能硬着頭皮嘗試。
她深深吸了口氣,擰了鑰匙,踩下了油門。
皮卡緩緩移動,然後飛快地加速,最終從血跡和砂礫遍布的路上揚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