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珙桐樹色
珙桐樹色
沈從骁本來也是想跟着進去的,才走了兩步就被姜可瑜阻止。
雖說有國際規定,武裝勢力是不能進入醫療區域的,但是誰又能保證這幫人肯定不會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呢?開槍他們可是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之前一直有布魯贊比的當地記者報道,反政府軍已經集結了恐怖分子作為武裝力量的填充,亡命之徒,眼裏根本也沒有什麽所謂的紀律和正義。
“你別去,就在這等我。”姜可瑜又強調了一遍,從他手裏搶過頭盔,彎腰從小門悄悄鑽進去。
當然,也沒有忘記帶上她随身攜帶的小單反,時刻牢記自己戰地記者的身份,抓住一切可以拍攝的機會。
醫療援助點門口暫時不接病人的牌子已經被撤掉了,看來援助點內的氣性壞疽感染情況是有所好轉的。
一個個病人被擡進來,站在一樓大廳的所有醫護人員都愣在原地,停下手裏的活看着一群人烏泱泱地進來。
所有人,神色惶恐,大氣都不敢喘。
雖然在醫療點,他們不得不收了槍,但是依然沒有松開許廷川和陳詩語。
都是沒有槍支的醫生護士,在他們面前近乎是沒有反擊的能力。
領頭那個男人低頭又和許廷川說了些什麽,隔得太遠姜可瑜沒聽見,只能透過障礙物的縫隙,能勉強看見許廷川蒼白的側顏。
看着他平安無事,還活生生地站在那裏,姜可瑜懸着兩天的心終于能稍微放一放,小心地在原地蹲下。
對方應該也不想挑事,只是想把手上這些燙手山芋甩掉,防止剩下的輕傷的人繼續被感染,影響整體的戰鬥力。
得到了許廷川的回應之後,男人四處掃視了一圈,轉身準備離開。
姜可瑜趁機舉起相機,對準眼前的情景,輕輕地按動快門,沒忘記自己的本職工作,小心地記錄着每一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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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一行人都已經準備離開了,但是抓着陳詩語的男人一直都沒有松開手,估計是想等着最後再離開,手上還用了些力氣,衣領子都被揉得變形。
小姑娘年紀小,又剛剛在生死邊緣走過,吓得不輕。以為回到醫療援助點就安全了,眼看着許廷川被放開,自己還被死死抓住有些急,咬了一口對方的手,奮力掙脫了一下,想往外跑。
抓着他的男人被狠狠咬了一口,一下子被激怒,下意識反應抽槍,一句髒話之後迅速把槍瞄向了陳詩語的方向。
許廷川就站在一邊,側過頭的一瞬就已經捕捉到了槍舉起來的瞬間,他以最快的速度反應,一把拽過陳詩語,摟着她的肩膀用力按了一下,兩個人一起蹲下。
相機的鏡頭裏,子彈的飛速快到模糊不清,姜可瑜都沒有反應過來,那顆銳利的子彈就從蹲下去的兩人頭頂飛過。
幾厘米,僅僅是幾厘米。
那顆子彈就要擊中許廷川的頭部。
姜可瑜在鏡頭裏,完整地看到了那一幕,心髒有幾秒甚至是停止跳動的。
她死死地無助嘴巴,生怕發出一點聲音,會繼續惹怒那些人,連呼吸都在刻意放輕。
她只有一個念頭,她不能再給許廷川添任何難題了。
害怕,驚懼,心有餘悸,都伴随着那突如其來的一槍五味雜陳在心裏,只是理智強迫她腳下,甚至是全身都不能有輕微的晃動。
槍聲,在布魯贊比就像是天上的鳥兒一樣常見,但是近在咫尺響徹醫療援助點的時候,大家還是吓了一跳。
那枚子彈最終嵌入進了牆壁裏,發出了悶悶的聲響,随之有碎屑和灰塵掉落。
許廷川趕緊回頭,舉起雙手,嚴肅認真地強調。
這裏是醫療援助點!不能動用任何的武裝力量!
領頭的男人已經走出樓門,又折回來,審視的目光在許廷川身上又停了幾秒,能明顯看到已經是怒火中燒,認定剛才陳詩語的舉動是赤裸裸的挑釁,抽出槍,從許廷川的身後揪出陳詩語。
小姑娘的臉上全是淚痕,已經吓得說不出一個字,周圍的人也一樣,都不敢開口。
整個病區,安靜得讓人心慌,連同空氣漂浮着的塵埃都飛舞得好像變慢了許多。
眼看着槍對準,男人的手指已經準備扣動扳機的時候,角落裏有人大喊了一聲。
“Stop!”
姜可瑜本來是不想強出頭的。
“ording to the latest convention, no armed forces are allowed to attack hospitals and medical staff!”
她舉起手裏的相機,盡可能表現得鎮定自若,重申了一遍。
根據最新公約,任何武裝勢力都不允許攻擊醫院,醫療援助點,以及醫護人員。
她手裏剛剛已經拍下了他們開槍的證據,此刻她無異于在警告對方。
除非他把整個醫療點都毀了,否則只要還有一個人活着,這些照片會刊登在各大國際新聞的頭版頭條。
看看誰還會支持他們?!
許廷川完全不知道姜可瑜就在角落,看見她站出來的那一瞬間,目光錯愕,心頭一緊,眼神緊緊跟随着。
她的頭上還帶着有些不合适的頭盔,是剛從沈從骁那拿過來的。防彈衣也沒穿,牛仔褲上因為剛才擠在角落裏蹭上了一些灰塵,就那樣站在不遠處,瘦弱的胳膊舉起那臺小小的單反。
心跳已經快到要喘不過氣,姜可瑜不敢看向許廷川,眼睛死死盯着對面的領頭的男人。不知道是相機太沉,還是因為害怕,她的胳膊一直在顫抖,艱難地支撐。
面如平湖,但心裏已經不止下了幾道驚雷,又害怕又要強裝鎮定。
她也不能确定,這些人到底會不會遵守公約,會不會也朝着她開槍。
她在賭,她和許廷川一樣,不想看到無辜的生命再被踐踏。
所有人,屏息而視。
話音落在空蕩蕩又安靜的病區裏,落在每個人心裏,擲地有聲,嚴肅,強硬。
足足十幾秒,四目相對,姜可瑜甚至覺得,男人下一秒就要朝着她開槍,直接斃了她的小命。
最終,陳詩語被猛地松開,腳下都沒站穩,一屁股坐在了灰禿禿的地面上。
姜可瑜看着男人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嘴裏吐出一句。
“I remember you now.”
說完,帶着其他人離開了醫療援助點。
看着他們遠去的背景,姜可瑜才如釋重負一般放下手,下意識地咽了下口水,大口呼吸着空氣,才勉強站定,沒有摔倒,握着相機的手心全都是汗。
她還沒有從許廷川險些被一槍爆頭的恐懼裏走出來,就沖出來面對下一個難題。
心情的起伏就像是過山車,整個人完全經受不住這樣的折騰,這會兒根本沒有心力再開口說話。下意識地看向許廷川,對視幾秒之後,洩氣一般掉下了眼淚。
接着是有嘈雜的聲音,大家開始重新拾起手上的活,去接剛才被送過來的病人,扶起癱倒在地上的陳詩語。
雲柔走到許廷川身邊,看着他臉色奇差,擔心地問了兩句。
許廷川擺擺手,現在根本也顧不上。
他們隔得有點遠,中間一直有人流在穿梭,視線開始并不連貫。
眼眶很燙,眼淚還沒在臉上停留多久,就被姜可瑜很快擦掉,努力強撐,但最後還是忍不住,扶着一邊的病床,緩緩地蹲下來,抱緊自己的膝蓋。
直到,許廷川走到她身邊。
“阿瑜。”他輕輕地叫着她的名字。
姜可瑜并沒有回應他,擡頭看了他一眼,擺擺手努力站起來,想要往外走。
他不顧一切地截車,不顧一切地救別人。
他好像總是想不到自己,總是在付出。
她始終知道病人在他心裏的地位,但是真的看到他以身犯險地去救人的時候,當這一切真切地發生在她眼前的時候,她還是害怕,還是心疼。
許廷川拽住她的手腕,并不想她離開。
灼燒的體溫,滾燙的手心。
姜可瑜停下腳步,注意到了他蒼白的臉色,又不忍心和他賭氣,看着他,猶豫了幾秒,
“你......你要不要和我回去休息一下。”
“等我把這幾個病人安置好,你先回去。”
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姜可瑜失望又不能說,也沒辦法,什麽也沒說離開了醫療援助點。
越野車停在門口,沈從骁見剛才一行人離開,才敢把車開過來。看見姜可瑜失魂落魄地走出來,擔心地上去迎她。
“姐,你沒事吧?”
姜可瑜沒說話,搖搖頭,自己也理不清此刻的心情,渾渾噩噩地上了車。
回去的路上,心慢慢平複下來。
不用擔心他下落不明,也不用再害怕得食不下咽,他還活着,并沒有受傷。
只是她的不開心和失落并沒有減少半分。
如果今天那枚子彈真的擊穿了他的頭,她又該怎麽辦?
她最愛他的溫柔善良,最愛他視病人的生命高于一切的職業信仰。
但她也不能失去他,她真的很在乎,很愛他。
車窗外流動的窗景,悶熱的風席卷了整座城市。日光灑落,像是給這座城市鍍上了金光,那些殘破的廢墟裏依然穿梭着的鮮活的人群。
如此難得,還能看得見藍天,在這炮火紛飛,時不時就濃煙滾滾的布魯贊比。
那樣透徹的藍,是多麽的幹淨,就像是一塊淺藍色的寶石,仰頭望去,美得找不到形容詞。
姜可瑜突然很感懷,他們來到這裏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臨行前,珙桐花開得爛漫。
近處的車窗外有孩子們奔跑着在叫喊,她順勢望去,久久沒有挪開眼。
和平的使者。
是珙桐花,是飛在藍天的白鴿,也是每一個為這片土做出過努力的人們。
這一刻,她又好像無比共情了許廷川,共情了這些生于水上火熱的人們。
來這裏,究竟是為了什麽?
為了共同的願望,為了每一個不屈的生命,也僅僅是為了頭頂這樣難得一見的藍天。
回到酒店,姜可瑜努力調整着情緒和狀态,打開單反相機和電腦把剛剛的照片導了出來。
子彈太快,在畫面裏甚至模糊得有重影。姜可瑜把圖片放大,只截取了一部分畫面。
白天在難民營拍攝的照片,這會兒她也一并整理了,第一時間開始撰寫稿子。
等着全文寫完,重新轉回到題目的時候,她思考了很久很久。
最終,鄭重地敲下了這篇報道的題目——永別了,武器。
明亮的屏幕,姜可瑜對着它沉默坐了很久,白天的事又像是電影一般從她的腦海裏一一掠過,重溫,直到電腦自動息屏,手機響了幾聲。
姜可瑜打開去看,并不是許廷川,而是蘇辰毓。
大使館那邊已經聽說了今天的事,也正在商議如何更好地保障中國籍援外人員的安全,此刻正等在樓下,想問候一下。
上次,已經算是說開了,不好推辭,姜可瑜便去見了一下。
太陽落山,夜幕低垂,就站在落腳的酒店門口,兩人随便聊了幾句。
蘇辰毓聽到消息就趕緊細問趕了過來,看着姜可瑜安然無事,才松了口氣,也找不到立場和身份多說什麽,最終簡單關心了幾句把手裏的水果袋子塞給了她。
“謝謝。”姜可瑜禮貌地笑了笑,接過水果。
兩個人簡短的對話也暫告一段,她剛準備轉身上樓,就遇見了剛處理完病人,從醫療點回來的許廷川。
算是打過幾次照面的,黃恩寧和許嘉航訂婚的事當時傳遍了北川城,加之姜可瑜的存在,兩個人的關系稍顯微妙,對視了一眼後禮貌簡單地問候了一下。
許廷川有些扛不住,也沒心情和蘇辰毓周旋,看了看姜可瑜手裏的水果,抿了抿唇沒說話。
等着蘇辰毓離開,兩人上去的時候,誰也沒講話。
許廷川跟在她身後,看着那袋水果,也不知怎麽回事,莫名的吃醋。
“現在有水,我洗一下這個桃子,你吃一個嗎?”
“這不是買給你的嘛,我不吃。”許廷川突然小氣,也不看姜可瑜,只是看了一眼個兒大粉嫩的桃子,抿了下嘴,搖頭。
姜可瑜停下腳步,看了他一眼,也跟着來勁兒,不高興全寫在臉上,“你愛吃不吃!”
說完,轉身就回朝着自己的房間走。
其實剛剛說完,許廷川就有點後悔了,但覆水難收只能找補挽回。
歷經艱險,好不容易撿回命來,他一點也不想不開心和吵架。
姜可瑜本來是不想理他的,但是聽到他咳嗽聲,聯想起這一天他不精神的狀态,又覺得難受,放慢了腳步,自然地被他抓住手腕,然後握住手。
“我錯了,別生氣,好不好?”許廷川說話的聲音很低,能聽得出他已經很累很難受了。
姜可瑜沒吭聲,原地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乖乖地提着桃子跟許廷川回了他的房間。
退燒藥是有的,但是燒水不太方便,只有純淨水,根本沖不開藥。姜可瑜本來是想下去找找的,但被許廷川攔住,只草草地吃了最大劑量的藥片,然後抱着她也不撒手,連衣服也沒來及換就躺了下來。
他是最愛幹淨的,無論是在北川還在南湖的家裏,他的卧室永遠是不染纖塵,整潔幹淨。想來今天真的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還穿着髒了的沖鋒衣就躺下了。
姜可瑜心疼得很,但也嘴硬着不開口。
姜可瑜被他禁锢在懷裏,也不敢掙紮,心裏還是委屈。
“還生氣?”許廷川摸了摸懷裏的人的臉,很認真地認錯,“我和阿瑜道歉,我不該随便亂吃醋,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姜可瑜不說話,只是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着他。
那雙明亮的眼睛水汪汪的,目光滾燙落在他身上,他心慌不已。
“你以為我在氣這個?”
許廷川不明所以,認真地看向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姜可瑜看着他點頭,氣的錘了他一下,口氣很急,“你那天就那樣他們上車了,要是他們不送你回來怎麽辦?還有下午,你不顧自己救別人的時候,萬一,萬一那子彈就是打中你了怎麽辦?”
“那我怎麽辦?”
許廷川愣了一下,繼而反應過來,笑了一下,明白過來她是在擔心。
“沒有萬一,就算是一定有,那也是我的命。”
聽到許廷川的話,姜可瑜吓得趕緊去捂他的嘴,不讓他繼續說下去,“你別瞎說,行不行!”
手心落在他唇邊,他捉住她的手,然後很輕地吻了一下。
滾燙的吻,好像在手心裏着了火,姜可瑜下意識地往回縮,但許廷川不許,緊緊地握住。
“好。”一邊答應,一邊從衣服裏拿出他一直帶的那個平安符,“有它陪着我。”
這是姜可瑜去年第一次援外的時候,抱着訣別的心态,在醫院留給許廷川的最後的告別。
沒想到,他一直留到了今天。
裏面的桂花香氣已經散掉了不少,連邊角的地方都有了一點點磨損了,他還是很寶貝着,不願意離身。
姜可瑜看着那枚平安符,好久好久才擡頭。
“我知道,病人的生命安全,對你來說,高于一切。”
房間很安靜,這樣平安的夜晚在布魯贊比是如此的難得,分別再重逢的感覺不亞于失而複得,姜可瑜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又驟然起伏。
“但是,你的生命安全,對我來說,高于一切。”
姜可瑜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說完這句話自己都沒來由的臉紅了好久。緊張也害羞但目光一刻也沒從他臉上移開。
許廷川,就是她生命力最重要的那部分。
從那年在南湖,在蓮倉巷,他牽着她的手,走完青石臺階,回家的時候,他們的生命就注定将會一生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這麽多年過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改變,唯獨他們在彼此心裏的位置沒有變過。
是最重要,且是唯一。
他們一樣有着崇高的理想,有着至高無上的職業信仰,一樣的善良,一樣的溫柔。
但這一切,和愛的自私并不沖突。
姜可瑜很少主動去吻他,但是此刻,她只想親吻他。
許廷川還沒完全回過神,唇齒之間的溫度就已經先一步沖擊了大腦,又軟又甜,他下意識地回應,抱着她放在自己身下,扣住肩膀,溫柔之外又帶了一絲占有和情.欲。
姜可瑜有個壞習慣,一深吻就很容易流生理性眼淚。
房間沒有開燈,只開了床頭那盞很小的黃色的燈。橘黃色的燈光落在他們臉龐,落在他們之間很小很小的縫隙之間,暖昧又溫馨。
她的嘴唇紅得像是要滴血,臉頰是粉色,體溫在升高,眨着亮閃閃的眼睛,目不轉睛。
蓮倉巷的少年和少女長大了,長到可以獨當一面貢獻自己的價值,也長到了終于有勇氣和能力去面對自卑的自己,大膽地說愛。
許廷川微微皺了下眉,滾燙的指尖輕拂過姜可瑜眉骨,鼻梁,還有嘴唇,最終長久溫柔地笑了。
“阿瑜,我愛你,你和病人沒有高低之分,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
《永別了,武器》是作家海明威早期關于記述戰争的長篇小說,在此借用為報道的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