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珙桐樹色
珙桐樹色
許廷川說得嚴肅又認真,俯着身看着身下的人,難掩情緒的激動,胸膛劇烈的起伏了兩下,抽出只手摸了摸姜可瑜柔軟的頭發。
他向來沉穩內斂,不喜歡誇大其詞,也不擅長說漂亮話,愛你兩個在姜可瑜看來已經是最難得,他又說了這許多掏心窩子的話,她也為之動容。
“哥......”姜可瑜總是習慣性地這樣喊他,然後抱住他,緊緊地貼着他的脖子,做她享受心甘情願的親密舉動。
窗外還是不時有槍炮聲傳來,夜晚并不能如願安眠。
桌上放着的電腦裏還儲存着剛剛寫出那篇報道。
這是他們在布魯贊比度過的又一個夜晚,依然不知道明天太陽升起之後又會發生什麽樣的新情況。
大家都在期待,期待一個好消息,卻遲遲等不來,日複一日的煎熬。
在布魯贊比的國人基本去年就已經撤走了,還有一些不願意或者不能離開,但在當地也已經很少見中國面孔了。
許廷川回來之後,難得休息了兩天,身體一直處在恢複狀态,但燒剛退,就又每天紮在了醫療援助點。
做不完的穿刺手術,沒有一個能完整安眠的夜晚。
累到一整天下來,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姜可瑜總是心動地幫着他揉很久,想要勸阻又說不出口。
她知道,那是他的工作,他理當盡心盡力。
姜可瑜那篇報道在後面又修改了一遍,然後添加了一些其他的內容進行銜接和潤色,最終敲定下來傳回了臺裏,很快就走程序放在國際新聞的官方首頁推送,轉載,點贊,評論都持續增長,甚至登上了國內的熱搜頭條。
永別了武器這五個字深入人心,姜可瑜的文字功底深厚,加之又在布魯贊比待了這麽久,寫出的報道一經發出大家反響熱烈。
尤其是那些真實的照片,飛速掠過的子彈,被夷為平地的廢墟,一雙又一雙絕望的眼睛。再配上動人的文字,一下子就激起了大家同理心和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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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臺裏那邊商定,讓姜可瑜找機會現場連線一下,直擊布魯贊比沖突,做一場簡單的現場報道。
因為存在着将近五個小時的時差,所以想要集中在同一時段,并且能趕上有沖突或者有熱點事件發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目前,布魯贊比相較于前幾天,打得雖然沒有前段時間那麽激烈了,但依然不安全。
醫療援助點的病人減少了一些,氣性壞疽也得到了控制,後續的抗生素和藥物補給已經在路上了,整體的形勢有向好的趨勢。
姜可瑜和沈從骁商量了一下,最終選定了兩個連線地點。
第一個就是之前争奪所屬權的那條河附近,雙方僵持不下,最終以河邊那棵千年古樹為界,現在去拍攝還能看到一些剛熱戰過的痕跡。
第二個就是馬上要在市中心舉行的x國烈士節,在戰争還未結束的背景下,這個節日也将被重新定義。
又讨論了一個晚上,還是選擇了後者。
烈士節當天,許廷川并沒有出來離開醫療點,當天繼而連三有幾個穿刺手術,他從天剛起來就開始做,直到下午才下了手術臺休息,一直都沒有機會和姜可瑜聯系,甚至連午飯都沒吃上。
姜可瑜和沈從骁以戰地記者的身份全程跟拍了掃墓,獻花圈和一些紀念活動。
墓地和紀念活動隔得很遠,并不在市中心,所以來回要坐很久的車,等到坐車到很遠難的郊區空地時,已經過了正午。
兩人一并跟着隊伍走進去,嚴肅認真地一起走完了所有的流程之後,才開始選擇地點抓緊開始現場連線。
前來掃墓的領導們都還沒有離開,在接受記者們的簡短采訪,問來問去也就是那些關于戰争的各種問題。
姜可瑜回頭看了一眼,調了一下手裏麥克風,帶上了耳機,等着沈從骁朝着她打了一個ok的手勢,耳機裏傳來了輕微的響動,緊接着是北川臺裏的聲音。
“喂,能聽得見嗎?”
聽到聲音,姜可瑜看向鏡頭,點點頭,“主持人,可以聽到。”
“你好,可瑜,現在請你為我們帶來有關布魯贊比烈士節的現場報道。”
傳輸稍微有一點點延遲,姜可瑜大概等待了五六秒才聽到主持人的話,然後面對鏡頭,開始認真地報道:“好的,觀衆朋友們大家好,我是北川電視臺記者姜可瑜,現在是當地時間的下午一點整,我身後呢,就是布魯贊比烈士節掃墓活動的現場,可以看到呢,現在整個掃墓活動已經基本結束了......”
姜可瑜緊緊地握住話筒,目光堅定,口齒清晰,在播報的時候還不忘了轉身給攝像機留下拍攝的餘地,在風裏順手理了一下被吹起來有些遮擋視線的碎發。
平常布魯贊比的信號極其不穩定,難得有這麽連續的時候,竟然可以支撐一段五分鐘的現場連線不間斷的進行。
眼看着報道就要收尾,姜可瑜已經把所有了解到的情況要說完,結束語都已經卡在喉嚨裏,一聲猛烈的槍響在整個廣場響起,衆人如同驚弓之鳥瞬間四處流竄。
姜可瑜當下即反應過來,在這場x國的掃墓活動裏,混進了反政府軍召集的恐怖分子。
接二連三的槍響,尖叫聲此起彼伏,現場一片混亂,連線也被中斷。
“姐!快走!”
沈從骁和姜可瑜都一直很謹慎穿着防彈衣帶着頭盔,就是怕意外情況的出現。兩人抱着相機和話筒,一起俯身從墓地廣場的最裏面往外沖。
根本數不清到底混進來多少恐怖分子,但眼下這不間斷的槍林彈雨,可以肯定絕不在少數。
姜可瑜完全不敢回頭,甚至面對彈片飛過擦出的火花四濺,都不敢停下腳步,哪怕再慢一步都可能被擊斃在原地。
眼看着還有最後幾米就要沖回越野車,姜可瑜懷裏一直抱着的相機由于跑得太快忽然滑落,掉在了奔跑的路上。
這小小的單反的顯卡裏,保存很多姜可瑜還沒來得及導出的照片,包括今天活動的全部照片,還有她在布魯贊比這幾天記錄下的珍貴瞬間。
一旦遺落在這,就全動沒有了。
她都來不及猶豫,想都沒想地就折返,去撿相機。
也就只有幾步的距離而已,姜可瑜都沒深想,就從地上撿起了相機。
但也就是這幾步的距離,在她握住相機的瞬間,一枚子彈朝着她飛過來,然後精準地擊中了她。
一瞬間,疼得撕心裂肺,她原地踉跄了一下,險些沒站住,被身後的沈從骁拉了一把,近乎是連滾帶爬地上了越野車。
油門一腳踩到底,距離的颠簸,整輛車幾乎都要離地,以非常扭曲的路線最快速度駛離。
姜可瑜擡眼看了下後視鏡,下一秒後視鏡被擊碎。
她緊緊地捂着卡住子彈的傷口,疼得眼淚唰一下就調了下來,好像皮肉被生生扯斷,血脈經絡都斷掉了一樣的疼。
槍聲被丢在身後,漸漸遠去聽不到。
那種痛感被劇烈的搖晃和颠簸無限加重,手裏濕熱的液體越來越多,漫出了整個手掌,順着手指流了下來,很快落在了衣服上,褲子上,甚至整個座椅上。
“姐,你堅持一下,馬上,我們馬上就到了!”沈從骁吓得話都快說不完整了。
姜可瑜本來想安慰一句,那是不知道這顆子彈是不是掐住了某根氣管,她一個字也說不出,只能發出很輕的呼呼聲,疼得哽咽起來。
本來是穿着防彈衣的,但是這顆子彈不是普通的子彈,又正中右側肩胛骨的位置,狠狠擊穿了防彈衣最薄弱的位置,卡進皮肉,熱血直流。
血流的速度很快也很多,回城區的路又好遠好遠,姜可瑜的意識開始消散,她努力地撐起眼皮,眼前卻只剩下碩大的光圈,模糊又晃眼。
她已經不能思考,不可以講話,如同瀕死岸邊被曬幹的魚一樣,掙紮着。
她沒有力氣再捂住不停滲血的傷口,不自覺地垂下了雙臂,最終頭一歪靠在車上暈了過去。
沈從骁這一路,害怕到了極點。
他喊了一路姜可瑜的名字,始終沒得到回應。
終于是跌跌撞撞把車開了回去,背着姜可瑜就往醫療援助點沖。
這會兒病人并不多,許廷川的所有穿刺手術都已經完成,正在病區巡查病人,聽到聲響,轉頭去看,一眼就瞧見了沈從骁橫沖直撞地進來,還有他背上已經昏迷不醒的姜可瑜。
開始的一瞬,他仔細确認,報着僥幸心理以為自己看錯了,直到距離越來越近,他确認那就是姜可瑜。
他沖過去,眼前的人被放平在了搶救的床上,面色,唇色都已經呈現灰白色,整個上身已經被流出的大量血液徹底染紅。
“許醫生,許醫生,槍傷!”
學了這麽多年醫學知識,他第一次面對急救,感覺到了天旋地轉的恐慌以及不知所措。
呼吸很亂,他依舊強裝鎮定,聽完了沈從骁的話,用力控制拿着剪刀顫抖着的手。
防彈衣很難剪開,只能硬拆,剪掉防彈衣裏面那件白色襯衫,露出雪白的皮膚時,他的手一下子抖得更厲害了。
這她是第一次不着寸縷的裸着上身出現在他面前,竟然是以這樣慘烈,命懸一線的方式。
是普通病人的軀體,更是他此生摯愛的血肉之軀。
許廷川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錯漏了幾拍,然後墜入深淵打撈不起來。
顧忌不了太多,他的理智,他的聰明,他全部專業知識,全部在大腦裏轟得一聲炸開花。
早上還活生生出現在面前的人,如今渾身是血,毫無生氣地躺在這,失去了意識。
一切又好像重回了起點,他們第一次援外時,在那條長長的破舊的走廊重逢。
她沒堅持住,跌進了她的懷抱。
子彈嵌入得很深,位置就在鎖骨下方,應該是擊碎了鎖骨,說不好還傷了大血管,不然怎麽會流這麽多的血。
眼看着她身下的藍色無菌床單都已經快要被浸透,許廷川最後一點理智都要被榨幹了,他大聲地喊着。
“Preparing for surgery!”
安靜的病區響起了一聲,又一聲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