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親愛的生命【一更】
親愛的生命【一更】
血從彈孔裏飛濺出來,染紅了白大褂。
姜可瑜站在離他不到十米遠的地方,眼見着血一滴又一滴滾落在水泥上。
許廷川反應過來,那個黑人小孩已經準備朝着姜可瑜繼續開槍,他撲過去,從他的手裏搶過了那把槍,只是并沒有開槍,只是用槍托打了他一下。
黑人小孩暈倒在地上,緊接着許廷川手裏握着的那把槍也跟着掉落。
迷糊濃煙,就像是電影裏才會出現的場景一般。
可這并不是電影,是切切實實發生在眼前事。
姜可瑜眼見着許廷川堅持不住,手上沒有了一點力氣,松開了槍,然後整個人在她面前轟然倒地。
她朝着他跑去,卻沒能接住他。
許廷川整個人仰面倒下,看着被濃煙覆蓋的天空,久久沒有閉上眼睛。姜可瑜朝着他跑來,把他緊緊抱在懷裏,大聲地叫着他的名字,眼淚就像斷了線,一顆一顆完整地滾出眼眶,砸在他好看的臉龐上。
“哥,哥......”姜可瑜伸手按住彈孔,想阻止殷紅的鮮血湧動出來,卻發現是徒勞。
整個手掌,都被血液染紅,又黏又熱。
“別哭......”許廷川努力伸手去抹掉她臉上的淚珠,卻還沒等舉起來又無力地猛地垂下去。
姜可瑜點着頭,極力忍着滾滾而來的淚水,卻沒能成功,眼睜睜看着許廷川在她面前慢慢失去了意識,閉上了眼睛。
臨時學校在城郊,距離最近的醫療援助點也有十幾公裏。
這一路,開始彈孔還在源源不斷地流着鮮血,但到最後像是血被流幹了一樣,手心的溫度在下降,臉頰和嘴唇白得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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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可瑜害怕,卻完全不敢停下來,鎮定得可怕,眼睛盯着路,狠狠地踩着油門。
直到把許廷川安全送進搶救室的那一刻,才停下腳步,伸手抹了一把自己臉上的汗。腳當下就軟了,滿手的血已經冷卻,她一下子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許廷川中彈的過程被重播,慢放,姜可瑜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厚重的外套剛才被脫下,用來蓋住許廷川的傷口,現在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打濕,整個人渾身被汗浸透,寒風一吹,冷得直發抖。
沒一會,許廷川被推出來,直奔手術室。
姜可瑜小跑着跟上,根本顧不上自己。
許廷川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意識模糊,只覺得無影燈很亮很亮。
手術臺他并不陌生,只是再一次躺在這,依然有難以消磨的恐懼,他只覺得眼皮越來越重,直到再也睜不開,墜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洞。
他沒有力氣,沒有開口說話的能力,直到後來,意識完全消失,他覺得自己一直在往下墜。
從前,都是他救別人,如今換在他生死一線,被剪開衣服。
窗外依然是陽光燦爛,但冬天實在是太冷了,呼嘯的風四處流竄,陽光還是起不到一點溫暖的作用。
每一個醫療援助點,都是一樣的兵荒馬亂。
姜可瑜眼淚也流幹了,蜷縮在角落裏,抱住膝蓋,安靜,沉默。
牆上唯一的鐘,還是壞掉的,她甚至忘記掏出手機,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一直知道反政府軍有培養童子軍,卻沒想到臨時學校會混進來其中之一。
不足十歲的小孩們,個個骨瘦伶仃,但拿起搶來殺人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父母親人的離開,他們都麻木不仁,開槍就像是在拆糖果。
而之所以選擇培養他們,是因為他們都是貧窮到骨子裏的孩子,看起來人畜無害,廉價便宜,就算是被打死了,也沒什麽太大損失。
孩子們确實是無辜的,只是想要保護孩子的許廷川又何嘗不無辜呢?
熬過了傳染病爆發,躲過了空襲的炸彈,卻被想要保護的人開了一槍。
聽起來,是多麽可笑。
可這,又是确确實實發生的事。
這一刻,姜可瑜突然自責,第一次有了想逃的沖動。
她曾以為自己是在做對的事,在堅守自己的信仰,對得起她這個職業。但這一刻,她覺的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她曝光了黑暗交易的工廠,卻讓沈從骁葬身火海,她努力建立臨時學校,想讓孩子們受到教育,卻讓許廷川中彈......
她緊緊地抱住自己,委屈又茫然。
她不想努力了,也不想在這再待下去了,她想回家,她真的好想回家。
她什麽都不要了,不要他做什麽英雄,不要他做最好的許醫生,只要他平平安安。她也不做最勇敢的戰地記者了,她要陪着他,帶着他一起,回到蓮倉巷,回到可以讓他們安然栖身的家園,永遠地這個随時都有可能喪命的戰場。
漫長的等待,快要讓人窒息。
她面對着破舊的牆壁,含着眼淚,在心裏祈求遍了所有她能祈求的神明。
活下來,拜托讓他活下來......
直到手術室的門打開,有刺眼的燈光落在姜可瑜身上,她緩緩擡起頭,整張臉都是幹枯的淚痕,掌心是刺鼻的血腥味。
蜷縮在角落裏,腿都蹲麻了,姜可猛地起身,原地踉跄了一下。
也是個援外的中國醫生,他認出姜可瑜是之前報道的那個中國記者,直接用中文和姜可瑜說了情況。
“子彈穿透了右肺,造成右肺撕裂,并且失血太多了,這裏的血源有限,給他輸了200毫升。現在子彈已經取出來了,命暫時是保住了,但......”
“但什麽?”姜可瑜緊張得快要不能呼吸,看着醫生的眼睛,迫切地等待着一個答案。
“但病人并沒有完全脫離危險,術後很有可能出現肺栓塞等各種并發症,要看他自己,能不能撐過來。”
姜可瑜得到了答案,卻沒法松一口氣,一遍遍地在心裏告訴自己,要堅強一點,要撐住,許廷川現在還需要人守護和照顧。
沒過一會,許廷川被推了出來,身上蓋着白色厚重的被子,緊閉着雙眼,面色一樣的慘白。
姜可瑜還沒來得及湊近看,人就被送進了重症監護室。
隔着那扇門,只能靜靜地扒着玻璃觀望。
機器滴滴答答地在運作,那是僅剩的可以維持他生命的希望。姜可瑜就這樣看着,站着,已經再也沒力氣流眼淚。
她偷偷地許願,許願只要讓許廷川活下來,她願意用自己十年的壽命,二十年的壽命來換。
這一年,從溫暖的春天到寒冷的冬天,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發生了很多很多事,很多很多人離開。不變的,似乎只有永遠不會停息的槍聲。
日光被吞噬,白晝消逝,夜色低沉。
淩晨的醫療援助點莫名的讓人恐慌,姜可寸步不離地守在監護室外,以至于儀器報警的時候她吓了一跳。
還呼叫着醫生,緊接着有醫護人員沖進去,直接當着她的面,開始搶救。
她不敢叫,不敢拉着任何一名醫護人員的手,只孤立無援地站在那,死死地捂住嘴巴,極力克制自己的恐慌,生怕影響搶救。
她看見了那些她叫不上來名字的儀器,一樣又一樣地在他身上留下烙印。
從七歲一直到今天,她從來沒有覺得,許廷川,她最親愛的哥哥,她此生的愛人,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擊。就好像一張薄薄的白紙,風一吹,就要破碎了的。
煎熬的等待,甚至不能開口說一句話。姜可瑜極致克制和冷靜,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些運作着的儀器。
直到,心跳重新回來,還來不及松一口氣,許廷川就被推出病房,去做新的檢查。
折騰了整整一夜,才勉強穩定下來,等着重新推回病房的時候,天都已經亮了。
姜可瑜在外面等了一天一夜,終于能稍微放心,去喝了一點水,也沒什麽胃口,吃不下去任何東西,又抱着那半瓶水回到了許廷川身邊。
消沉了一個晚上,她又不得不在天亮之後,振作,就捧着電腦,坐在玻璃門門口的地上,寫出最新的稿子。
臨時學校又被炸毀了,姜可瑜心裏的傲氣和堅持也跟着一起倒塌了,她沒有新的勇氣和精力去重新建立新的學校。
她終于承認了,她一個人的力量,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她現在唯一僅剩的心願,就是許廷川脫離生命危險。
晝夜交替,許廷川躺在病床上微弱地喘息,姜可瑜就站在外面近乎不吃不喝地等着。
許廷川術後大概又昏迷了兩天,中間又做了一次肺栓塞的微創手術,在當晚漸漸恢複了意識,但還說不出什麽話來,只是費力地擡起眼皮,看着身邊穿着無菌服的姜可瑜,久久沒有移開目光。
進去看許廷川前,姜可瑜已經調整好了情緒,在他的面前,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掉,甚至可以說是極致冷靜平和,微微地笑着。
只是連日哭泣,紅腫的眼睛藏不了。
她握着他的手,輕輕地貼在臉上。
“哥,沒事了,再過幾天你就可以去普通病房了,年底我們就準備回去了,我這呢,我一直都在這,你別怕。”她說得篤定又溫柔,像是安慰也想是某種意義上的保護。
許廷川說不出話,連續昏迷了兩日,在黑洞裏遨游,好不容易睜開眼,才看到一絲絲光亮,整個人依然還是渾渾噩噩,嘴裏還差着氧氣管,只憑借着一點點力氣摸着姜可瑜的臉,點着頭。
探視的時間很短,姜可瑜再舍不得也沒辦法,就日夜在門外守着,一步也不離開,除了必要的外采。
好在,許廷川肺栓塞手術後慢慢穩定下來,又經歷了一周漫長的監護和治療才轉到了普通病房。
原以為終于可以放心下來,但剛剛能吃流食的第一天,又因為接連幾次,面目針刺般疼痛難忍被重新送去做檢查。
三叉神經痛。
應該是被擊中倒下的瞬間,頭面部磕在地上,外傷引起了三叉神經的損傷。
倒是不致命,但疼起來也和要命沒什麽區別了。姜可瑜聽完了醫生的話,又打開百度去查了半天,心越看越沉,站在病區外,絕望駐足。
這要命的病,會引起面部突如其來的針刺,電擊一般的劇烈疼痛,難以忍受,整個面部麻木疼痛難忍。今天早上姜可瑜就親眼看見一次許廷川發病時的樣子,她不敢想象,那是多麽強烈的一種疼,會讓他有如此扭曲痛苦的表情。
而這種痛苦,只能靠藥物抑制,靠手術緩解,大概率無法根治,或将要伴随着他一生。
他才慢慢擺脫心口疼的折磨,從地獄爬出來,卻又被一腳無情地踹了回去。
姜可瑜将報告單捏在手裏,死死地攥着,直至攥成碎片,走回病區的時候,許廷川正背對着她,坐在床邊,看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