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明天會更好【二更】
明天會更好【二更】
姜可瑜站在他身後,看着他消瘦的背影,突然想到,他獨身一個人在國外那六年,是不是也是這樣孤獨無助地坐在床邊。
病區總有各種呻.吟聲,環境也并沒有多好,橫七豎八,最大限度地放了很多張床。
姜可瑜悄聲走過去,還沒開口,被許廷川搶了先。
“是三叉神經損傷吧?”
其實,他自己心裏也有預期,這種特殊要命的疼痛感,他自己就是醫生,猜也猜了個七八分。
姜可瑜沒回答,算是默認。彎腰用剛找護士要來的熱水打濕了毛巾,想要幫着許廷川擦擦臉,卻被他躲開。
熱毛巾擦過皮膚,溫溫熱熱,很舒服,許廷川一邊擦,一邊強迫自己極力消化三叉神經受損這個結果。
中彈之後已經醫療援助點小半個月了,這中間也沒怎麽收拾過,今天才可以扶着下床,獨立上廁所,自己吃飯。
下巴上有青澀的胡茬,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窩裏,整個人看起來都無精打采,沒什麽生氣。
他接過姜可瑜手裏的毛巾,還冒着熱氣,握在手裏暖乎乎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羞恥地別過頭,努力擡起胳膊,自己擦了一下臉。
姜可瑜在旁邊安靜地看着,也不知道該怎麽幫忙,只能默默地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心裏的滋味相當不好受。
“哥,你餓不餓?”
許廷川搖搖頭,抿了下唇,也不敢看她,只是沉默地搖搖頭。
取出子彈,又是一次開胸手術,他介懷的疤痕自此又多了一條,甚至更長,更深。他拼命想要留住的完美哥哥形象,最終還是毀于一旦。而且三叉神經痛,每次發病都是非常折磨人的,根治的希望很小,也就是說,日後随時随地,他都有可能因為疼痛面目抽搐猙獰,顏面盡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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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廷川緊緊捏着被單,心裏經受着巨大的煎熬,他很難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糾結,羞愧,又難過。
“我沒事,想睡會,你去忙吧。”
許廷川低聲極艱難地說了一句,想要獨自調整情緒,掙紮躺回去,卻因為還沒有痊愈,整個人虛浮無力,差點從床邊摔下來。
姜可瑜眼疾手快,趕緊伸手去扶他,然後扶着他躺下蓋上被子。
“哥......”姜可瑜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只是坐在床邊,扭過他別過去的臉,認真看着他,然後故作輕松地笑了下,“等你好起來,我們就回去。”
“你別怕,等回國我們可以再做治療,這不是什麽要命的毛病的,我陪着你。”
許廷川聽了依舊默不作聲,看着姜可瑜肉眼可見消瘦下來的臉頰,心疼得厲害。
是想逃的,但更強烈的內心呼喚是,想要留在她身邊。哪怕是灰頭土臉,沒有任何尊嚴可言。
只是,以後,還要麻煩她面對自己這樣一個終身都可能會有隐疾的人,想想就很對不起她。
已經不同于六年前,這次就算再愧疚,再羞恥,他也不想離開她了。
他已經不再是當年倔強孤獨沒有依靠的十八歲少年,現在的他被堅定地選擇過,被熱烈的愛擁護過。他無比渴求的一個家,渴求這份熱烈的愛能一直延續。他再也不想過回做夢都在流淚,呼吸都痛着的日子。
他愛姜可瑜,他需要姜可瑜。
他無比确信,他想要和她共度一生。
蓮倉巷的少年找到了他此生都可以栖息的港灣,或許這一切就是命定的歸宿。
窗外有燦爛的日光,掉在床頭暖融融的一片,許廷川揚起頭,被刺眼的光線晃得有些睜不開眼,能隐約看見她的臉龐,在他看來尤為漂亮和珍貴,他握着她的手,有些歉意。
“辛苦你了,阿瑜。”
辛苦你,為我擔驚受怕,辛苦你,要細致入微地照顧我,更辛苦你,餘生都要包容我這樣一個殘缺的人,和我共度餘生。
只是,這些內心的獨白,他都說不出口。
但就算他講不出口,姜可瑜還是可以明白。
姜可瑜愣了一下,被這句話擊中,好久不知該怎麽回答,鼻子忽然一酸,有想要流淚的沖動,但還是克制住了。
幾秒之後,才回過神,笑得很開心,輕輕撥去擋住他眼睛視線的碎發,極有耐心,俯下身,輕輕親了一下他的臉頰,感受到他下巴和嘴巴的胡茬,低聲說着,隐隐帶着哽咽的鼻音。
“不辛苦,一點都不辛苦。”
“只要哥哥......哥哥你要好好的,不要丢下我一個人。”
“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
她無比自責,如果不是她,許廷川應該都不會去學校,更不會被擊中。
許廷川輕輕地拍着姜可瑜的背,很認真地回應。
“不會讓阿瑜一個人,永遠都不會。”
“不要對不起,這根本就不是你的錯,你做了一件很棒很有意義的事,哥哥很驕傲,以你為驕傲。”
聽到最後這半句,姜可瑜終于忍不住留下了這一周以來一直積攢隐忍的眼淚。
很委屈,也很無助,是宣洩,也是被肯定的欣慰。
她是他的驕傲,這樣一句話,已經足夠了。
從許廷川中彈,在手術室外,她煎熬的心裏防線一瞬間被擊潰,像是洶湧而來的潮水,她湧動其中,掙紮得疲憊不堪,快要葬身浪潮,卻終于在今日走上了岸。
一直以來,她所做的事,所堅持的底線和原則,到底意味着什麽。
“大膽地往前,去做你認為所有有價值的事,不要怕,我一直都在。”
胸口的疤痕還沒愈合,她不敢碰,只是張開雙臂,象征性地抱着他,一邊哭又一邊偷偷地抹掉了眼睛裏的淚水。
痛就痛吧,起碼他還活着,還保有生命。
她已經,真心知足,不敢不滿。
不管他是傷了還是殘了,只要他還活着,不管天涯海角,不管他變成什麽樣子,她都不會離開他。
還有一個多月,他們就即将光榮地完成援外任務,回到祖國的懷抱。
有始有終,這是許兆義從小教育他們的。無論如何,他們要為這終生難忘的一年,畫上圓滿的巨號。
許廷川還在恢複期不能離開正常去醫療點工作,有了精神後就開始正常跟自己的課題和研究,偶爾和這裏的同事交流病人的情況。
姜可瑜完成了最後一次外采,并在被炸毀的那片新臨時學校的廢墟前,做了最後一次現場連線直播。
兒童是未來的希望,更是需要被保護的弱勢群體。
她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就要善始善終。
十二月底,是深冬,寒風淩冽。
姜可瑜站在鏡頭前,面色沉靜,目光堅定。
廢墟前,她依舊帶着頭盔,最後一次穿上了press防彈衣,開始了她這次援布魯贊比的最後一次連線直播。
在這場現場連線裏,她深刻地講述了那一天所發生的場景,講述了培養雇傭童子軍的罪惡,和當地兒童的危險處境。她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全部如實地告訴了世人。
開着越野車,姜可瑜又一次穿越了無人的城郊沙漠,趕上一輪落日,她停下來,坐在車的車的前蓋上,看了好久好久。
太陽是有着那麽強大旺盛的生命力,即使日薄西山,還是美不勝收,光芒四射。
這個季節已經沒有野玫瑰了,但姜可瑜永遠也忘不掉,那片玫瑰海。
坐在車前蓋上,她裹緊了大衣領口,下個周末,不出意外,他們已經在北川了。
再也不會有日夜不停的槍聲,再也沒有空襲的炸彈,她很期待,很想念如常煙火氣的生活,卻在望着墜落的夕陽時,突然感到一絲莫名的不舍。
她的腦海裏閃過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場景,就像是電影一般一幀又一幀。
索亞,雲柔,伊芙,陳詩語,沈從骁......
賣桂花項鏈的攤主,病房裏手持家書滿眼熱淚的老奶奶,被拉走火化的阿爾薩......
她很想很想好多人,卻只能眼看着夕陽默不作聲地思念。
幸好,思念無聲,并不會驚擾了另一個世界裏,正在幸福生活的他們。
她拍下了那張耀眼的夕陽,并為這片照片,配了一行文字。
“今晚,我們共度的夕陽,是一片搖散的燭火。”
越野呼嘯而過,只在沙漠裏留下了淺淺的痕跡。
姜可瑜帶着這片最美的夕陽,一路飛馳。
回國的的日期已經定了,許廷川也已經出院,甚至在最後離開的幾天,也回醫療援助點簡單做了些工作。
項目結束,所有援外的醫護人員也都會回到自己的祖國。天南海北,倘若想再相見,又不知是什麽時候。
臨行的前一晚,趁着平靜,他們在大使館好好地舉辦了一場告別會。
蘇辰毓也在場,幫他們留了一間很大的會議室。
來了很多人,各個國家的戰地記者,援外醫生,以及還奮戰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可敬的人兒。
大家辛苦了一年,在鬼門關門前徘徊了一年,終于有一天可以松一口氣,沒有任何身份,享受一個美好的夜晚。
大家笑着,鬧着,說起這一年的經歷,偶爾歡騰,偶爾感傷。說起那些遺憾永遠不留在這裏的人,又不約而同地沉默。
許廷川的傷恢複得還算可以,只是要命的三叉神經痛時不時地侵襲。
今晚,有他的告別演講,沒推辭掉,他又确實也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和大家說,所以也稍微準備了一下。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卻在臨上場前半小時,突發疼痛,在座位上掩面低頭,疼到滿頭是汗,咬破了嘴唇。
“哥,哥沒事吧?”姜可瑜趕緊從口袋裏找了鎮痛藥給他。
許廷川沒吭聲,攥緊拳頭,不然自己發出任何的聲音,搖搖頭。
周圍有歡笑聲,還有酒杯清淺的碰撞,離他很近又好像離他很遠,他獨自承受着痛苦,汗濕脊背,終于在到他講話的時候,緩過來。
姜可瑜用擔心的目光看着他,想開口但又咽了回去,看見他笑了笑,然後目送他走到講臺邊。
很巧,演講臺周圍放着鮮豔的紅玫瑰,應該是人工培育的,但依然美得嬌豔欲滴。
許廷川的步伐并不快,穩穩當當,一步又一步地走上臺。
燈光掉落拍在他肩上,他平靜地看了一圈臺下的人,斂了斂神色,緩緩開口。
“Hello everyone, it\'s great to be here with you all.”
清冽穩重的男聲透過麥克風,清晰地響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男人目光如炬,雙手搭在兩邊,逐字逐句說着自己想說的話。
從第一次,到第二次,兩次援外留給他印象深刻的那些畫面,以及他竭盡全力所挽留的每一條生命。
連貫的英文,緩緩講述着。
姜可瑜坐在臺下,從懸着的心髒,到慢慢放松下,目光追随着臺上侃侃而談的男人,仿佛看到了她錯失的六年,除了被病痛折磨,在他最風華正茂的二十歲,他應該也是如此的意氣風發,高瞻遠矚。
他平靜地講述着生命的可貴,也一樣痛心着戰争的無情。
她安靜地聽着,和在座的每一位一樣。
恐懼,失落,痛苦,他們都一并嘗了一遍。她想要放棄過,畏懼過,卻最終咬牙堅持,走完了完整盛大的一程。
光很亮,今夜難得沒有槍聲的打擾,許廷川自信,挺拔,目光溫柔又堅定,甚至根本看不出他剛剛被疼痛折磨得痛不欲生。
“A scholar cannot fail to be ambitious and have a long way to go.”
一個學者不可能不野心勃勃,并且他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姜可瑜飛速地在頭腦裏翻譯着這句話,卻又覺得不太合理,想了幾秒,猛地反應過來。
那一刻,他們的目光很巧合地,不,是很有預謀地碰撞在一起。
她知道他在說什麽,因為這句話,是許兆義一生都在踐行的人生箴言。他們一起,謄寫過無數次。
許廷川和姜可瑜從小養在他膝下,對這句話熟得不能再熟悉。
他在臺上,高昂闊論。
她在臺下,小聲跟随。
“中國有句話,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中文一開口,整個場內的人都為之騷動。
蘇辰毓也一樣,看着臺上的許廷川,眉心微微動了一下。
許廷川并沒有被影響,而是深吸了口氣,專注地看着姜可瑜,然後微微笑了笑。
“為什麽說任重而道遠,是因為弘毅之士以仁為己任。”
他堅持用中文,說完了這句話,因為這偉大的底蘊和文化,根本不能用其他語言翻譯出來。
這是獨屬于每個中國人骨子裏的仁義,善良。中國醫生,中國記者,中國每一個可敬的職業,每一個平凡崗位奮鬥的人,都一樣有着廣闊的胸懷。
許廷川輕輕撫過紅色的旗幟,目光滾燙。
“What is ren?”
“什麽是仁?”
“Humanity, responsible,responsibility, pattern, and breadth of mind.”
“博愛,擔當,責任,格局,胸懷。”
許廷川一個詞一個詞地重複着,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铿锵有力,在整個屋子裏回蕩着。
“我是中國醫生許廷川,感謝大家為布魯贊比所做出的一切努力。”
“願生命永垂不朽,願和平早日到來。願這片土地生生不息,永懷希望。”
姜可瑜坐在臺下,完整地聽完了他的演講,眼睛裏湧動着淚光。
她愛的男人,不僅僅是感動,更是自豪,是驕傲。
在座的每一個中國人,也都是這樣認為的。
那是屬于他們共同的榮光。
他總說,她是他的驕傲。
其實,她才是為之感到光榮的那一個。
她的男人,她此生的愛人,如此的優秀,善良。就像他說的那樣。
有博愛,有擔當,有責任,有格局,有胸懷。
沉寂了大概幾秒,是蘇辰毓帶頭鼓起了掌,緊接着是每一個同胞,最後掌聲響徹在了整個房間裏,所有人不自覺地站起來,投來了敬佩的目光。
人群裏,許廷川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姜可瑜。
從蓮倉巷到北川,到布魯贊比,她一路陪着他,他們從青澀到成熟,從弱小無力到可以獨當一面。
寒來暑往,日複一日,許兆義和周婉華的教導,他們都聽到了心裏。
那兩個互相取暖,彼此依靠的小孩,長成了自信,優秀,善良,可靠的大人。把他老人家一輩子奉獻,堅韌的精神傳承了下去。
他們彼此對視,眼泛淚光,最終釋懷地一笑。
許廷川微微揚起頭,看着窗外的夜空,捕捉到了一顆渺小的星子。
是爺爺吧,是他們最愛的爺爺吧。
爺爺,你看了嗎?
你最牽挂的兩個小孩,他們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他們将要帶着這份責任,帶着滿身的榮光和傷痛,還有獨一無二的寶貴回憶,踏上回國的航班。
回家了。
他們,要回家了。
“今晚我們共度的夕陽,是一片搖散的燭火。”應該是出自某首歌,但是剛剛我去找沒有找到,有知道的寶可以告訴我~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出自孔子《論語》,而本章中所提及的仁的核心思想,是董卿老師在主持人大賽中所評述的,當時看了深有感觸,所以今天放在這,也覺得真的很合适。
正文還有一章,大家有什麽想看的番外可以說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