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進京

進京

邺城邊境。

一隊駱駝輕騎護送着一駕低調卻不失精美的馬車,緩緩向邺城而來。

日頭漸大,隊伍中一身穿淺色廣袖,頭罩披帛的女子下令休整,一隊人尋得一處陰涼地,暫且休息一二。那女子下馬,解下披帛,來到車廂旁,敲了敲窗,緩聲問道:“阿清,身體可好些?”

窗口被移開,只聽車裏一道微弱的男聲傳來:“阿姐,我吃過藥了,現下已好多了。”氣息不足,一聽便知還是難受。

樓渟聞言皺了皺眉,關切道:“阿清,你且忍一忍,至多戌時便能到邺城了。”

“阿姐,你不用擔心我的,盧醫師醫術卓絕,一路妥帖。擔心我胃口不好,還給了我不少梅子。”

樓清緩了一緩,繼續說道:“阿姐,我真的無礙的。”

無礙?怎麽可能無礙!

樓渟現在都還記得樓清那蒼白吓人的臉色!

樓渟身為樓蘭國王女,自小便勤練武藝騎射,樓蘭國又地處西域的大漠之中,樓蘭人也大多體魄強健,通曉騎術。所以,樓渟幾乎沒有聽過還有暈車這一項疾病,更沒有想過自家弟弟有暈車之症,還甚為嚴重!

猶記得第一天上路,因為精力充沛,一行人快速趕路,樓渟中間問過一聲樓清,樓清回了一聲,當時聲音便恹恹的,但因為正在趕路,樓渟沒有放在心上。

時逢中午休憩,車輛剛剛停穩,樓清就急忙跑了下來,似是想将五髒六腑都吐出來,然後就昏了過去。

樓渟當時便急忙喊叫着醫師,後猛然想起隊伍雖帶有各種傷藥,但并沒有醫師跟随,樓清的樣子也不像是簡單中暑所致,一時不敢輕易用藥,只能給他喂些水。樓渟按下憂心,着二人盡快趕回樓蘭國,帶醫師過來。

樓清似是斷氣的模樣,樓渟根本不敢想去樓蘭帶醫師來不來得及。也是萬幸,有一隊镖師碰巧在此停下,隊伍裏又恰好有一位醫者。給樓清施了針,喂了藥,終于在小半個時辰後,樓清緩了精神,醒了過來。

之後樓渟詳細問過盧醫師,才知樓清是暈車之症,又伴有暑氣才會導致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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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後來樓渟一行人放慢速度,行路大多挑溫涼時,一行人走走停停近一個月才将至邺城。

樓渟又叮囑了樓清幾句,便向盧醫師的方向走去。盧醫師是名女子,名叫盧蔓,年歲不過二十五六,為人卻大方得體,談吐得宜,且醫術上乘。

這一路行來,樓渟得知盧蔓是隴西人士,家裏世代行醫,來西域是為了取幾樣特殊藥材,所以雇了一隊镖師護送她來回安全。

樓渟問了樓清身體狀況,又謝過幾句。便聽身旁有人說道:“樓小姐可當真是疼愛弟弟,叫我看的都好生羨慕。”

來人大大咧咧,一副笑面,這人便是這隊镖師的領頭人——沈諾。

樓渟笑了笑,“沈姑娘笑話我了,家中只有這一個幺兒,我身為長姐自是得多多看顧。”

兩人又寒暄幾句,樓渟似是不經意問道:“不知沈姑娘到達邺城後,是往南行,還是東行?”

往南是直線回隴西,東行則是京都方向。往東雖然繞了點,但經過的都是大都城,安全性、娛樂性自是不一般。

沈諾笑了笑,“這自是看盧主顧想怎麽走了,天大地大,主顧的話最大!”

盧蔓聽着笑了一聲,“那我說往北去,沈镖頭還願意送我?”

沈諾拍了拍自己,“那是自然,主顧說什麽那就是什麽!”接着喊了一聲,“姐妹們都聽到沒有,盧主顧說了,到了邺城往北去!”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應着,樓渟待了一會兒便回了自己的隊伍裏。

樓渟拿起水囊喝了一口,坐在旁邊的安染低聲問道:“殿下,您是覺得哪裏不妥嗎?”

安染與安柒兩姐妹是樓渟的貼身侍女,安染沉穩些,安柒鬧騰些。今日輪到安柒外圍巡查,所以現在樓渟身邊的是安染。

樓渟頓了頓,然後說道:“小染,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這一路走的很順?”

西域雖然設立有官道,也有相應的守衛把守看管,但是不代表沒有盜匪。大漠孤煙,亡命天涯或者想大撈一筆的盜匪賊寇不時便會出現一批,樓渟前幾年也曾遭遇過。

安染回道:“殿下,會不會是因為官府大力鎮壓過的緣故,畢竟也快有一年沒有聽過似盜匪殺人的大事件了。”

大約半年前,前西域都護因在其位不謀其事被斬,新來的都護也許是新官上任,也許是前車之鑒,大力整治西域官道,盜匪之流一律重判,一上臺就抓捕判殺了許多流竄的匪寇。後來盜匪就幾乎銷聲匿跡,雖偶也有小偷小摸,但沒有再出故意傷人致死這樣的惡性案件。

樓渟自是知道這些,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巧合太多了些。

碰巧遇到一隊镖師,碰巧又有一位醫師,順利走過從樓蘭到邺城的路,甚至連樓清乘坐的精美車輛都是巧合之下得來的。

安染也是知道這些的,尤其是小殿下坐的這輛車,可以說是天降餡餅。

安染初見這輛車時,不止是她連樓渟都暗嘆一聲,贊一聲好。車身整體低調卻不失大氣,取用沉水檀制架,外觀又用虹青染色,不論是木材沉水檀還是顏料虹青,都需要與中原通商才能買到,而價格更不必說。

車輛外觀便如此昂貴,內裏更是了不得,琉金鋪就,刻畫出富貴花紋,小幾、茶桌、坐榻材質都是一等一的好,便是懸挂在內裏門角的香籠都是螢玉所制。

內裏富麗舒适又符合樓清的喜好,而外觀低調不會過于張揚,正适合樓清乘坐。

樓渟一行人是去京都參加皇朝一年一度的大朝會,樓蘭國雖是小國,但畢竟也是一方國度。那麽一應衣行不能華貴到喧賓奪主,但也不能低調到過分謙卑,這個度便要好好把握。

本是不必車輛的,若都是女子前去,一行人騎着駱駝,到邺城再換馬匹。可樓清是男子,怎麽受得了?

樓渟便想尋一輛合适的馬車。尋了一段時間沒有合适的,樓渟便打算待到城鎮直接花重金購置,不曾想便出現了這麽一輛車,就像是為樓清此行量身打造的一般。

樓渟當即決定買下它,可這個價格卻讓所有人吃驚——竟只要百兩白銀!

這已經不是低價了,而是相當于白送了。

一百兩白銀,正常的價值換算怕是連這車的一個車轱辘都買不到。

後經了解,原是這家車行姐妹反目,妹妹因不服母親将車行交給姐姐打理,想暗中給姐姐使絆子,沒想到引賊人窺探。

先是交好妹妹,又通過妹妹引薦結交姐姐,因為出手十分闊綽,又被妹妹游說,姐姐便接下了制車的單子。一開始的一批定金并沒有延期,甚至還多給了一成,說是請制車的匠人喝茶。

姐姐逐漸放心,大量購買木材、顏料等物件。結果車輿制成,卻無人結款,細查才知,那些人是倒賣肩客,專門給別人引貨源的。人去樓空,雖然已經報官,但即使抓到人怕也是拿不到餘款。

材料無法退回,匠人們的工錢也得發。萬般無奈之下,姐姐只能賣了車行,待還清了賬,可以說萬貫家財已然散盡,最後只剩下了這輛車。原本是打算燒砸了的,但是又不舍如此心血化為烏有,便打算低價賣出。之後便是樓渟得到消息,買下了這輛車。

樓渟不是沒有派人多方查探過,但是情況的确屬實。這家車行在樓蘭國存在五六年了,生意一直不錯,不曾想吃這麽大的一次虧,導致關門走人。

雖然這輛車出現的時機巧合,但人生遭禍誰也料不準。讓樓渟心有懷疑的,是這輛車內裏雕刻修飾比外觀早了半年有餘。

正常車輛內外裝修的時間相差無幾,那麽問題便來了,這輛讓車行主人遭遇倒閉的“災禍”,為什麽內外修刻時間相差半年有餘?

這輛車的制作,便是能工巧匠連夜趕制至少也得三個月完成,換句話說這輛車最少九個月前便開始畫圖設計,那麽那個時候是誰訂的車?或者說是誰想将這輛車送給樓清?

話歸當下。

安染開口勸說:“殿下,您也不要過分擔憂,無論是馬車還是醫師,這一路行來都是為着小殿下安好得宜,不曾為難過小殿下。”

樓渟苦笑一聲,“就是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是為着阿清好,我才這般擔憂。”

無緣無故地為什麽要對阿清這般好?阿清身上有什麽值得對方圖謀的?因為阿清樓蘭國王子的身份?并非樓渟自貶,而是樓蘭國與皇朝相比真的不算什麽。

對方如此不計錢財,處處周全,若是不為財權,那麽,便是圖人了……

樓清本人長得确是俊美昳麗,又有着特有的異域風情,可如此代價,真的只是為一個西域美人嗎?傾國傾城貌雖少,并不是尋不得。

樓渟自是知曉弟弟有一段與旁人的淵源的,這次弟弟求與她同行也是抱着這樣的目的——找到那人,或者說找到那名女子,然後結秦晉之好。

畢竟那人可是連定情信物都給出了,這也是樓渟會答應帶着樓清前往京都的緣由。

“顧晚宜嗎?”樓渟喃喃一聲。

如果真的是她,年少情意,又這般相護,阿清嫁給她,也無不可。只是……

上國六皇女,傳聞中的未來皇太女,未來女帝,她的情意真的可以相信嗎?

***

車廂中,林知勸着樓清多吃一些,樓清勉強吃了一塊糕點,便搖頭拒絕了。林知無奈,卻也不好再勸,暈車之症本就惡心反胃,小殿下如今能吃幾口已經很難得了。

林知給樓清倒了些酸梅汁,樓清喝了一杯,眉目微舒,心中郁氣散了些。

一個時辰後,隊伍再次啓程,樓清透過琉璃窗看着外面,雖然仍可見黃沙飛揚,但是樓清知道他已遠離樓蘭,近在邺城,而到了邺城,離她……

便也近了。

樓清下意識摸了摸袖中的一個物件,那是一枚荷包,荷包裏放着的是一枚玉佩,一枚刻着青鸾的青白玉佩。

青鸾鳳雛,是皇室身份的象征。這枚玉佩的主人要麽是宗親王室,要麽就是帝姬皇子。

指尖細細感受着白玉的精致青鸾鳳紋,不禁想到當時場景。

十五歲的樓蘭國小王子不知天高地厚,甩開侍從,獨自一個人在沙漠中冒險,卻不幸被盜匪劫持。好不容易尋得逃跑的機會卻很快被發現,小王子嬌生慣養,輕易便被再次捉住,那盜匪氣急,一鞭子便要打下來。忽聽一道破空聲,鞭子軟軟垂了下去,盜匪也倒了下去,只見一支利箭穿喉而過。

樓清第一次經歷如此場面,吓得不知做何反應,便見一人遮面披巾,飄然落地,看見他,眼中閃過驚豔,半蹲下來,眉目微挑。

“小美人,需要幫忙嗎?”

語氣輕佻,十足的浪子模樣。

剛剛經歷綁架、逃跑、逃跑未遂、差點被鞭打、死人,還沒有緩過來一口氣的樓清,又被眼前之人言語調戲,終于繃不住,哭了。

哭的驚天動地,哭的風沙漫天,哭得救人的那名女子面色大變、不知所措,笨拙地安慰一通,結果哭的更狠,最後只能不知所措地一遍一遍地道歉,一遍一遍地安撫。

樓清想起過往,暗罵了一聲活該,眼睛溢出幾分歡喜,耳尖也悄悄紅了起來。

下一刻,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睛裏的光芒暗了幾分。

他與她相處的時間實在太短,短到不知姓名,不知面貌,不知家住何處,甚至連承諾她都沒有許下。只給了一枚玉佩,和……不知道算不算的,一個額間輕吻。

樓清臉頰有些發燙,繼續撫摸着這枚玉佩。若不是有這枚玉佩,樓清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等她五年,更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去京都尋她。

顧晚宜,樓清心裏默念了一聲,阿姐說這枚玉佩是皇室帝姬的,而帝姬中唯有六皇女傳聞來過西域。

所以,是你嗎?若真的是你,你還記得我嗎?

上國地域遼闊,地大物博,身為皇女,定是見過不少青年才俊,她真的會記得五年前舉手之勞救過一次,相處不到幾天的人嗎?

如果她不記得我了,我又該怎麽辦呢?

想到這裏樓清嘆了口氣,後又打起精神,如果真的不記得了,那就回家!身為樓蘭國最受歡迎的小王子,難道還缺少人喜歡不成!哼!

這般想着,樓清敲了敲玉佩,嘀嘀咕咕着,“不能不記得我,知道了嗎?不然,不然我就不要你了。”

所以你一定要記得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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