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剖白
剖白
祭拜過後,太陽便落了山,今日陛下回五皇女府比平常早,睡得也比平常早。
但子時初到,陛下卻突然睜開了雙眼。小心地從樓清身邊離開,看了他一會兒,輕輕親了一下樓清的額頭,随手拿了一件外衫走了出去。
樓清睜開了眼睛,他并沒有睡着,只是陛下今夜怕是想獨處,所以他沒有跟從。
樓清心中清楚,今夜之後便不會再有五殿下,只有陛下了。
祠堂。
仍然是那間祠堂,最前方放置着兩張牌位,左邊是母親顧念安的牌位,右邊是父親文初寧的牌位。
陛下,不,顧安歌把兩位姐姐和吳绾绾的牌位拿了下來,找了把椅子把她們放在椅子上,自己身邊圍着五六只圓滾滾的酒壇子。
顧安歌也不講究什麽推杯換盞,就像少時她們幾人在五皇女府一般,揭開了壇封,仰頭灌着,不過幾口就咳得不行。
“咳咳咳咳……二姐,我還是不會喝酒……”
顧安歌重重的咳着,咳得眼淚都出來了,低聲說了一句和當年差不多的話。
“二姐,我不會喝酒。”剛剛及笄的顧安歌為難道。
“不會才要喝啊,喝着喝着就會了。”顧惜弱有意忽悠,“小五你看二姐的,張嘴灌就行了。”
“小五別聽她的,”顧初霜不贊同的對顧惜弱說,“你少灌小五的酒!你上次把小绾灌得人事不省好幾天,太傅氣得差點提刀到二皇女府堵你,你還不長教訓?”
吳绾绾傻白甜的笑着,卻不敢幫顧惜弱說話,大皇女總是對的,如果不對一定是你的問題,這是吳绾绾作為一個過來人的寶貴經驗。
顧惜弱撇撇嘴:“我怎麽知道小绾酒量這麽差,也沒喝多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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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初霜滿頭黑線:“什麽酒量能扛得住你往死裏灌?”
顧初霜有幸同顧惜弱喝過一次酒,她自認酒量及酒品尚可,結果就一次,就同她喝過一次,就被顧惜弱三勸兩騙成功喝趴下,然後出盡洋相!
顧惜弱擡着一條胳膊靠在顧初霜的肩上,“我說姐你也太記仇了,不就喝多了把小绾她哥欺負哭了嘛,多大的事啊……哎呦!”
顧初霜往後猛的一退,顧惜弱大意沒有穩住身形,一下子臉朝下拍在了地上。
顧初霜面無表情道:“太傅布置的策論寫完了嗎?”
顧惜弱靜默一瞬,當即在地上打滾,“啊啊啊,不行了,摔傷了,好痛啊!”
嗯,好假哦,顧安歌跟吳绾绾兩個人一人抱着一塊瓜吃着。
這沒有一篇策論“參考”怕是起不來。
果然,顧惜弱下一句話就是“我手受傷了,不能寫字了,這可怎麽辦啊?”
以往顧惜弱故意哭嚎幾句,就能得償所願。結果今天似乎惹惱了大姐,她都撲騰半天了,也不見大姐開口,心知是真說錯話了。
迅速起身,顧惜弱拍了拍衣服,笑着對顧初霜說:“大姐你渴不渴,我給你倒水啊?”
變臉速度,堪稱一絕。
顧初霜無奈嘆氣:“你也該多學學經史集冊,便是真的行軍打仗,也不是都靠着武功,将帥之才方為大軍之根本。”
顧惜弱頻頻點頭,這話她都聽大姐講百八十遍了,基本上達到了表面十分受教,內裏胡思亂想。
顧初霜一眼便知顧惜弱又沒聽進去,卻總是忍不住勸着:“你也該磨磨性子,總是沖動易怒,憑着一腔孤勇,是要吃虧的。”
顧惜弱不在乎道:“大姐你不是在這嘛,我萬事都聽你的,能出啥事?”
“那要是我不在了呢?”顧初霜嘆息着,“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站在你們前面呢?惜弱,到那時候你就是姐姐,她們這些小的就需要你去護着了……”
顧惜弱勉強聽顧初霜說完,“大姐你又說喪氣話,你是嫡長女本該是太女,即便現在暫時屈就周王之位,将來也是要坐上那個位子的。”
顧惜弱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顧初霜卻垂了眼眸,眉目之間似有愁緒,心中喃喃:哪有什麽應該的事,帝王給你了才是應該,不給你就是不該。
但到底顧初霜沒有再說什麽,今天幾人歡聚,不能掃興。
顧惜弱一把将果脯糕點推到另一邊,把幾壇子酒放在桌子上,“好了好了,不提不開心的。來,喝酒,這可是我從滿庭芳(青樓)花重金……”
顧初霜眼神一厲,顧惜弱瞬間改口:“總之就是我得的幾壇好酒,一人一壇,都得給我喝完啊。”
顧惜弱拎起酒壇子就灌了一大口,顧初霜雖然額頭青筋直跳,卻還是默許了。
顧安歌和吳绾绾便聽話的一人抱了一壇,跟着顧惜弱一起喝。
半壇子沒喝完,吳绾绾就已經倒在了桌子上,怎麽叫都叫不醒了。
顧初霜本只倒了一杯酒,結果顧惜弱牛勁上來,又開始逮着她猛灌。顧初霜勉強留了幾分意識,身形卻已經不穩了。
顧惜弱大笑着:“在小五這府上怕個屁,就是倒了也有人拖我們回房!”
顧初霜紅着臉,拍下了顧惜弱總是試圖捏她臉的爪子,“你就會帶壞小五!”
顧惜弱哈哈笑着:“我那是練小五酒量,不然跟你一樣,總是板着個臉,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哪來的那麽多不行,是女人就得行!”
“你就是歪理多!”顧初霜訓斥道。
“嘿嘿……”顧惜弱一把勾住顧初霜的脖子,“大姐,你跟我說說,你跟小绾她哥到哪一步了,什麽時候成親啊?”
吳绾绾聽到這話,突然坐了起來:“我知道,霜姐在上次把哥哥弄哭後就跟阿娘說過要娶哥哥,很快就能定下來了!”
說完就又趴了下去。
顧惜弱這時啪啪啪拍着顧初霜的肩膀:“可以啊,大姐,你這終于不用受相思之苦了。”
顧惜弱喝上頭了,就嘴上沒個把門的,把顧初霜老底都揭出來了。
顧初霜喜歡吳绾绾的兄長,不知什麽原因一直沒敢表明心跡。直到前一陣子吳太傅的夫郎開始給大公子相看人家,顧惜弱見顧初霜悶悶不樂還不說話,就故意拉着她喝酒,說是一醉解千愁。
顧初霜不知妹妹心中險惡,就被灌醉了,誰知吳大公子被顧惜弱叫了過來。顧初霜見着人就抱着不撒手,顧惜弱當時還在旁邊故意引導,比如顧初霜喜歡吳大公子多久了,吳大公子送的東西都有哪些等等。
然後顧惜弱就守在門口,讓兩人互訴衷腸,順便把門鎖上了。
而等顧初霜頭疼欲裂地醒過來,就看見心上人滿臉淚痕的躺在自己懷裏,差點真的以為自己輕薄欺負了人家。
後來知道心上人是又喜又怨才哭的,兩個人并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但兩個人已然同枕一榻,顧初霜勢必不可能讓心上人嫁給旁人。
因着顧惜弱也是一片好意,顧初霜便是不贊同顧惜弱這般做法,也沒有說什麽。偏偏這人時不時得啧啧兩聲,故意教訓她兩句,說什麽“人活一遭活得就是一個痛快自在,其他人高不高興算個屁!”類似這樣的混賬話。
也許你說得對,但這也不是你算計姐姐的理由,顧初霜冷漠臉。
由于某人太過猖狂,樂極生悲,被大姐看着寫了一篇策論,被多番打壓嘲諷,以至于某人一個月沒有出過二皇女府。
話歸當下。
看着顧安歌懵懵懂懂地看着她們兩個,顧初霜覺得顧惜弱這張嘴就該被縫起來,突然惡從膽邊生,拿起一壇酒就怼在了顧惜弱嘴邊。
我讓你幸災樂禍!
顧惜弱一聲“救……”命還沒說出來就咕嚕咕嚕喝下去小半壇子。
顧安歌歪了歪頭,不太理解大姐姐在幹嘛,她看了看大姐和二姐,又看了看懷裏的酒壇子。
突然福至心靈,哦,她們在喝酒!
號稱千杯不醉的顧惜弱終于喝大了,一直嘿嘿傻笑着,俨然吳·傻白甜·绾绾二號,顧初霜甩了甩頭,覺得自己好像也喝多了,不然怎麽會做這樣的事。
顧初霜緩了一會兒,剛想叫人來,就聽見旁邊小五幽幽問道:“大姐你是喝醉了嗎?”
顧初霜驚訝地看着顧安歌,看着小五位置上已經空了的酒壇子,心裏納罕小五酒量這麽好?
臉不紅心不跳的,看着無比清醒。
顧初霜猶豫着點了點頭:“是有些頭昏,我打算叫人送我們回房休息。”
顧安歌狀似贊同地點了點頭:“我去叫人吧,順便給大姐二姐還有绾绾準備一些醒酒湯。”
顧初霜這下徹底相信小五是清醒的了,就放心的讓小五去吩咐了。
等到第二天醒來,顧安歌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床頂,心裏有些疑惑,我之前好像在同大姐她們喝酒,我是喝多了被送回來的嗎?
結果當天收獲顧惜弱的巨大驚嘆,小五竟然是昨天最清醒的人!
顧安歌覺得二姐又在騙她,不然就是她還沒醒酒。
然後被大姐證實,她的确沒有分毫異樣,甚至她們三人都是被她扶回各自房間的。
完全不記得昨天發生什麽事的顧安歌:……嗯,我大概知道我的酒量了。
現在想來是後悔的,顧安歌想,她們四人只喝過那一次酒,因着她的及笄生辰。
後來便是在她十八歲成年前夕,她說要去外面游玩一番,等回來四人再聚。
但,沒有後來了……
等她回來,便是至親皆無,親友盡散。
“對不起……”顧安歌靠在椅子上,“對不起……”
如果當初我沒有走,
如果當初我留在京都,
如果……
其實是沒有什麽用的,顧安歌心裏很清楚,即使當初五皇女在又有什麽用呢,不過是多一條人命罷了。
當初的五皇女太弱小了,弱小到連咬下廢帝的一塊肉都做不到。
顧安歌看着姐姐們的牌位,目光突然在一塊牌位前停住,“绾绾,我好像從來沒有叫過你姐姐……”
吳太傅的次女吳绾绾是比顧安歌要大半歲的,只是吳绾绾長了一張娃娃臉,人也不太精明。顧安歌就一直叫她绾绾,但吳绾绾卻總是叫安歌為姐姐。
但最後好不容易逃出來的吳绾绾卻為顧安歌搭上了性命。
當時鳳後大皇女接連出事,文氏和吳氏一族也被收押,吳绾绾僥幸逃了出來,攔住了往京城趕的顧安歌,極力阻止讓她不要回京。
當時的五皇女怎麽會信呢?她認為廢帝只是受了小人蒙蔽才懷疑大皇女有謀逆之心,只要她回去,只要她找到證據證明……
“顧安歌,你不要再蠢了,皇上就是想殺了大皇女!”吳绾绾哭喊着,“姐,我們這些人就只剩下你了,你不能回去。”
她沒有聽,五皇女顧安歌沒有聽。
她其實未必不知廢帝刻薄寡恩,六親不認,可是她想便是死也要同大姐二姐一起死。
五皇女執意回京,吳绾绾只能跟她回去,一入京都便被禁軍包圍,三皇子從馬車上出來,說五皇女包藏禍心同叛賊一起,視為同黨!
當時趙迎春也在一旁,命人拿下她們。
吳绾绾當時不知哪裏來得勇氣抽出了刀架在了五皇女的脖子上,高聲吼道:“所有人都別動!五皇女在我的手上!”
顧安歌清楚的感知到,绾绾的手在抖,刀也在抖,不慎劃破了她的脖子,鮮血開始流出。
在外人看,卻更顯得吳绾绾在挾持五皇女。
吳绾绾威脅趙迎春放了她和吳氏族人,可趙迎春顯然不會聽她的,令人搭了弓箭,吳绾绾似乎“氣急”,要拉着五皇女陪葬。
将五皇女推倒在地,刀高高舉起。
顧安歌那時便看着,眼睜睜地看着,數不清的利箭遍布绾绾的全身。
绾绾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最後卻只勉強扯了一個笑面,然後倒了下去。
趙迎春來到她的面前,俯視着她,語氣無甚尊敬:“五皇女,你既然回來了,就随臣走一趟吧。”
随後擺了擺手,讓人收拾殘局。
她只能看着绾绾被拖了下去,血跡染了一路。
她木然的跟着趙迎春進入皇宮,拜見廢帝,聽着顧玉竹(三皇子)斥責她的“謀逆之心”“心懷不軌”。
她就愣愣地跪在那裏,什麽表情都沒有,廢帝嫌顧玉竹話多讓他滾了下去,然後看向她。
顧安歌能很明确的感受到廢帝想殺她。
趙迎春這時附在廢帝耳邊不知說了什麽,廢帝思慮良久,下令将她禁足。
她看着廢帝,那個時候她在想什麽呢?
她在想弑君的可能……
但是不等她多想,趙迎春就猛然踢了她一腳,威吓道:“五皇女還不謝陛下恩典!”
這一腳極重,頭一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聲音極響。她也因這一下,腦袋嗡嗡作響,卻只能謝恩:“臣謝陛下恩典。”
廢帝高坐雲臺,而她跪于地下,她不止不能怨恨廢帝殺了她的至親好友,還要“感激”廢帝饒她一命。
她一定要殺了她!
不論是顧安歌還是廢帝在心裏都是這般決定的。
顧安歌摸着吳绾绾的牌位,一直在想。
如果回京途中沒有遇到绾绾,
如果不曾任性執意回京,
如果沒有帶着绾绾一起,
是不是結局就會不同……
起碼,可以保下绾绾,
而不至于,吳氏一族一個人都沒有留下……
顧安歌将酒壇子踢到了一邊,背靠着椅子,不知在看哪裏。
許久後,顧安歌低語,“姐姐,我是不是很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