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無恥之徒
無恥之徒
顧安歌似嘲弄着、嗤笑着:“從哪裏說起呢,就從我重回京都殺了趙迎春說起吧……”
有很多人都在疑惑,當初趙迎春服毒那一晚,她究竟同我說了什麽,讓我開恩準她可立墳豎碑,讓她唯一的兒子趙淑君能茍活于後宮之中。
其實那晚她并沒有說什麽……
五殿下暗中潛入京都之時,正逢廢帝萬壽節大辦,同賀趙淑君有孕之喜(據傳已有太醫診脈懷的是位小皇女)。
有句話叫燈下黑,萬壽節越是盛大,能尋的空子就越多。
在解決了禁軍統領和幾位指揮使後,五殿下同賀國公等人應外合,很順利的就攻下了皇宮。
只是不知為什麽,當日趙迎春不在宴席之上。
趙迎春罪行累累,不殺不足以平憤。搜了京都一個月後,在一個破舊的小院子裏找到了她。
或者說,是她故意暴露出來。
五殿下踏步進入這方破舊的院子,并沒有因為一朝得勢而露出任何嫌棄之态。
這位曾經聲名顯赫的奸臣,華衣錦服一日三換,金銀首飾從不重樣,如今卻麻衣粗服,披頭散發,判若兩人。
五殿下站在這裏俯視着跪着的趙迎春。
這幅場景很是熟悉,就像是之前無能為力的五皇女和位極人臣的趙迎春地位颠倒了過來。
趙迎春笑着,即使刀劍橫對,也依舊笑着:“能請殿下讓她們都出去嗎?現在奴婢不過一介廢人,不能如何的。”
她咳了兩聲,好像喉嚨不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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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殿下應該無視她的話,直接殺了她,最終還是讓石靜周林二人出去了。
趙迎春倒了一杯茶,卻并沒有給五殿下,而是自己捧在手中,看着杯中縷縷白霧:“殿下,您比奴婢預想的還要厲害。”
距離殿下離京才多久呢?不過四年多便能重回京都,以最小的代價拉下了上面的那位。
趙迎春喝了一口熱茶,心裏想着:
真厲害,真不虧是鳳君的孩子。
五殿下輕輕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無言沉默。
趙迎春勉強放下了杯子,不想因為手抖打碎了杯子,在殿下面前失儀。
這個破了一個口子的杯子似乎有着什麽奇異之處,趙迎春一直盯着、瞧着、看着。
待到腹中劇痛無法忍受,趙迎春悶哼一聲,死死咬着嘴唇,還是有着鮮血從嘴角流出。
五殿下沒有再待下去,剛進門時她沒有注意到,只剩她二人時,她嗅到了穿腸毒藥浸水後特有的腥氣。
——趙迎春服毒了。
五殿下轉身,趙迎春突然壓低聲音,從齒縫中咬出一句話:“殿下!您,一定、不要、輕易地、放過她!!”
這位廢帝手中不知斬殺了多少人的刀,終于刺向了她的主人。
臨終之前,沒有因為故意放五殿下她們潛入京都,而懇求五殿下放過唯一的兒子。
也許因為知道,她一些微不足道的遮掩,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
沒有她的小動作,五殿下也能拿下京都,只是需要多付出一些代價而已。
但也許五殿下心善,不會牽連她無辜的孩子呢?
只是相護之意,終抵不上怨恨之心!
五殿下腳步幾不可查的頓了頓,複又繼續邁步走了出去。
真奇怪,五殿下想,她的一群臣屬沒有一個人進言如何處置廢帝,好像都心照不宣的覺得她們是“母女”,不應由臣子或下屬多說什麽。
可今夜,一個手下冤魂無數的劊子手,卻識得了她的心意。
五殿下看了一眼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幾顆星星的夜空。
她當然,一定、不會、輕易地、放過那人!
五殿下對趙迎春是必殺之心,但對其他人卻沒有趕盡殺絕之意。
趙淑君即便是趙迎春的兒子,又如何?
即便生下了一位小皇女,又如何?
趙迎春的确罪該萬死,但趙淑君只是廢帝的一位淑君,廢帝後宮無數,難道她要個個趕盡殺絕嗎?
五殿下不會殺了趙淑君和他的女兒,同樣也不會護着趙淑君和他的女兒。
本就陌路人,何來憐憫心。
所以當周林禀報說,趙淑君那剛剛滿月的女兒被顧晚宜捂死的時候,五殿下只是嗯了一聲,便接着批折子了。
五殿下甚至都不驚訝。
如果趙淑君生得是位小皇子,便是為難些也能安穩着長大,可偏偏是位皇女。
五殿下的親随容不下這個身上留着趙氏和顧氏血脈的孩子,已經開始受到重視的顧晚宜也容不下她。
即使她剛剛滿月,還什麽都不知道,可她既然是位皇女,便是一個威脅。
——威脅着五殿下的地位。
——威脅着顧晚宜的地位。
五殿下将奏請她登基為帝的折子扔到一旁空的箱子裏,那是專門用來放“廢折子”的,滿了就倒出去燒了,然後再重新裝。
明面上是顧晚宜除了小皇女,內地裏不知道多少人是暗中推手,她也該震懾一番,省得她們真以為在“為君分憂”。
“現在想想,我當時未必沒有有意放縱。她們應該是看出來我不在乎那個孩子的生死,才敢借着顧晚宜的手殺了她的。”顧安歌淡淡地說着,沒有什麽表情。
如果她當時真的想護下那個孩子,她們自是不敢如何的。
可是五殿下能讓趙迎春的兒子享受淑君的位份,還讓他平安生下女兒,已經仁至義盡,沒有義務與責任去護着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甚至沒有名字,亦不能入皇室族譜,因為只有年滿周歲的孩子才能将名字寫入族譜,才能成為七皇女。未滿周歲的,什麽都不是,史書也不會記載這位滿月而夭的小皇女。
再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事呢?
京都很快就被她牢牢掌握手中,然後就是她故意将樓清指婚給了顧晚宜。
顧安歌眉目諷刺,言語自嘲:“姐,我從來沒有要将清兒讓出去。”
“當初故意讓楊慎知道我關注着樓蘭,就是有意讓她跟賀瑾寧她們互通消息。”
楊慎此人,不夠聰明,不夠忠心,甚至為人處世都不夠圓滑。
楊慎當初本是大皇女身邊的侍女,與姐姐楊獨是大皇女身邊的左膀右臂。可楊慎少時性子就橫沖直撞,時常不服管教,但大皇女因為楊獨的緣故,對她一再寬容。這才導致了楊慎當時的恣意妄為,竟敢私自出京而沒有讓大皇女知道,卻也因此留了一條命,後轉入了五殿下名下。
經此一事,楊慎收斂性子,再不敢自作主張。
可楊慎從前畢竟是大皇女身邊的人,對五殿下難免關心有餘,敬畏不足,總是想對五殿下的事指手畫腳,這也導致五殿下對其愈加不喜。
故意讓楊慎知道樓蘭的事,便是想通過她讓賀國公府知道樓清的重要,從而留下樓清。
讓五殿下意外的是,楊慎竟然安靜的什麽都沒做。
楊慎不起作用也不要緊,五殿下總是有着後手的,故意訓斥顧晚宜,故意言語之間暗示指婚樓蘭。
但五殿下從來沒有明言谕旨,更沒有在朝堂提過指婚的事。
“我一番布置的确能掩人耳目,可是,我對清兒太過看重,被人識破不過早晚而已。”
此局前期尚能遮遮掩掩,可時間一長,五殿下久久沒有诏書賜婚,屬臣哪個不是人精,如何還能不知五殿下的意思?
大朝會前,五殿下于背後用樓蘭結親來糊弄賀國公一幹人等,于朝堂卻說樓蘭主動歸附,降國都為城池,所以用重禮相待。
如此樓蘭不論大朝會居右上位,還是遷移至邺城,都被五殿下示為樓蘭國主動歸附所得到的優待。
樓蘭早就臣服,卻沒有明示為附屬,五殿下鑽了空子,将其視作獨立的國家主動賓服歸順。
雖然五殿下被人內地裏腹诽故意做功績,畢竟收複一國對于一個帝王而言可是一項巨大的功績。
總歸最後“明白”的人明白,糊塗的人也“明白”。
五殿下這般作為如同走鋼絲,稍有差池很可能兩處一起崩盤。但結果卻是朝堂內外被她一同穩住,樓蘭使者順利入京。
顧安歌敲了敲椅子,故意問詢:“绾绾,你是不是想問我,如果出事被人知道了賜婚顧晚宜的事怎麽辦?”
“那我就直接告訴她們,樓蘭是要與我結親,樓清會是我的夫君,唯一的正君。”
五殿下夫君的母國,五殿下愛屋及烏,偏私幾分不是理所應當?
況且……
“我既然敢兩邊下棋,就不怕崩盤。”
五皇女做不到的事,五殿下可以輕易做到!
“比我預想的要快一些,卻沒有想到竟然是賀瑾寧的小郎君最先發現我的意圖。”
“皇宮設局,顧晚宜為引,陛下為刀,樓清為餌,誘我入局。”
“平心而論,這一局是不錯的,可是,她們太蠢了。”
哪一位帝王于皇宮之中、酣睡之側,容忍她人放刀?
若非她有意為之,賀國公府根本不可能将手伸到皇宮裏!
她縱容賀瑾寧擺弄心機,一是為留下樓清,二是将當年母親留下來保護父親的暗棋拔個幹淨。
從此以後皇宮大內不會有她掌控不到的地方,她也不用再遮遮掩掩,只待廢帝命斷那日!
志得意滿,得意忘形,五殿下防備着賀國公府,卻忘了防備身邊的人。
“當年的五皇女弱小不堪、無能無力,救不了任何人;現在的五殿下驕傲自負、一葉障目,險些失去最後唯一。”
顧安歌語氣幽微,神情淡漠,眸中卻有瘋狂之意:“姐姐,你知道我将清兒及時救出來,心裏在想什麽嗎?”
她當時及時出現,及時握住了刀刃,可第一個念頭并不是樓清的平安。
“我在想,我怎麽才能将他永遠困在我身邊呢?”
樓清是我最後一個能抓住的唯一了,他如果出事,我該怎麽辦?拿京都給他殉葬嗎?
就是拿天下獻祭,也換不回我的清兒!
“不能強迫,這是我的珍寶。”顧安歌勾唇一笑,“我要讓他自願待在我的身邊。”
自願畫地為牢,永遠待在我的身邊。
“我是故意的……”
故意揭露往昔卑劣形跡,
故意示弱離去,避而不見,
故意引導他知曉年少種種……
清兒果真天真無比,憐憫我,可憐我,心疼我……
再不曾提過離開二字。
“姐姐,你看,我是何其卑鄙無恥。”
利用他的愛慕,利用他的善良,讓他心甘情願地待在我的身邊,并且
——無怨無悔。
“至于之後對石靜她們的處罰,”顧安歌輕呵了一聲,“我一開始只想着宰了她們。”
不論是石靜,還是賀瑾寧,沾染上這件事的人,我不會進行審判。
審判她們是閻羅判官的事,我只負責送她們下地府。
若不是……
“姐姐,當時林知懇求我,嚴懲設計者,為樓清做主。”
也許林知沒有那層意思,但他這句話還可以理解為:不能殺人。
嚴懲意為嚴刑懲罰,而不是要人性命。
林知是樓清貼身侍從,最得信任。他既然開口,之後一定會同樓清說這件事。如果因為這件事石靜賀瑾寧沒了性命,樓清難道不會多想,覺得是因為他,五殿下才痛下殺手,失去了這些親眷嗎?
因為不想讓樓清自責煩憂,所以才饒了她們性命。
哪有什麽主仆君臣之情?在她們敢對樓清下手的時候,就已經恩斷義絕了。
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石靜同周林形同陌路,賀瑾寧被打擊得神志恍惚。
刑罰加身,不過徒增幾道傷,只要不死,好了傷疤終會忘了疼。
誅心之刑,才能痛徹心扉,永不敢再犯!
沉默良久,顧安歌喃喃道:“姐,那人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我同她其實沒有什麽不一樣。”
廢帝當年得文相、賀國公等人相幫,得以稱帝;
我得石靜周林等人相佐,得以大權在握。
廢帝強行求娶父親,以拉攏文相,鉗制母親;
我多番設計引誘迫使樓清留下,只為心中私欲。
廢帝坐穩帝位不久,就開始殺親妹,誅功臣,除掉了一切會威脅到她皇位的人;
而我雖未殺人,卻比她更狠。既讓屬臣痛苦不堪,又讓其感恩戴德繼續賣命。
【“顧安歌,你同朕又有什麽不同!”】
是的,本來就沒有什麽不同。
只是說了幾句話,回憶了幾段過往,天便蒙蒙亮了。
顧安歌将牌位一一擦拭,又重新擺放回去。
今日過後,這些牌位便不能放在這裏了。
或請放于皇宮,或請放于太廟,總歸不能繼續放在這。
顧安歌一一看過諸多牌位,最後行了一個大禮。
她就是如此卑劣無恥,顧安歌這樣想着。
她不善酒量,酒醒之後全然不記得之前種種。如今故意喝醉,便是為着一個自欺欺人。
我已經告罪了,也愧疚悔過了,所以便不用在意之前是非功過,就此過去了。
顧安歌站起身來,露出了一個同少時一般的純真笑容。
“父親,母親,大姐,二姐,绾绾,太傅,大姐夫……我走了。”
顧安歌終要告別過去,走向新的未來。
打開門,恰好晨光熹微,清風迎面,耳邊好像傳來了幾許低語,催促她快快出去,不要遲疑。
顧安歌笑着走了出去。
今天會是一個豔陽天。
女鵝從此以後就告別過去開始新的篇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