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過往
過往
陛下開始說着當年遇到幾人的事。
當初陛下還是五皇女,剛滿十八歲,覺得美好人生剛剛開始,于是就小包袱一卷,出京游玩了。
一開始到的是雲城,先是遇見了嚴霜。嚴霜那個時候被一個小乞丐騙了三次,險些還被賣了。陛下那時見這人如此愚蠢,就想着看熱鬧,後來實在覺得這人活這麽大估計父母很不容易,就出手救下了嚴霜。
嚴霜便是從那時起賴上了陛下,說要做陛下的“謀士”。
樓清聽到這忍不住笑出聲,陛下無情嘲諷:“我都不知道她當年哪來的自信做我的謀士。”
後來陛下煩不勝煩,就故意甩下了嚴霜,離開了雲城。不過臨走前留書一封,告知嚴霜她将來會定居雲城。
嚴霜那時便等在了雲城。
陛下出雲城時,見有一隊镖隊就跟着她們一起走,在這裏遇見了盧蔓。
如果說嚴霜是刻意遇見,那麽盧蔓就确實是巧合相遇。
盧蔓當時因不願意一輩子困在隴西,借口尋珍貴藥材,離開了家鄉。
盧蔓當時不比現在心有城府,為人頗為正直單純。
當時她們于一處客棧落腳,碰巧聽到了本地有名的富戶劉員外身有“怪病”。
這個怪病并不罕見,就是劉員外自兩個月前一直心痛不适,夜間難眠。可奇怪就奇怪在已經看了數位醫者,吃了許多帖子藥,卻分毫不見好。
後來醫師們紛紛請辭,說醫術不精,能力不足,再不願意到劉府看診了。
盧蔓身為醫師,也一向自诩醫術精湛,聽聞這件事,有心想去劉府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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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蔓診脈并沒有診出什麽出奇的地方,就是尋常的躁動驚悸憂思憂慮。開了幾服藥,理所應當的沒有任何效果。
如果盧蔓一開始只是抱着試試的态度的話,當改了幾次藥方卻沒有任何效果的時候,盧蔓開始撞南牆了。
她好像同這“怪病”卯上了一樣,不治好就不打算走了。
陛下本就是出來玩的,在一個不怎麽熱鬧的小鎮勉強待了大個半月,已經是極限,不想跟盧蔓一起鑽牛角尖。
于是跟盧蔓說,她能治好劉員外的怪病。
盧蔓臉上明晃晃地寫着不信兩個字。
一段時間相處下來,讓盧蔓知道了這就是哪家的富貴小姐出來玩的,能顧好自己就不錯了,還看病?
可是真的就讓陛下治好了,只花了三天,連藥都沒吃。
樓清忍不住問了跟當時盧蔓一樣的話:“你是怎麽做到的?”
難道陛下還會醫術?
陛下昂首得意道:“其實很簡單,心病還需心藥醫。”
那劉員外本就沒有生病,或者說是生了心病。
劉員外在兩個月前給父母掃墓的時候看見了一塊斷成兩半的石碑,因為當時下着雨着急趕路,就沒有管。
結果回家後當天夜裏就翻覆不休,心痛難忍,被噩夢驚醒。
自此以後夜夜不得安眠,尋醫問藥皆無用處,“怪病”由此而來。
陛下知道了原委,又從婢女那裏知道了劉員外甚是篤信佛家的因果循環,家裏還請了不少佛寺的物件。
由此,陛下大膽“治病”。告知劉員外乃冤魂纏身,因為當初她對那塊“斷碑”視而不見,碑的主人便找上了她,才導致她心痛不已,藥石無醫。
若想平安,便令人重新刻碑,敬香于碑主,回來後燒掉當日所有衣物,如此便能無事了。
劉員外一一照做,三天後果然神清氣爽,不見愁态。對陛下更是千恩萬謝,視作恩人。
聽完這些後,樓清的表情一言難盡。可當時盧蔓卻嘆息一聲,對着陛下行了一揖:“受教了。”
陛下待在這個小鎮這麽長時間,可不是無的放矢。她早已摸清盧蔓底細,知道她是隴西醫藥世家盧氏的嫡長孫女,醫術卓絕。故意沒有點破劉員外的“病”,就是有意收服她。
人生在世,誰不會有個病痛?
陛下同樣留了話,告訴盧蔓她将來定居雲城,屆時盧蔓可去雲城尋她。
也是這時,盧蔓建議陛下可往邺城而去。
因為盧蔓要陛下去西域取一件藥材,而她在雲城等着陛下把藥材帶回來。
隴西盧氏唯一的孫女輩,也是有些傲氣的,陛下如此看熱鬧,盧蔓雖臣服,還是要拿喬一番的。
陛下欣然應允,便往邺城而去。
到達邺城的途中,偶然遇見一對姐妹賣身葬母,陛下随手給了百兩銀票,就繼續趕路了。
樓清問道:“是周珂周林姐弟嗎?”
陛下輕輕點頭:“周林生得好,周珂為護着他,便将其做女子打扮,名字也由雙木林改為了從玉琳。”
沒有母親保護,力弱的姐姐只能想到用這個辦法保護弟弟。
也是天可憐見,遇到了陛下這樣的人,給了銀錢葬母,卻又不要她們為奴為婢。
當時周珂周林沒有想到這人給了錢就走,後面着實被周林纏得煩了,才丢了一句“若想報恩就去雲城尋我。”
當時的帝王同樣沒有想到,這兩人真的會去雲城尋她,更是一路打聽追到了西北軍營。
她随手的一個善意,竟然是她後來的兩位臂膀,其中一個更是對她忠心不二,盲目聽從。
那時陛下沒有在意周珂周林二人,只想着快些趕到邺城,看看那邊是什麽光景。
結果初到邺城,陛下就抓到了一個扒手。那人衣衫破舊,身形瘦弱,臉髒兮兮的,就像一個四處咬人的狼崽子。
即便偷錢被抓到,也死死攥着,不願意松開錢袋,陛下皺眉看了她一會兒,放開了她。
然後便見這人怔愣一瞬,迅速逃走。
陛下有心跟從,見這人去了藥鋪,催着掌櫃的快些抓藥,買了一大包藥,抱在懷裏就急忙往一個地方趕。
果然,陛下心道,這裏有一個死人。
勉強遮風避雨的柴房之中,那個偷錢的孩子顫顫巍巍地給一位男子喂着藥,喂一點用袖子擦一點,一碗下去幾乎全浸了袖子。
徒勞奈何,屍斑都已經出現了,這人起碼死了一個時辰了,便是神醫在世也救不回來的,更何況只是一些補氣養血的藥。
那個孩子跪趴在地,額頭抵着那人的手心,無聲哀恸着。
不知過了多久,這個孩子爬了起來,拿走了一旁的菜刀,狀似冷靜地走了出去。
路過陛下身邊時,
“你覺得憑你現在這個樣子能殺得了仇人嗎?”
陛下嗤笑一聲,“用性命給人送樂子?”
她緊緊握着半舊不新有着一道豁口的菜刀,瘋癫卻又平靜地說着:“那又怎麽樣?哪怕用這條賤命濺她一身血,我也覺得值得!”
陛下繼續嘲諷:“原來不是為着報仇,只是為了尋死。那快些走,沒準你還能追上地上的這人呢。”
她似乎終于被陛下激怒了,怒吼着向陛下沖了過來。
陛下都不屑去躲,瞬間打落了菜刀,擒了她的雙手,把她死死制住。
“怎麽,以為惱羞成怒就能無所畏懼了?你現在跑去敵人面前,除了死之前被故意羞辱踐踏,你什麽都做不到!”
濺人一身血?
只會是髒了一塊地!
“啊——!!!”
嘶吼着,怒喊着,極力在陛下手裏掙紮着,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發洩出心中的苦痛。
良久後,她雙膝跪地,“嘭”的一聲響,五體投地懇求道:“您能不能幫幫我?”
陛下沒有躲開,嘆息道:“今日我受你大禮,教你一個道理。”
“你勢強時,以暴制暴,可一力破萬法;你勢弱時,則以巧制暴,四兩撥千斤。”
接下來陛下用了兩天時間,熟悉了那匪幫頭目每日的行程習慣。
知道那頭目愛好酒色,且有專屬的酒家為其供酒,陛下便把靠近外層的幾十壇子酒都下了藥。随後又去了青樓楚坊,給最近頗得頭目喜愛的小倌衣服全都灑了藥。
這些藥自然是從盧蔓那裏拿的,兩者分開無毒,但合在一起,一吃一聞,便能起到麻沸散的作用,令人昏厥不醒,醒來只會以為自己不過睡了一覺。
十分适合當下所做之事。
只是陛下沒有解釋此藥用途,這個孩子是不知道的。
全程那孩子十分聽話乖巧,只是盯着看,什麽都沒說。
因為知道她剛失去重要的人,陛下便沒有告誡她不可輕易傷人害命,律例刑罰才是公正之道。
因着邺城此地事出有因,陛下才私下用刑,否則不會枉顧律法。
當年不覺得此舉有錯,現在陛下卻心有悔意。
如果她當初告誡了那個孩子,讓她知道律法公正,人命可貴,她後來是不是就不敢自作主張算計樓清?
陛下沉默幾許,樓清戳了戳她:“然後呢,陛下你做了什麽?”
把那頭目迷倒之後,陛下你要做什麽啊?
陛下抱着樓清靠在床頭,繼續說着。
那頭目傍晚時分,果然叫了小倌們來到一處小院陪客。
匪幫不止一個老大,還有三人共同主事。頭目四人并那幾個小倌不過片刻便紛紛倒下,陛下拖了老大進了一間偏房,只見床上似乎躺着兩個人,陛下把衣服一扒,便将老大仍在了兩人中間,随後閃身出去。
出門前随意扔了一把粉末,很快房間裏便響起了淫靡之聲。
陛下出這處小院前,同樣灑了一把粉末,一盞茶(5分鐘)後,幾人醒了過來。
畢竟是匪幫主事的,老三眼睛一轉就知道這事不對勁,幾人都是能喝酒的,怎麽就突然醉倒了。
怕是有人故意下藥!
這時老二問道:“大姐呢?”
老三看了一圈不見人影,擔心出事,就急忙召手下尋找。
結果卻在一處偏房找到了還在床上快活的老大。
被打擾了好事,老大很是不爽,結果還沒說什麽,兩道刺耳的尖叫聲就傳進了耳朵。
她氣急罵了一句:“賤人叫個鬼!”
剛想打人,卻被老二一把扯下了床,一巴掌就打向了床上的一個人。
“賤貨,你敢背着我偷人!”
老三同樣面色不善地扔了兩件衣服給另外一人,低聲斥道:“回去我再收拾你!”
匪幫老大竟然睡了結拜姐妹的夫郎,還一睡睡兩個!
老四還在旁邊幸災樂禍地勸着老二老三消消氣,下一刻卻看到了一串腰鏈靜靜地躺在地上。
老四一股怒氣直沖天靈蓋,沖上前去就是一腳,邊打邊罵:“你個無恥蕩婦,親妹妹的人你都不放過!你他媽還有沒有廉恥!”
老四跟老大打了起來,老二訓斥着夫郎,老三冷漠旁觀,旁邊是兩個夫郎哭哭啼啼的聲音。
這場面怎一個亂字了得。
但這只是開始。
四人不歡而散,沒過兩日老四無緣無故溺酒而死。
老二老三認為是老大所為,前幾天才出了那樣的事,定是老大惱羞成怒殺了老四。
老大卻認為是老二老三合謀殺了老四,因為老大在現場發現了被撕碎的老二老三欠條碎片,再加上前幾日她被人故意算計,所以定是老二老三合謀殺了老四嫁禍給她!
三人互相防備,各懷鬼胎,終于在發現有人試圖給自己投毒後,刀劍相向。
至此,邺城最大的一個匪幫頭目皆亡,分崩離析。
僅用十三天。
事後,那個孩子見陛下就此收手,問道:“就這麽放過那個城主嗎?”
邺城城主官匪勾結,放縱盜匪猖狂,她該死!
陛下腳步一停,“城主死了,誰來管理邺城?”
“你覺得西域都護能有那個閑心顧着你這小小的邺城?”
城主的确縱容匪徒肆意妄為,卻也保證了邺城多數人的生活。現在殺了城主,除了讓邺城陷入混亂,沒有任何益處。
況且如今最大的匪幫沒了,殺雞儆猴,城主也能上心幾分。
“為什麽不能再派個城主過來?”這個孩子如此天真的問着。
陛下沉默一瞬:“因為沒有人願意。”
這個孩子繼續不解:“這麽多人,沒有一個人能保護我們嗎?”
“是。”陛下擡頭看向東方,那是皇城的方向,“即使有着萬萬人願意,只要那人不同意,便全都不做數。”
這個孩子不再問了。
等她收斂了屍身安葬,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後,她轉頭對陛下道:“我叫石靜,我想跟着您。”
這個場景熟悉的陛下心中一跳,猶記得嚴霜、周珂、周琳都是這麽跟她說得。
陛下嚴詞拒絕:“我不需要。”
石靜堅持道:“我會永遠忠心,可以為您做任何事情!”
陛下反問:“你覺得我缺少這樣的人嗎?”
陛下身着富貴,出手大方,智謀才情皆屬上乘,怎麽會缺甘心為她賣命的人?
當時陛下雖然不得廢帝關注,但若真想招人,憑她得隐太女看重,又是太後撫養長大。有的是世家貴女願意做陛下女使,何必要一個尚且稚嫩弱小的小丫頭?
陛下擺手道:“好了,小丫頭,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你我就此別過了。”
陛下本以為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但這狼崽子不知道是不是屬狗鼻子的,一路“悄悄”跟着她,她甩了數次,都沒有甩掉她。
西域這邊不太平,晝夜溫差又大,這個孩子中途因為跟着她,還生了一場病。
陛下看着她病歪歪的樣子,閑聊着:“叫什麽?”
“石靜。”她乖乖答道。
“喝完藥就睡吧,”陛下打了個哈欠,“我最多待在這裏兩天,兩天後要是好不了就不用再跟着我了。”
我好歹也是一位皇女,總不能進出總帶個病秧子。
石靜愣了一瞬,瞬間大聲道:“好!”
也許是一時心軟,也許是被石靜的執着打動,陛下到底默許了石靜跟着她。
收了石靜為下屬,便了解了一些她的過往。從石靜口中知曉,那日死去的人是她生父。本是中原漢人,同外祖母來此走商貿易,結果被盜匪劫財劫色,強行霸占,才有了石靜。
父女二人勉強生活,但因為幾年前父親再次懷孕并且小産的緣故,身體便一直不好,久病不愈,熬了幾年就去世了。
陛下沒有再多問什麽,反倒是石靜問了陛下一句“不覺得我血髒嗎?”
她是父親被強迫生下的孽種,身上又有着一半胡人、一半漢人血統。在邺城時,不論哪裏的孩子都不喜歡她,甚至當面罵她“雜種”“野種”“有爹生沒娘養的孽種”。
陛下不在意地說着:“你又不是主觀意動想成為這個‘孽種’,你父親沒得選,你也沒得選。”
陛下并沒有憐憫安慰說不是你的錯,只會說這是事實,但也只是沒得選的事實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呢?不過區區小事。
“而且,你不是拿那髒東西的命來祭你父親了嗎?這樣看,難道不是用她的血來洗掉你身上的髒污嗎?”
随後陛下又打了個哈欠,說了聲“睡覺”,就閉目休息了。
徒留石靜久久不語,直到陛下說“你明天如果沒有精神趕路,就哪涼快滾哪”。
比起深夜抑郁難平,好像被扔下更不能接受。
石靜乖乖閉眼睡覺,晚風溫柔吹過,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陛下帶着石靜在西域走着,也不是只為着趕路,經常會教石靜一些東西。
因為石靜本身識文斷字,陛下便教她一些謀略典故,以及一些基本的呼吸吐納練功基礎。
石靜很是聰明一點就通,且會舉一反三,蹲馬步便是辛苦了些,也從不抱怨訴苦,十分聽話。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為父親的緣故,有些陰郁內向,不愛說話。
一個月後,兩人便到了樓蘭附近,也是在這裏陛下遇到了樓清。
樓清恍然道:“原來當時跟在你旁邊的是石靜啊。”
真的是看不出來。
五年前樓清見到的石靜,沉悶寡言,整個人透着陰郁。
但入京後樓清見到的石靜,平淡謙和,進退有度,就像換了個人。
陛下遇見樓清之後的事,樓清記得比陛下要細節的多,只不過從陛下口中知道了,原來陛下當年竟然故意吓唬他!
樓清氣哼哼道:“我就說你活該,就該一直不理你!”叫你吓唬我!
陛下理虧,低聲細語哄着人:“當年我不是還沒有見到你嗎,見到你之後,我就立刻後悔了。”
吓壞了這個小美人可怎麽辦?
“而且,我沒有憐香惜玉之心,這是好事啊。”
樓清被她一噎,卻又沒辦法反駁。
天下男子誰不希望妻主只愛慕憐惜自己一個,誰會希望妻主處處留情?
樓清鼓着腮幫子,戳了戳陛下:“油嘴滑舌。”
哼!
陛下講了半天故事有些口幹,樓清便給她到了一杯水,等回來時陛下已然熟睡。
樓清輕嘆一聲,放下杯盞,給陛下理了理被子。
即便是喝醉了,也還是不願意說……
樓清最想知道的其實是當年兩人分開後,陛下遭受的千般苦難。
但不用想也知道,陛下不可能同他說得。
不是因為撕裂傷口的疼痛,而是因為擔心,即使只言片語都能讓不谙世事的小殿下哭成淚人。
樓清盯着床上那人看了半天,張嘴,咬了她一口。
陛下臉上出現了一個淺淺的牙印,估計用不了一會兒就會自動消失了。
這個人真是,
太會讨人歡心了……
石靜同女鵝的命運是有些像的,同樣喪父,同樣弱小,只是石靜很幸運能遇到女鵝,報仇雪恨。而女鵝,不能說不幸運,也不能說幸運,只能說不夠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