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母親

母親

那一雙流光溢彩的鳳凰金目一出現,四人便明白了。

顧惜弱不客氣地拍了顧安歌一掌,“行啊,幾年不見膽子見長,跟大姐玩心眼,啊?”

“嘶。”顧安歌咧嘴痛呼,“二姐你輕一點,我還是個病患呢。”

吳绾绾往前擠過去,趴在顧安歌懷裏哭着:“五姐,五姐……嗚嗚……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顧安歌提防起人心來,是冷酷無情加六親不認的,即使易容得再像父母姐妹,她也能面不改色地一劍捅死。

在她心裏,親友已然盡亡,任何敢攀扯這些人的東西,都不配存活。

顧安歌揉了揉绾绾的頭,安慰着:“剛睡醒難免神志不清,绾绾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我計較了?”

绾绾嚎着點頭:“下次不準再不認我了……”

手上的傷被包紮好了,顧安歌望向父後,歉疚道:“女兒不孝,讓父親憂心了。”

文初寧紅着眼眶,捏了捏女兒的臉:“不過小事而已,倒是難為了你……”

“這些年,苦了你了……”

他當年有心尋死,所以沒有做任何反抗,一杯毒酒了了心願,去見了最對不起的那個人(顧念安)。

誰能想到,顧望涔她如此狠心,連自己的親女兒都容不下!小霜、惜弱被迫自盡,安歌孤苦一人,險些出不了京都!更差點命喪西北!

他恨!恨當初為什麽不顧全幾個女兒!恨當初為什麽沒有帶顧望涔那狼心狗肺的東西一起走!

顧安歌紅了眼睛,眉眼彎彎笑道:“都過去了,沒有什麽值得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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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是“沒有什麽值得提的”?

五年殚精竭慮,五年切齒隐忍,五年日夜錐心……

顧初霜将手放在了小五的肩膀上,聲音溫和卻鄭重:“現在,我們都在。”

顧惜弱也在一旁出聲道:“我們這些靠山都在,沒有人敢欺負你了。”

吳绾绾瘋狂點頭。

文初霜滿眼憐愛地看着自己的女兒,無聲給她依靠。

顧安歌笑着,大笑着,慢慢低頭窩在了父親的懷裏。

“父親……我好累啊……”

聲音裏盡是疲憊不堪。

顧安歌本應成為未來帝王(顧初霜)最疼愛的妹妹,做一個富貴閑王。大姐有需要時,她就出來拉一波仇恨,沒有需要,她就在雲城待着,悶了就出來見義勇為一番。

捅了婁子是不必擔心的,顧安歌是皇帝(顧初霜)最疼愛的妹妹,又是武安王(顧惜弱)偏向的妹妹,誰敢跟她過不去?

顧安歌是有着很多靠山的……

可是,五殿下沒有。

五殿下沒有絕對信任的人,五殿下需要防備所有人,五殿下要縱觀全局,要籌謀一切,要無所不能。

五殿下不能累,五殿下不能倒,五殿下必須向前走。

“我真的好累啊……”

顧安歌是人,

五殿下亦是人,

她不是神……

窩在父親懷中,就像是小時候一樣,這一刻,顧安歌只是尋求父親懷抱的孩子。

夜幕降臨,為不打擾顧安歌休息,四人各自回了自己的房中。

顧安歌披了外裳來到了院中,一位穿戴不凡的美婦人坐在庭院中不知在自言自語些什麽,聽到開門聲,望向了她。

琥珀瞳的顏色要比顧安歌的深一些,面色有一瞬間地緊繃又若無其事地松懈下來,她招了招手,讓顧安歌過去。

兩人對坐,這位美婦人将黑棋簍慢慢推到了她手邊,手着白棋,落下第一子。

顧安歌緊跟落子。

兩人你來我往,基本都是前一子落下後一子便跟上。

不過一刻鐘(十五分鐘)白子便占了大半江山,顧安歌不見分毫心急,依舊不緊不慢地下着。

再落兩子,美婦人開口提醒:“黑子要輸了。”

顧安歌繼續落子:“還沒有到最後,怎麽就會是我輸?”

白子已占絕對優勢,黑子反而被困一隅,呈困獸猶鬥之态。

再下下去也是白費功夫。

但黑子在繼續,白子也在繼續。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白子勝。

顧安歌輕嘆一聲:“果然,輸了啊。”

右手随意一推,棋局頓時亂成一團。

沉默良久,顧念安輕聲道:“抱歉。”

抱歉留下你父親一人,

抱歉留下你們二人相依為命,

抱歉……

顧安歌挑眉一笑,笑容甚假:“怎麽曦王也知道錯了嗎?”

“我還以為有些人會窩囊一輩子呢……”

笑着笑着,一拳就打了上去。

“你也配說抱歉?”

“你還知道說抱歉?!”

“你為什麽只知道說抱歉!!”

先帝留給曦王足夠造反的條件,可是她竟然能因為在乎姐妹之情,甘願被困京都!

連累支持她的文臣武将不得善終!

連累父親成為別人的夫君!女兒也得認賊作母!

“我顧氏嫡系怎麽出了你這麽一位‘活菩薩’!”

顧氏先祖逆天命斬妖鳳,統一中原,登臨帝位!

歷數數代帝王,哪一位不是唯我獨尊,君威深重!

怎麽會出一位這麽廢物的嫡系帝姬!

“顧念安,你怎麽有臉出現在我的面前?你不配為人妻!不配為人母!”

“給我滾!!”

顧安歌赤紅着眼怒吼着讓她滾出去。

顧念安未做任何反抗,被親生女兒一頓好打,默默捂着臉不敢說什麽,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身後一聲巨響,棋盤被摔在地上,呈四分五裂狀。

顧念安咽了一下口水,這一刻她敢肯定:如果不是顧及初寧,她的下場就是那棋盤。

顧安歌鳳目一掃,顧念安快速跑走了。

“嘶,夫君輕一點。”顧念安眼淚汪汪地看着文初寧。

“你還知道疼!怎麽不疼死你!”雖然這麽說,可下手卻又輕了一分。

文初寧給顧念安上着藥,不禁說道:“你就這麽挨了一頓打?為什麽不跟女兒說清楚?”

顧念安龇牙咧嘴,疼的臉上打顫:“本就是我的錯,讓安歌出氣也是應該的。”

“而且,你當真以為安歌不知道事情的原委?”

顧念安當年“心甘情願”被囚京都,是因為心上人文初寧是顧望涔的鳳君。心上人的命被攥在別人的手裏,她如何敢反?

後面被逼自盡,也是因為文初寧即将生産,顧念安不死,那就得文初寧帶着孩子一起難産而亡!

顧望涔的手段,顧念安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确實有錯。”顧念安握着夫君的手,“我當年若強硬一些,若分毫不讓,母皇未必不會同意我的請求。說到底,是我無能,才沒有護住你,還有安歌……”

文初寧擰着眉頭道:“既然你這麽說,那我今天就同你理一理。”

“你當初沒有同先帝争取婚約,是因為顧望涔她故意先你一步求得聖旨!後面是那妖道撺掇你、誤導你,讓你以為我成為鳳後就可萬事無憂,讓文氏滿門榮耀。”

所以被先帝看重的顧念安才一退再退,将心上人讓了出去,将太女位讓了出去,最後連性命都無法保全。

“你以善心回報至親好友,是她們狼心狗肺、詭計多端!”

文初寧辯着禮法,說着公道:“這世間公道理法,是惡人傷人被判刑處置,怎麽反而變成受害者要自省自責!”

這是哪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才能堂而皇之的這般指責別人!

眼見文初寧越說越激動,顧念安眼急忙抱着他坐下,哄人道:“我自是知道都是她們的過錯,不生氣了啊,為她們不值得。”

文初寧推了顧念安一下:“那你還讓女兒這般打?”

顧念安輕笑一聲,結果不小心扯到了傷口,要笑不笑、要哭不哭地說:“因為安歌說得是對的,打我也是對的。”

“我的确沒有對得起‘顧’這個姓。”

她們的确可惡,但說到底還是她自己婦人之仁了。

如果當年她反了,顧望涔當真敢動文初寧嗎?

文相何等睿智,又位列權臣,身後還站着賀國公。除非玉石俱焚,否則顧望涔她就得一輩子捧着文初寧。

但是顧念安猶豫了,那畢竟是自己的親姐姐,小時那般疼愛護着自己的親姐姐,當真要走到姐妹相殘那一步嗎?

所以,她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直到退至萬丈深淵……

“我也的确對不起你和安歌……”

她是妻主,是母親,但卻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夫君和女兒。

顧念安抱着文初寧,低聲道:“我真的很後悔,當初就該搏一把!”

即便真的為此被貶、被廢、被殺,起碼拼搏過、努力過。

而不是任人宰割,死後悔恨不已。

文初寧回抱住妻主,柔聲道:“我沒有恨過你的……”

的确怨過、怪過,但顧念安便是這麽一個人

——重情重義。

這也是為什麽那麽多朝臣站在她這邊,為什麽先帝這麽看重她,為什麽我這般喜歡她……

顧念安擡頭看着文初寧:“其實我這臉也就是看着嚴重,安歌她下手還是有分寸的。”

不過皮外傷而已,便是不用藥最多兩三天也就消得差不多了。

“安歌她從沒有見過我,驟然要認一個陌生人做母親,她難免惶恐不安。”

更何況顧望涔帶給了她那麽大的傷害。

“母親”這個詞在安歌心裏一定不是什麽好的象征。

“她出了氣,也算是回緩我們之間的關系,你不用太擔心。”

文初寧半信半疑:“打你一頓還能拉近你們的關系?”

顧念安彎眉淺笑,“她自西北回京,除了顧晚宜那一遭暴怒,你可曾真的見她發過火?”

即便拂袖而去,也不過是給外人做的樣子。

“她能在你懷裏哭,因為你是生她養她的父親,而我不過一介陌生人,你覺得她會在我面前示弱嗎?”

“不能示弱,卻也不懂如何親近‘母親’,她只能将情緒轉化為怒火。”

顧念安樂呵呵地傻笑着:“你看,她只打我呀。”

所以我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文初寧簡直沒臉看妻主這一副傻乎乎的樣子,“那我怎麽不見小霜和惜弱打你?”

你缺心眼也太離譜了些……

顧念安埋首在夫君的懷裏,低聲說道:“好啦,別擔心了,安歌她需要時間,不要再逼迫她了。”

“她已經很努力了。”

文初寧無奈嘆氣:“算了,你們母女倆的事自己看着辦吧,兩個蓮蓬心眼的,我是看不明白的。”

顧念安抱着文初寧蹭了蹭,“哪有蓮蓬心啊,只有愛寧寧的一顆全心全意~”

文初寧根本不吃她的甜言蜜語,一巴掌啪她臉上,說道:“少糊弄我,你沒事跟小歌兒下什麽棋?你平時跟我下棋的時候,要多蠢有多蠢,跟小歌兒下卻能贏。”

“你們打什麽壞主意呢?”

“哎呀,那是安歌讓着我。”顧念安讨饒道,“你女兒的脾性你還不清楚,最是心軟重情,初次見面,她總不能真的什麽都壓我一頭吧?”

這自然是假話。

顧念安和顧安歌的這一局棋,的确是先行的白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壓制、吃子、圍剿,最後勝利,黑子也的确一敗塗地。

但素手一推,棋局便分崩離析;纖手一扔,棋盤就四分五裂。

棋子不一定永遠是棋子,執棋人也不一定永遠能穩坐釣魚臺。

顧安歌能體諒顧念安的不得已,但仍然讨厭甚至憎惡她的“不作為”。

即使顧念安臨死前将埋于內廷的暗棋全部交給文初寧,即使顧念安曾暗中支持推舉文初安為文相……

明明有能力掀了棋局、砸了棋盤、厮殺前進、得到一切,卻懦弱退縮,自欺欺人!

換位而居,顧安歌能隐忍蟄伏五年從西北大營殺回京都,而顧念安身在京都,天時地利人和俱在,卻連一個小小的廢帝都處理不了!

文初寧不明白也不理解,初次見面讓了一局棋,然後爆打一頓生母的“心軟”??

他時常覺得妻主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文初寧戳了戳妻主的額頭,他才不信呢。

“說正事,小歌兒把那株藥給了出去,她怎麽辦?別想岔開話題,我今天一定要知道!”

顧念安為難地開口:“這,寧寧,不是我不跟你說,只是你最好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顧念安正了神色:“我只能跟你說,安歌此舉風險雖大,但不破不立,若能成功往後餘生便無需憂慮了。”

文初寧面露擔憂,這般大的益處,定是得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才能換取。

顧念安溫柔吻了吻文初寧的唇角:“安歌現在需要的是依靠和支持,我們不要去幹擾她的選擇。”

“而且,攸宜在安歌的手裏,她不敢不作為。”

文初寧眉頭一皺,擔憂道:“那妖道現在在小歌兒身邊?她會不會暗地裏害小歌兒?”

“她不敢。”

顧念安撚起了文初寧的一縷碎發绾到了耳後,“安歌不是我,如果日後真的出事,她攸宜一定第一個陪葬。”

顧念安當初視攸宜為至交好友,推心置腹,以至于被她和顧望涔玩弄于股掌之間而不自知。

但顧安歌可不會對殺母仇人手下留情。

攸宜被顧安歌抓住,那就是風水輪流轉,輪到她被人困于掌間。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攸宜她表面光風霁月、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樣,實際最是貪生怕死,又貪戀人間富貴。”

對于曾經的摯友,顧念安如今看得很透徹:“但有一點,她的奇門之術,的确無人能及。”

“可安歌能卻将她困于一隅,令她無法逃脫,如今她怕是比任何人都希望安歌能活下來。”

否則到時真的是求死都是奢望。

文初寧也驚奇于小歌兒竟能将那妖道死死壓制,令她不得不俯首帖耳。

但也有些疑惑,文初寧問道:“是不是因為嚴霜在小歌兒手裏,所以攸宜才這般聽話?”

顧念安一時沒明白文初寧的意思,但轉了轉心思,明白了幾分,不禁笑道:“你覺得是因為嚴霜是攸宜的女兒,安歌留嚴霜在身邊重用,所以攸宜投鼠忌器?”

文初寧不解道:“不是因為這樣嗎?”

顧念安這下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快出來了,文初寧掐了一下她的臉,登時顧念安又疼的直叫。

文初寧故意拉着臉:“不準笑!有什麽好笑的!”

顧念安抓着夫君的雙手,防止他再使壞:“對,你認為得對,我估計攸宜那厮也是這麽标榜自己的。”

為親生女兒的安危才被迫低頭,多偉大啊。

哈哈哈哈——

“寧寧,你覺得安歌會重用殺母仇人的女兒嗎?”

顧念安玩味地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顧望涔當年能将攸宜拉到她的陣營,是因為顧望涔卑鄙,攸宜龌龊!

顧念安同攸宜一見如故,後互為知己,顧望涔在朝堂聲望地位皆不如妹妹顧念安,便計劃從攸宜這裏下手。

攸宜那時心高氣傲,自诩清高,又背靠帝姬顧念安,金銀財帛、名利地位、應有盡有。

可偏偏攸宜對巴陵王的正君垂涎三尺,不過一次偶然遇見便動了占有之心。

顧望涔探知到了這件事,就将巴陵王的正君弄到了攸宜的床上。

攸宜深情自诩覺得對不起那人,被顧望涔抓住了把柄,後面便同其狼狽為奸,暗中合謀坑害顧念安。

可憐巴陵王的正君乃名門貴子,自幼飽讀詩書,同巴陵王也并非全無情意,卻要委身她人,且後來還懷了身孕。

強權壓迫下不能打下孽障,十個月後誕下一女,便是嚴霜。

沒有人會覺得嚴霜不是攸宜的女兒,包括攸宜自己。

看着夫君驚訝不已的表情,顧念安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笑意。

可是,顧安歌怎麽會重用殺母仇人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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