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帝陵
帝陵
四年後,立政殿。
陛下批改着奏折,周林進來回禀道:“聖上,鳳後派了身邊的內侍來問,不知聖上是否見過小皇女?”
朱筆劃了一道,陛下開口道:“朕一直在立政殿,沒有見過。”
周林行禮退下。
過了一會兒,陛下敲了敲桌子,道:“出來。”
一個穿着富貴,約五歲大小的小孩子慢慢從屏風那邊探出了頭,磨磨蹭蹭地走了出來,問安道:“女兒拜見母皇。”
陛下擱了禦筆,示意她過來。
小皇女乖巧地走了過去,陛下低頭看着她:“這個時辰你父後應該在問你的功課,為什麽躲到朕這來?”
小皇女頭埋得低低的,小手抓繞着袖子,悶頭不說話。
陛下沉聲:“嗯?”
小家夥瞬間打了個顫,一下子抓住了陛下的衣服,結結巴巴說道:“我……我沒有背下……背下父後布置的課業……”
“我不敢,去見父後……”
小家夥聲音越說越小,小臉也緊張地皺成一團,小嘴撇着,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
陛下挑眉,這小家夥向來是十分害怕她這個母皇的,對阿清則依賴非常。只是背不出一篇文章而已,竟然害怕地藏到立政殿,這般自欺欺人地妄想躲掉這一遭。
陛下心中好奇,問道:“不過一篇文賦,你同你父後求一求,延期幾天背便是。你父後向來最是疼你,何至于你這般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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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夥緊緊抓着陛下的衣服,又開始做鋸嘴葫蘆了。
陛下俯身看着她,拍了拍她的小手,“說話。”
這下是真哭了,小家夥哭着說:“我……我太笨了……真的,真的背不出來……”
“嗚嗚……”
陛下被驚了一下,沒有想到五歲的小孩說哭就哭,這般委屈的樣子要是讓樓清看見了,少不得以為是她欺負的呢。
陛下張了張嘴,着實說不出什麽好話,皺眉拿了絹帕給她擦着眼淚,“好了,好了,別哭了,讓你父後知道了,我今夜就別想回寝殿了。”
小家夥哭哭啼啼:“那,那我能跟……跟母皇一起睡嗎?”
陛下:你這是鐵了心要躲你爹啊。
為了躲你爹,竟然敢主動要求跟她一起睡了。
陛下戳了一下小東西的額頭:“朕當然是跟你父後一起睡。”
小家夥哭得更傷心了。
哭完後,小皇女終于斷斷續續說着前因後果。
陛下聽完後,蹙眉問道:“你不是三個月前才剛開始上學堂嗎,這麽快就學到通鑒了?”
通鑒是皇女皇子們了解學習政要類的書籍,即使十歲去學都是早的。
小家夥今年不過五歲,剛剛啓蒙,三字經、千字文才是她該學的,就是再天賦異禀,四書之後還有五經,怎麽也不能三個月就考校朝政之事。
太傅們怎麽敢現在就教皇女這樣的東西?
小皇女搖搖頭,小聲說道:“不是,不是……是,是父後覺得這個能學到很多東西,才……才讓我背的……”
陛下揉了揉眉心,心下有些無奈,阿清也太着急了些。
“好了,你父後……也是一片好心。”
陛下給鳳後找補着,接着說道:“去洗洗臉,今天就睡在立政殿吧。”
小家夥高興地謝了母皇,然後又小心問着:“那,父後那裏……怎麽辦?”
是啊,怎麽辦?當然是我去辦。
陛下心裏念叨着,面上平靜道:“朕會同你父後商量商量關于你課業的事。”
陛下揉了揉小家夥的頭,“你父後可能只是一時想岔了,希望你能早點幫母皇分擔,他本意是為你好的。”
“你乖乖待在這,明天再去向你父後道歉,知道嗎?”
小皇女聽話點頭。
晚膳時分,陛下回了紫宸殿,進了寝殿便見樓清冷着臉,似乎專門在等着她。
陛下心裏一突,随後笑道:“阿清怎麽坐在這,不是說了不必等我用膳嗎,餓着自己可怎麽好。”
說着傳人上膳,但紫宸殿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回話和行走的聲音。
樓清面無表情地開口問道:“陛下,惜霜是不是躲到你那去了?”
雖然是問句,但确是肯定的語氣。
不見小皇女,樓清估計已經翻遍了內廷,內廷找不到人影,那只能去了陛下那裏。
陛下拉着樓清的手,被樓清抽了回去,陛下也不惱,反而讨好地笑着:“哎呀,原來是因為這件事啊。小家夥下午是跑我這來了,你看女兒好不容易來一趟,我總不能趕她走是吧?”
“那你幹嘛騙我,說她不在你那?”樓清生氣地推了陛下一下,質問着她。
陛下挨挨蹭蹭靠在樓清肩上,“那個時候,我也沒發現她在呀。是後來她自己跑出來,我才看到的。”
“要是我一開始就知道,我肯定不會瞞着你的呀,我一定親自提了人給你送過來。”
樓清哼了一聲,根本不信她的話。
陛下就是有意包庇,否則一整個下午怎麽不見女兒回來見他?
陛下明明知道他要問女兒的功課,卻裝作不知情的樣子跟他嬉皮笑臉的。
樓清垂了眉目,委屈道:“我又不是要害她,你幹嘛故意騙我?”
陛下這下可緊張壞了,捧着樓清的臉哄着:“我的錯,我的錯,是我的不是,阿清別哭。”
“那你下次不準再這樣了。”樓清軟着聲音,提着要求。
找不到女兒,樓清也吓了一跳,真的以為孩子不見了,還是周林後來暗示他女兒在立政殿,他才放下心。
但後來越想越委屈,陛下怎麽能這樣呢?
陛下親了親他的唇,“阿清,我什麽時候沒有依過你?”
“只是,你覺不覺得,小家夥的課業有些重了?”
陛下盡量用着委婉的語氣,點出女兒學習的不妥之處。
樓清回道:“惜弱很聰明的,學什麽都很快,而且這又不難,她應該能聽懂的。”
陛下略有無奈道:“對于成人來說,的确不難。可是,阿清,她今年才五歲,通鑒這種書籍不太适合。”
樓清一臉篤定道:“沒有吧,陛下你當初不是七歲就能通讀史記和兵法了嗎?惜霜肯定也可以。”
畢竟是陛下的女兒。
“誰跟你說得?”陛下一臉不可思議,“我七歲的時候三字經都認不全。”
如果說七歲的陛下能上樹爬山,調皮搗蛋,那肯定是真的。但史記和兵法,那是什麽?能吃嗎?
“你确定那是我?”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陛下也許就真的信了樓清的話。
樓清有些失了底氣,遲疑說道:“我聽外面傳陛下自幼天資聰穎,文武雙全。”
難道不是嗎?
陛下問道:“那阿清有沒有聽說我出生那日霞光漫天,百花齊放?”
樓清驚訝道:“真的嗎?”
陛下眉心突突直跳,“一孕傻三年”這句話真是誠不欺我。
“當然是假的。”
要是真的,她還有命活到今天?廢帝第一個就得弄死她。
陛下哭笑不得:“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都是胡說八道的,我的天資從小就不好,性子貪玩又頑皮,吳太傅和文相當初沒少頭疼我。”
對比起來,女兒的性子和天資就比她好太多了。
樓清蔫了精神,不說話了。
陛下握着樓清的手,勾了勾他的手心,“我知道你着急,想讓女兒快些成長,分擔我的擔子。”
“但欲速則不達,她還太小。”
陛下笑着吻了一下樓清的手背,“不要這麽逼迫自己,相信我,好不好?”
樓清抱住陛下,不敢讓她看見自己悲傷的神情。
可是,如果你不在了,我也不在了,而惜霜又沒有學會獨立面對,她該怎麽生存下去呢……
晚間入睡後,陛下忍着不适平緩着呼吸,等樓清入睡後才敢起身。
疾步到耳房,陛下重重地咳着,“噗”得一聲,吐出了一大灘鮮血。
周林顫着手給陛下遞了一塊帕子,澀聲說道:“主人,屬下去請盧醫師。”
陛下擺了擺手,緩着聲音:“不必了。”
盧蔓來也只能開一些止疼的湯藥,于她而言已經沒有什麽用處了。
陛下勉強擦幹淨嘴邊的血,皺眉說道:“着人仔細收拾這裏,切記不能讓鳳後看出什麽。”
周林束手無策只能聽從。
陛下洗漱一番,換了一身寝衣,重新回了寝殿。
将樓清摟在懷中,心中一嘆:我還能陪你多久呢?
閉上了眼睛的陛下沒有看到樓清死死咬着的嘴唇和眼角劃過的一滴清淚。
農歷正月三十,節氣雨水。
立春後的雨蒙蒙細細的,像一層又一層的薄紗,朦胧着視線。
樓清一遍又一遍囑咐陛下路上應當心,春寒料峭,一定要注意防寒保暖。
陛下笑着一一應下,絲毫沒有不耐煩的神色。
到時辰出發了,樓清抓着陛下的手,低聲問道:“可以不去嗎?”
或者我可以一起去嗎?
陛下握着樓清的手,說道:“帝陵修建完成,朕身為皇帝肯定是要走這一遭的。”
額頭貼了貼樓清的額頭,陛下小聲道:“我會回來的,別怕。”
樓清慢慢放開了陛下的手,盡量不露出悲傷的神色,堅定着語氣:“陛下一定要回來。”
陛下勾唇笑着,當着衆多婢女官員的面,親了一下樓清:“我會回來的。”
帝王舉止輕浮,嚴相重重咳了一聲,暗示陛下收斂一二,随後請陛下乘禦銮駕。
陛下輕聲道:“朕走了。”
鳳袍一揚,一步一步離開了樓清的身邊。
樓清多麽想阻止陛下前去,或者哭鬧懇求陛下讓他一起去。
可是最後,樓清卻是扯了一個笑面,大聲喊道:“妻主,我等你回家!”
鳳後這般舉止,亦是失儀的,但此時沒有人敢說鳳後的不是。
陛下回頭看着樓清,給了一個大大的笑臉,點頭應道:“好!”
終于登上了車架,女使一聲“啓程”,車輪滾滾向前。
“父後,擦擦。”一直以來安靜站着的小皇女,惦起腳尖試圖給父親擦去眼淚。
樓清接過帕子胡亂擦了擦,牽過了女兒的手:“父後沒事,绾绾別擔心。”
小家夥安慰着眼睛紅紅的父親,聲音稚嫩地說道:“父後別擔心,母皇就只是出去幾天,很快就會回來的。”
五歲的稚童并不能理解大人們之間的事,天真的以為只是出門一趟,很快就會回來。
卻并不知道,這一去夾雜着陰陽生死,可能一去無回。
三日後,帝陵內。
陛下坐在冰棺裏,咳了數聲,強行咽下了一口腥甜,沉聲道:“嚴霜,記得朕的交代。”
嚴霜面色肅穆,單膝跪地:“屬下領命。”
陛下慢慢躺了下去,眼中閃過諸多情緒,最終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