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敵國将軍(11)

敵國将軍(11)

餘慎,字東羿,號曜希。

餘東羿好些年沒聽過別人連名帶姓地叫他餘慎了。

他昏着的時候灌了一耳朵,本來要醒的,不小心鬼壓床又給魇過去了。

可惜公公鬼不太給他面子,壓床算了,還動手動腳。

餘東羿假寐不成,一個鯉魚打挺帶起了一連串叮鈴桄榔的金屬撞擊聲。

他彈腰坐起來。等待他的卻是一副青面獠牙、令人毛森骨立的鬼相。

再定睛一看,餘東羿嗤笑一聲:“傳言道京中男子近來愛仿魏晉風姿。這深更半夜,不點燈、不照月的,潘公公居然能唇紅似血、面白如霜,倒是塗得個好口脂?”

“死到臨頭了,卻還嘴硬?”

冥冥中,一道幽微的、如蛇吐信子的中高男音像利刃穿刺般透射過一整片寂寥的陰暗畛域,直生生戳進人耳腔裏。

餘東羿面朝陰暗處,戲谑地回道:“怎麽?您是想瞧我擺出一副悔不當初的樣子,再懊恨交加地向您磕頭求饒?不會吧?潘公公,您與我好歹也是共歷過一番魚|水之歡的人,又怎會不知我這人倔性?斷沒有向仇人乞求茍活的道理。”

餘東羿再甩甩手,帶出鐵鏈的脆響聲,輕佻地道:“況且你既要殺我,又何必用鋼筋鐵鎖将我禁锢在方寸之間?既要拴我,又為何還要在捆鎖鏈時刻意避過我一條半殘的胳膊?”

“嘶,再這麽一說,我好似覺着自個兒臂上的傷也不大痛了。是請大夫來包紮完、上過藥了?無咎叔叔好生心軟。”

對方吊詭地嗤笑一聲道:“呵,巧言令色。”

嘲諷無用,餘東羿在剎那間冷臉,疾聲厲色道:“你既救了我,我也沒甚讨饒的話好說。要做就做!做完立馬放我走人!”

“想得美!”

似乎是終于被他的違逆所觸怒,潘無咎俯身彎腰,掐起餘東羿的喉嚨,微微勾起嘴角用那令人不寒而栗的陰涼嗓音道:“你以為在咱家這兒,你的一條命是能用一次床|榻之事說換就換的?”

“潘公這話說得,倒顯得我餘東羿這條賤命多稀罕似的?”

餘東羿輕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為您對我有刻骨相思、待我珍若拱璧呢。”

然而下一刻,被掐中的要害猛烈劇痛,餘東羿登時服軟讪笑道:“咳。我的意思是一次怎麽能夠?不行不行。要用兩次、三次來換才可以的嘛。”

可潘無咎手仍不放松。

餘東羿嘴上敷衍着,心髒卻緊張到一陣悸動。

一股子寒顫順着脊背爬到他的脖頸,再貼着掐他頸項上的那只手,融化四散開來。

潘無咎的眼眸像是夜幕下、荒野中的頭狼,正瞪着綠油油的招子,對他虎視眈眈。

再一看此番前後的情狀。

正是夜闌更深時,餘東羿早從醒來開始就一邊按兵不動地與潘無咎周旋一邊趁機用眼角餘光顧盼周圍。

此處似是一間幽閉的廂房,窗畔樹影婆娑。

隔着窗,極近的暗室裏似能聽見風吹草動。

那窗,是金鋼鐵棒焊成的窗。

廂房裏除了這架床,再無他物。

就連床架,也是極沉的鐵斛石皮木打造。

無處可逃!沒有半點生機。

餘東羿先前猛烈坐起時,曾硬拽過他腿腳上的鎖鏈。

他力道不小,可竟半點也沒讓嵌套着拖鏈另一頭的鐵樁,挪動分毫。

扪心自問,若潘無咎當真要殺他、取他性命該何如?

餘東羿:【寶貝。我睡過那麽多人,卻只叫過一個寶貝。這次剛出虎穴又進狼窩,你不能不幫我。】

419:【叮!檢測到宿主目前并無生命危險。】

潘無咎仍壓迫在他身上,在盯着他。

他五指上的力緊一分,再鉗進一毫,如鐵圈般緩緩将餘東羿的命脈捏細。

餘東羿被鐵爪箍得喘不上氣來。終于,他用盡渾身力氣啞着聲道:“無咎叔叔,對不起。千錯萬錯都是慎兒的錯。”

嚯!

潘無咎手掌驟然一松,餘東羿猛烈地捂着肺管子,咳嗽起來。

這位年長餘慎近一旬的俊美公公松散了發髻,披了一件薄裳,除此之外再身無他物。

他身長體闊,卻因骨架寬大而顯得格外瘦削。

他用統治者的姿态,将餘東羿碾壓在五指之下。

瞧餘東羿狼狽的模樣,良久,潘無咎似寵溺頑童的長者似的道一聲:“好慎兒,早能開竅,又何必受這些無端委屈呢?”

說罷,潘無咎伸手拈了拈餘東羿的喉結,又刺得餘東羿瘙癢下一陣猛烈咳嗽。

潘無咎似是憐惜地撫摸他臉頰,道:“能與晏朝王主扯上瓜葛,還激得晏主寧肯與淩霄衛僵持血拼也要取你性命……這麽些年來,吾家慎兒倒是長了些本事啊!”

餘東羿冷笑:“您過譽。”

潘無咎慢條斯理道:“方才慎兒頂撞咱家這麽多,有一句倒是說對了。你既撿回了一條命,将命落到咱家手上。這條命,自然該由咱家做主。咱家說幾次,你就得給幾次。至于你燒堀室、毀地牢的罪……趁此機會,不如一道好好償還一番?”

餘東羿剛喘勻氣,聽潘無咎一通蠻橫歪理,便慘笑一聲:“哈!什麽時候也輪到惡人先告狀?”

餘東羿當即冷了臉色,譏嘲喝道:“還?是要還!”

唰!

怒喝中,只見餘東羿豁然暴起,将潘無咎整個人撞開,再長腿一跩,蹬着床板便翻身起來。

電光火石間,像是兩匹巨狼在争搶族群首領地位一般,交戰下,兩人靈魂颠倒,喘息交纏。

潘無咎披肩的衣袍散落,随着翻身動武間,揉作一團。

餘東羿占據主導,如泰山壓頂般蓋在潘無咎身上,憤恨地鉗制住他道:“我要叫你還我顯赫家世,還我患難之妻,再還我妻子和恩師全族三千口的性命!你還得起嗎?”

然而,身下,潘無咎卻只是淡然地仰望着他,聽着他的歇斯底裏,神情無驚、亦無懼。

見潘無咎好半晌不語,餘東羿不由質問道:“呵,您倒像是半點也不怕的樣子!莫不成無咎叔叔真覺得慎兒功夫不如你,又像囚犯一般被你拘着,便可安心落意了?”

“慎兒都長大幾歲?竟還帶着滿腔少年意氣。可惜卻是以卵擊石,不過如此。”潘無咎輕蔑地觑了他一眼。

下一刻,餘東羿渾身寒毛驟然炸起。

一道破空之聲傳來。

随着響亮的“铛!”一聲,一枚寸把長的銀箭頭,居然從餘東羿臉頰一側穿過,牢牢地釘在了床頭的鐵斛石皮木上。

入木三分!

餘東羿臉頰留下一道血痕。

一時間,他只覺得臉龐子火辣辣的,竟比他撕裂的手臂傷還痛。

不敢想象,那銀箭頭若是鑽進他天靈蓋上該是如何血腥場面。

——原來早有人埋伏在暗處!

威懾後,潘無咎又婉轉道:“慎兒別怕。叔叔只是想看看慎兒怎麽還罷了。”

接着,潘無咎修長的手臂一攬環在餘東羿的頸後。

他像是小兒縱火一般,肆無忌憚地以視線挑釁餘東羿道:“都說勾踐卧薪嘗膽,慎兒既知今日被拘着的你不能報仇雪恨。那身為囚犯,是不是該讨好下牢頭好換得明日的飽飯?”

餘東羿憤憤然,深呼一口氣道:“好,便如您所願。公公可別中途反悔!”

·

早春雨後,樹林被清涼地風拂過,枝葉婆娑發出脆耳的沙沙聲。

餘東羿蜷縮在斑點青苔的巨石後,探出腦袋,勾頭張望那頭充滿野性的生靈,下意識屏息。

它慵懶地散步着,踏過濕漉漉的木樁,肩胛骨時而聳起,後臀肌飽滿而矯健,從脊梁到四肢都充滿了力量感。

豹子行至巨石前,停下。

如同神明俯瞰芸芸衆生,豹子就這麽直勾勾地看着他。

沒有兇相畢露。

餘東羿感受到,在它眼裏,他似乎也不是香甜可口的獵物。

它的瞳孔灰蒙蒙的,帶着幽深的寶石綠,像盛夏陰涼處浮滿綠藻的僻靜湖泊。

餘東羿将呼吸放緩,心髒的狂跳卻要使他耳聾。

如果它突然發起進攻該如何?它的犬齒将有多尖銳?他是否能夠逃脫?

·

餘東羿與一只獵豹,同行了一夜。

夜太短,短得像是早春如油、如甘露的一場綿綿細雨。

夜又太長,長得像是狂風巨浪下,一艘危船上水手的無際絕望。

潘無咎武藝登峰造極,激動時,能把餘東羿的天靈蓋給掀開。

這害得餘東羿不得不用更滔天的巨浪,去撲蓋潘無咎揚起的風帆。

這是一匹窮兇極惡的猛獸,唯有比它更狠、比它更烈,才能将他馴服或令其累到精疲力竭。

早前餘東羿說潘公公會将他生吞活剝。如今倒确實是生吞了,吞啥不說。也确實是活剝了,剝的一身內裳。連條底褲都沒給他剩下。

餘東羿累殘了,但死罪已免,他心情舒爽。

一早見着窗外透進來的熹微晨光,他舒坦地、摟着懷裏的男人喟嘆一聲。

餘東羿:【寶,我昨晚演得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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