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敵國将軍(29)
敵國将軍(29)
滄浪宮,取《孟子·離婁》滄浪之歌的意思,記錄的是——
從前,有小孩唱了首歌說“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一聽,便告訴世人,甭管是清水還是渾水,它們各有各的用處,這都取決于水的本身。
同理,人自個兒作踐自個兒,別人就也會來作踐他。
家庭自個兒從根子上爛了,才會被外人給毀掉。
國家也如此,你這國積貧積弱,就好似闖進了狼群裏的一頭肥羊,早晚都得被強敵給讨伐了去。
滄浪宮,滄浪水,還有層意思,說的是從這恢弘的滄浪宮源源不斷溜出去的滄浪水啊,直沖沖往東庭湖奔湧去了,東庭湖沿岸綠柳成蔭,将蕩漾的清泉給映照成了碧綠色的青蒼湖水,這一成色的水,謂之“滄浪”。
可甭管寓意怎的好,都改不了一樣事實,即,這兒是歷任照天子紙醉金迷、養尊處優的一處奢靡聖地。
簡單來說,就是這兒的沸水湯泉,太清。
氤氲水氣,太叫人骨軟筋酥。
前朝的照天子也擋不住,非得把照天游祭祀的聖殿硬坳成了一處仙源缭繞的游樂行宮。
這就是滄浪宮,照天游祭的起點,亦是終點。
“天子禦臨!”
使官喊了儀仗,華蓋金車巍巍然,在滄浪宮前穩穩停下,預示着接下來的半日裏,“天游仙女”将在此處吃齋、祭天,并沐浴天神恩露。
“嘩啦啦!”
照歸錦小眯了一陣,迷迷糊糊被蒙頭蓋臉的一片濕意喚醒。
鼻翼間,洋溢着仿佛從深泉幽濺裏翻騰出來的冰涼水汽。
天子睜眼,先瞧見了頭顱正當空,一條白練垂空而下。
“嘩啦啦!”
三千尺瀑布淩空高懸,仿佛從雲霄墜落人間,飛珠濺玉,雄偉壯觀。
高崖仿佛是被天神大刀闊斧一砍截斷的,激流就從崖頂傾瀉下來。
偏生大瀑布底下,又多了個如齊天大聖花果山水簾洞一般的空道,飛流直下的水,到了空洞上頭,正巧撞上了塊堅不可摧的磐石。
那磐石,有文華殿的牌匾那麽大,将激流統統撞成了霧氣,噴灑到空洞下的人臉上。
人從滄浪宮大門進了石洞,再穿空道,從磐石下走。
如此一行,游者入瀑布地,往瀑布外一出,渾身居然能不濕半片袍角,以為稱奇——
這就是浩浩燕京千載名勝絕境之一,滄浪出山。
“哥,我怕。”照歸錦被餘東羿抱在懷裏,稍微彈了下腰身,雙臂拉長上前,摟住餘東羿的脖頸。
自小照歸錦總愛撒嬌,都說怕這個、怕那個,卻也不見他真抖上半分的。
“知道吶,”餘東羿人捧着照歸錦,一手攬着他的腰背,一手捧了他的膝蓋彎,輕輕颠了颠懷裏的人,這才朝後頭的儀仗努努嘴,“這不?咱才搶了‘捧天女’的活計,特意抱聖上進來。”
歷來照天游,照天子都要打扮成天女的模樣。
天女是仙人,仙人天游一日,直到祭祀前,腳都不能沾地。
遂到了滄浪宮這一路,也有專門的侍奉者,等着捧天女過那一道“滄浪出山”。
濕霧裏,照歸錦朝男人|凸|起的喉結瞥了一眼,再遙看滄浪洞的穹頂,嗫喏着嘴,悻悻道:“朕只是覺得,那磐石瞧着又黑又亮、扞格不入,卻總像是有朝一日要落下來似的。”
滄浪洞很深,除了兩頭通朝外、能過瀑布的空道外,還有一頭挨着瀑布洞口的長隧道,延長向深底更深處,不知去向何方。
磐石如此碩大無朋、千鈞重負,若轟然墜落,不知要是怎一番震天撼地。
“是嘛?”男人不知想起什麽,玩味地勾了勾嘴角,話鋒一轉道,“那您既如此擔憂,昨兒怎還喚了幾個嫔、幾位夫人一道兒來水簾霧裏玩吶?啧啧,有擎天的磐石懸在腦門上空,還勒令美人們一人僅許披一件紗衣或雲裳,這半遮半掩,半蒙半透的……又笑又抱,陛下想是玩得盡興至極?”
照天子是早幾日前就駕臨滄浪行宮享樂,今晨才從行宮裏出來滿燕京游街的。
一被餘東羿戳破,照歸錦登時繃不住臉,酡紅了腮邊,嘟囔道:“……那是朕捉迷藏時蒙了眼,誰曾想會被拐進來?夫人們總戲弄朕,竟還将此事說與哥哥。朕……下次可不敢再與她們玩耍了。”
空道幽深,水聲潺潺,金玉帝的清澈嗓音,回蕩在掌了一溜宮廷明燈的洞裏——
剎那間,儀仗後側緊随的女子們中,竟驟然出了些熙攘騷亂。
似有人驚惶屏息,又似有人跪倒了一片。
誰人不知金玉帝曾血洗過半片宮舍?
照歸錦,瞧着人畜無害,實則瘋癫、血|腥、殘|忍,五|毒俱全。
曾有某年某月,有位得寵三月的美人,因恃寵而驕,冒犯了金玉天子。
天子也只是笑眯眯一句:“你不好玩了,朕不喜歡無趣的人。”
那位寵冠燕京、敢踩着天子龍|榻起舞的盛麗美人,當日便被剁碎成塊喂了狗。
後側衆侍女們人心惶惶,餘東羿耳聰目明,怎會不知?
可餘東羿偏生就面不改色地,抱着這宮人眼中的殺|戮|惡鬼,繼續往前走,一聽小可愛嬌嗔,便爽朗笑道:“哈哈,你道是不再耍哪些?是蒙眼半|裸|着到處瞎跑,還是叫你那些悍娘子們扮成男人來捉你?得虧這次是潘九千忙着鬥餘氏,無暇顧及于你……”
“否則,待下次,讓公公知道了天子游行前在滄浪宮荒|淫|無|忌、暴|戾恣|睢,可得仔細某尊駕的屁|股。”
照歸錦氣急,忙揪揪餘東羿的衣領:“哥哥可不興得告狀哇?”
“那陛下也不興得去罰那些夫人們了哇?”餘東羿讨價還價道,“是灑家硬要跟她們搶活計去‘捧天女’,多拌了兩句嘴,這才不小心把那些閑聞趣談給詐出來。您若不為難她們,灑家也不為難您個。”
“便如哥哥所說就是了,” 照歸錦委屈巴巴道,“那哥哥可得告訴公公,朕覺着他對朕很好,挑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都是頂頂端莊的,才不陪朕耍那些荒唐的把戲。朕也瞧她們好,舍不得濫殺無辜。”
這就對了。
餘東羿颠颠人,出了幽深狹窄的水簾霧,再将天子捧上轎,這才拱拱手道:“陛下且去祭天吃齋,咱個侍奉完了,還得回頭再去望一眼。”
照歸錦昂昂下巴問:“何事?”
餘東羿龇牙一笑:“這不剛搶着‘捧天女’,逗笑了夫人們,沒來得及哄哄自家的小美人嘛?”
簡而言之,就是餘東羿把皮七氣壞了,得趕緊回去拾掇人。
照歸錦還雲裏霧裏呢,就見餘東羿拍拍屁股,擡腳朝儀仗後頭的人堆裏去了。
男人也不知怎麽勾搭的禁衛首領,怎麽傳的聖禦,反正他就走了。
那來去自如的模樣,一路侍女屈膝避讓、禁衛颔首行禮,倒弄得像餘東羿才是這滄浪宮裏的皇帝。
某位假皇帝嚣張,身後的真天子倒也絲毫不覺得冒犯。
照歸錦嗔笑一聲,揚了揚手,先喚了個親信悄悄跟在餘東羿後頭過去,再叫仆從起轎,去滄浪天壇祭祀。
事情說來也簡單。
這照天游逛遍燕京得大半個上午,路遠儀仗多。
照歸錦昨夜玩兒狠了,今兒白日又被餘東羿鑽裙底給激了一回。遂在金車上剛聽餘東羿念叨一小陣,他就累得犯了困睡過去。
小皇帝睡過去好,餘東羿也不閑着。
他先出金車,跟李大人打了個招呼,還是那套油腔滑調,狡辯了一番。
這李大人也不知是接了九千歲何等的命令,總而言之,就索性任由餘東羿一股腦兒作性了,在一衆禁衛跟頭兒前,先給餘東羿做了臉,又明暗裏給了他些便捷。
待到金玉帝呼呼大睡過了、重又轉醒來時,餘東羿早去儀仗那頭,混了個臉熟。
餘曜希是先和女官夫人們搭過腔,混了個“捧天女”的名義,又和皮七插科打诨一陣,落了一鼻子灰,這才鬧騰夠了,悠悠哉回來把照歸錦弄醒的。
“……哼,倒是混得風生水起。”一小股悶聲的腹語,也不知從何處響起來。
歷過馬背上被渾天胡地、劈頭蓋臉那一頓打後,皮七這會兒子也沒得當衆對餘東羿破口大罵的了。
可他偏生就是氣,氣得氣血翻湧,氣得頭皮發麻。
照餘東羿的話說,就是這小子又不理人了。
不搭理人算什麽毛病?
潘無咎和邵欽在他面前都有這德性,稀松平常得很。
餘東羿是半點兒子沒把皮七鐵青的面色放在心上,一口一個“姐姐”、“妹妹”,這才好不容易從中年美婦人和芳齡少女的女人堆裏,禮貌地鑽出來。
等到皮七跟前兒,餘東羿已然被姑娘們扒拉得半身香粉、小半臉胭脂印。
男人這副模樣有趣,像落拓不羁的浪客進了白骨精的骷髅洞,又順道從蜘蛛精的盤絲洞竄了個門子,好不容易才從洞裏鑽出來。
大照民風開化,便是深禁宮闱內的女子,也從不羞澀于向男子展露好感。
侍女們玩鬧過俊郎君了,也盡了興,再有金玉帝的祭祀還在舉行,于是女官們正經起來,派了人手,各做各的活計,一衆紛紛散開。
只剩餘東羿和皮七倆人,就在某處小閣水榭邊。
皮七看了餘東羿更來氣,也不說話,就背朝他。
皮七身影穩當當、一動不動的,像是水榭邊守了千八百年的石頭猴子。
餘東羿瞧了,只覺得有意思。
邵欽從來松形鶴骨、儀态堂堂,腰杆立得比青松還堅韌,未曾想,他如今扮起個十幾歲大的頑皮少年郎,竟是有這般神韻,一股子喜慶。
餘東羿去戳他:“皮小爺?生氣了?”
皮七冷着臉,用鼻音氣噴了聲:“哼。”
餘東羿嬉笑道:“抱歉了嘛?咱也不知道您這般器宇軒昂的大男人,竟然也會被區區幾個小姑娘家給弄得轍亂旗靡啊?”
皮七難堪地擰了眉頭,再噴了聲:“哼。”
“昨兒一宿沒睡,今又奔逃一路,您該餓了吧?”餘東羿掐着皮七的肩,把人擰過來。
皮七一撇頭,就見鼻尖多了一小碟糕點。
圓白瓷盞上,落了二三圓滾滾的棗泥酥餅,酥皮松香,一股焦甜味兒,聞着就讓人口齒生津。
“方才婉夫人給爺的謝禮,”餘東羿拈了一塊塞皮七嘴裏,笑眯眯道,“嘗嘗怎麽樣?”
皮七沒設防,被鼓囊囊填了滿口,腮幫子鼓起來。
嗯,怪好吃的。
棗泥是軟糯的棗泥,酥皮是嘎嘣脆的酥皮。
嚼進嘴裏,棗泥入口即化,酥皮唇齒留香。
“好吃吧?再喝口這個。”餘東羿瞧他眉眼稍微擡高一些,略顯驚豔的神情,就知情會意,再給他端了盞小奶|米湯,遞到皮七嘴邊。
“唔。”皮七含糊着吞了酥餅,又就着餘東羿的手,飲了一口奶香噴噴的米湯。
媳婦乖巧,哄起來毫不費心。餘東羿樂了,繼續溫聲道:“說來也委屈你,跟爺一路颠簸,沒得個正餐。先吃點兒墊墊肚子,待一會兒金玉帝下來,灑家去瞧瞧,能不能給你我二人毛一頓賞賜的禦膳。”
皮七沉默了陣,冷不丁冒出來一句:“你……對什麽人,都這樣?”
“哪樣?”餘東羿好整以暇地笑着看他。
能怎麽樣?柔聲細語,笑臉相迎。
年少時,餘曜希翻牆來太傅府邸送燒雞、星夜騙着他去郊外遛馬那幾回,就擺的這一副予取予求的好脾氣。
他當初就是這般追他、哄他的!
他餘曜希肯哄人是好。可也不看看,現在立在餘曜希面前的人是誰?
是皮七,是邵欽的親信,又不是他邵欽本人!
邵欽對他如何?皮七又對他如何?
皮七橫眉豎目,在餘東羿面前不是冷嘲熱諷,就是拳腳相加。
可邵欽呢?哪次不是應着他、順着他?連聲大氣都不敢多罵他姓餘的。
倘若餘郎連對個陌生莽兒郎,都能與對他的糟糠妻子的态度一樣,那他邵欽豈不就成了個笑話?
“不哪樣。”想到這,皮七憤憤又噴了聲鼻音。
再次,某悶瓶子又自個兒把瓶蓋合上,才剛有些松動的緊蹙眉眼重新又冷峻成冰霜。
甭管是在逃命,還是在郊游,餘東羿是人到了哪兒,都能随遇而安,都能活出一派采菊東籬下的悠然感來。
可皮七要拎得清現狀些,勉強果腹後,他沉思一陣,對餘東羿道:“口腹之欲暫且不提,當務之急,是完成将軍囑托,速速帶你出城。”
“你自然對邵欽忠心耿耿,”餘東羿笑道,“可咱都進滄浪宮了,現下是躲得一時安寧,宮外不還是淩霄衛嗎?再言,你道要出城,別說城門處潘無咎派了多少盯梢的,縱使是出了城,那餘氏和淩霄衛兩方人馬,還在城外打着呢,你待怎麽逃啊?”
皮七道:“将軍敢帶我等只身赴會、來到燕京,自有後手。公子只需跟着在下走便是,不勞多費心。”
“哈,邵欽是有手段,”餘東羿笑笑,“他那死人的法子,灑家多少也知道點。可灑家這兒還有個不死人的法子,但問你皮小官人願不願試試先吶?”
皮七皺眉:“什麽法子?”
餘東羿悠哉哉道:“且先告訴我,倘若咱們走別的路出了城,你有無門道再聯系上你那些同僚與你家将軍?”
皮七自信不疑道:“有。”
餘東羿問道:“那若是相隔太遠呢?”
皮七道:“雖千裏爾,亦不遠矣。”
“好!”餘東羿擊掌大笑,“有這句話在就夠了。皮小爺盡管放心,您個呢,今兒就跟着灑家在滄浪宮吃好玩好,待到今夜朔月之時,一切自有分曉。屆時,莫說是出個小小的燕京城,您便要縱覽大照疆土,都輕而易舉。”
皮七狐疑地挑起眉,沒忍住道:“你……莫要妄下雌黃。”
“那是自然,”餘東羿擠眉弄眼,“你幾時見我诳過人啊?”
餘郎诳過他的還少嗎?
可皮七待要說些啥,就見女官拖曳着裙擺,舉步生風地來宣了旨意。
“陛下有旨,祭祀已畢,着二位貴客前往宴席。”
餘東羿高興道:“呦,來飯了。”
餘東羿忙扯着皮七去赴宴。
到聖座前,一應禮節仿周制,眼下是已經過了正祭的當口,到了殿內的小祭。
正祭給老天爺吃,五色十盤、瓜果糕點全涼徹底。
小祭由皇帝和嫔妃們私設,吃點熱飯熱菜。
看上首——
按常理說,皇帝座側,該有餘皇後伴駕。
可照歸錦素來不講禮,因開互市的事兒和餘相鬧個不愉快,連帶着天游祭祀,他也不肯帶餘家的皇後來。
所以這小祭,便只有金玉帝與幾位嫔妃和夫人在。
其中,便有一位對餘東羿青睐有加的婉夫人,就坐在側首處。
“來了?賜座。”
照歸錦端坐宴席正上方,瞧餘東羿扯着一個少年進來,昂昂下颚,示意侍女、宦官招呼。
這是當衆在皇帝眼皮子下,數十人看着,餘東羿當先一步,拉起前袍,快快地朝金玉帝行了個大禮。
拜完後,餘東羿又含糊兩句,扯着皮七朝前兩步,愣生生把皮七的膝蓋截停在半空,沒讓皮七跪下。
皮七錯愕,深望了餘東羿一眼。
這當口匆忙,體察毫微,還得靈活應變,尋常人決計抓打不開。
可餘東羿一早游刃有餘地跟皇帝打起哈哈來,說的正是剛才含糊那兩句:“陛下,您先前說要瞧草民帶來的美人,現下好,感激您賜宴,草民可給他帶來了。”
照歸錦想一出是一出,霎時間被餘東羿打了個岔子,也沒注意到皮七只半蹲兩下、不曾跪拜之事。
眼下,金玉帝只觑了皮七一回,頓時,滿副神情裏頗多了些一言難盡之感。
這圓頭圓腦、長手長腳的,哪門子的美人?
照歸錦為難地看看皮七的瘦猴臉,又為難地看看餘東羿,咳嗽道:“咳,朕見了。許是大家都累了半日,舟車勞頓了些,待用宴後,歇息一陣,朕和婉夫人領你們一道去滄浪泉宮洗洗,換身衣裳,或能消解些乏累。”
換言之——
倆人都剛被追逃了一路,又從拜相樓的廢墟裏鑽出來,渾身狼狽。
如今上了正殿,陛下嫌兩位貴客衣冠不整、易容欠佳,得先拾掇拾掇人,才瞧着順心。
“謝陛下。”
餘東羿早拱手行禮,樂呵呵地扯着皮七去小桌坐下了。
這是在長形大殿裏,二人共坐末席,離皇帝尊位隔了一大間屋子的空當,就只能遙遙見到一抹明黃。
餘東羿給皮七夾菜,催他吃了兩口,皮七緩了緩,才不再緊繃如先前。
“來吃一口,禦膳的佛手豆腐、芙蓉湯羹,在外頭可碰不着。”餘東羿自個兒吃得暢快,話嘚嘚跟報菜名似的,一溜品評了個遍。
皮七順從地将他提到的菜都乖乖吃了,稍許,才隐晦地,沉沉向餘東羿道了聲:“多謝。”
餘東羿微微頓了頓,沒事兒人似的笑笑:“……灑家這是,可算從皮小爺嘴裏聽了句好話?”
皮七沉默了小片刻,悶悶“嗯”了一聲。
餘東羿又往皮七碗裏夾了片東坡素肉。
二人都知這句“謝謝”含了幾層意思。
邵氏宗族為大照殚精竭慮。
邵老太傅三朝元老,為國效忠,可到最後卻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誰下的旨意?金玉帝。
誰撺掇的皇帝?餘相與餘尚書。
誰奉命屠的邵家阖府?淩霄衛,潘無咎。
論罪,這燕京最盛的照、餘、潘三家權柄,都欠邵欽一個交代。
餘東羿也知,邵欽不是那般沖動莽撞的人。
為了換大照的米糧,邵欽能言笑晏晏地跟餘成明讨價還價。
為了把他這個大活人從潘無咎手裏撈出來,邵欽也能化身皮七,跟潘無咎在拜相樓對坐小半個下午,話語間還斯擡斯敬。
可邵欽能忍,能為大義與仇人作交易,不代表他不憋屈,不代表他不想報仇。
邵老太傅對金玉帝苦口婆心,一言一字教照歸錦為君的聖明道理,卻死在了他嘔心瀝血教導的君王的一條聖旨之下。
邵欽是邵老太傅的親孫,是出走大照、遠赴大晏的敵國将領。
照天子是皇帝,全大照、全燕京誰都有理跪跪這個皇帝,唯獨邵欽沒道理。
今兒邵欽扮成皮七,他懂事,他忍辱負重跪得下去,餘東羿卻見不得他跪下去。
也得虧照歸錦不是那種計較虛禮的皇帝。
小可愛當至尊只圖一快活,不高興了,臣子夫人說殺就殺。
反之,人家金玉帝高興了,那便任你捅破紫宸殿的天花板,他也能笑吟吟地陪你一起掀房頂。
這不湊巧,從來金玉帝見了餘東羿,那都只有高興的份。
邵欽跪不跪,不過是餘東羿多輾轉兩句的工夫,不妨什麽大事。
可邵欽還記挂着他假扮成皮七的身份,渾然不覺自個兒露|出多少馬腳。
出了宴席,入浴池,私下裏,皮七仍一板一眼地對餘東羿道:“卑下乃将軍屬領,受将軍意志所托,遂有不便之處。今日禦前行禮之事,承公子之情,皮七必銘記于心。”
“皮皮這就有些生疏了,”餘東羿敞開手臂,示意道,“也不瞧瞧,咱都坦誠相待了,還咬文嚼字呢?”
這是在哪兒了?
——滄浪泉池。
一股地下熱流彙聚噴|薄,成百上千、零碎大小的泉眼被開鑿出來。
照朝的皇帝下令用漢白玉,将那些泉眼四圍修築成巧奪天工的天池仙境,每一孔,都灑了不同的香草湯料,染成或姹紫、或嫣紅的醉人顏色。
餘東羿和皮七就獨享一處碧水韻的硫磺眼。
微微焦熱的硫磺山石的氣息,伴随着泉湯蒸騰而上,泡得人渾身惬意。
餘東羿就大大咧咧地把自己扒拉光了,最後一條褲|衩也扯掉,四仰八叉地倚靠在光潔的白玉臺上,任由水流從他腰腹的溝壑滑過。
皮七沒眼看,立在泉池邊,偏過頭道:“卑下還是去旁處随便找些水,擦洗一陣就好。”
“別介啊!”餘東羿從泉水裏伸手,拉住岸上皮七的褲腳,笑道,“你知我與宮裏有些舊淵源。那些宮女、侍官們,一小半老人是認得我臉,還有一大半被皇帝斬殺完換上來的新人,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忖着皇帝對我的語氣,也敬我一頭。”
“可你這個被灑家拖帶進來的陌生臉,一無通行令牌,二不穿內官服侍的,不跟個小白兔一樣?倘若不跟在灑家近旁,自個兒跑遠了,那些踩高捧低的奴才、或是哪裏混進來的淩霄衛,可夠你吃一遭的。”
換言之,餘東羿是宮裏的老油頭,阖宮上下誰認不得?
可皮七這副瞧着又兇、又來者不善的猴子尊榮,要是再孤身一人獨自亂竄,身邊連個跟着的宮人都沒有,那不是等着被禁衛當成擅闖的刺客嘛?
滄浪宮是照皇帝的地盤,又有九千歲的人馬盤踞,他們再小心謹慎也不為過。
皮七別扭道:“我只是不習慣與旁人共浴。”
“怕甚?都是男人,誰還能吃了你不成?”說到這兒,餘東羿舒展着腰身,往後一靠,視線朝皮七腰身上下梭巡,故意挑釁道,“還是說,皮皮覺着自個兒的身材實在拿不出手,不好意思下來了?”
得,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皮七被餘東羿用激将法給逼下來了。
“唰啦!”
稀溜溜的水聲,暗示着有人脫了衣衫,将一只腳,踩進了嘟嚕冒着白氣的泉湯裏。
早前餘東羿就說,皮七這一趟的假扮易容,是真鬼斧神工。
皮七的聲兒,是蹦跶歡跳的少年嗓,尾調如異域靡靡之音,說話跟唱歌似的靈動。
皮七的臉,是粗粝青蔥的小夥子臉,除那雙眉眼中稍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滄桑感,他整副面目圓溜溜的,顯得睿智又機靈。
還有皮七的身形,一身招式靈活機動、出手變化莫測,就像從熱帶雨林裏攀着藤蔓蕩來蕩去的金絲猴兒。
扮一個人,就得從聲兒、到臉,再到形态,舉手投足,都渾然就似一個涉世未深、又心懷警覺的少年。
餘東羿以為,扮到這個地步,也就夠了——
卻沒想到脫了衣服也易容得如此厲害啊。
瞧着皮七那緊致的腰腹、挺|翹渾|圓的臀|部,嗯,這倒與從前邵欽相仿。
可邵欽那一身白如羊脂的嫩滑皮子哪兒去啦?
餘東羿悠悠哉審視一遭兒,心念一動問:【寶啊,如果咱要扮成這樣,臉、聲音、功法,連同滿身的皮子都換個色,得花多少吶?】
419:【別想了先生,您買不起的。】
餘東羿:【除非把你賣了?】
419大驚失色:【……嗚?】
它可是最值錢的S級系統!
餘東羿龇牙:【抱歉,開個玩笑。】
餘東羿:【我家寶貝那麽好,你先生怎麽可能舍得抛棄你?】
餘東羿的意思是說:“你們将軍手下能人異士真多。改天能不能替灑家問問他,這易容的手藝也給灑家學一份?”
“……”皮七被餘東羿貿然張口一問,單腿卡池子邊愣是沒動,靜了小片刻才警惕道,“什麽易容?不知公子作何意思?”
“沒什麽,”餘東羿笑着說,“灑家就是說,你和邵欽有點像。”
皮七頓住,沒有輕易開口。
餘東羿又不鹹不淡地冒出來一句:“邵欽左大腿後側有顆紅痣,那痣啊,小的很,怕是連邵欽自己也不知道。”
驟然間,皮七的身板完全僵住,他背對着餘東羿,下意識想撇頭去看自己的腿後。
但又在下一瞬,皮七幾乎是硬生生逼出了內力,才強行忍住了自己冒失的沖動舉措,沒敢扭半下脖子。
這場面,就顯得皮七整個人呆愣住了,像個木偶一樣,卡在原地。
而且還是一腳踩在泉水裏,另一腳踏在岸上鵝卵石處的尴|尬姿勢。
“皮七不知道公子在說什麽。”皮七沒敢回頭看餘東羿,只是呼吸微微有些顫。
“哈哈,不知道你還緊張個什麽勁兒?”
“唰啦!”
一把,餘東羿忽然從背後掐上皮七的腰,把他整個小子,都拽進了泉水裏。
稀裏嘩啦,皮七被熱湯澆了個滿頭濕。
“你!做什麽?”皮七被燙得一個激靈,忙大吼一聲,翻過身把餘東羿摁開。
“哈哈。這不瞧小皮皮在那兒學青蛙蹬腿,替你累得慌嘛?”
餘東羿失笑,随着連天的笑意,跌坐在泉池中,一頭青絲濕漉漉地貼下來,像蜘蛛腿野性地爬滿了他的後背。
男人的胸膛是厚實堅硬的,他的脊背也爬滿了充滿韌|勁的背肌,一擠一鼓的勁兒,皮層下有青|筋,脈絡噴|張。
就這樣,柔軟細密的青絲,卻攀附上了他紋理細密的脊背肌膚,像是菟絲花纏上了驚雷木的枯枝,又像是用絲帶捋過了獵豹弓起緊繃的腰身。
青絲的垂墜感與肌肉的爆裂感兩相沖突,顯得格外欲|氣。
餘東羿就這麽仰躺在水裏,明明是劍拔弩張的争吵時刻,他卻悠然自得,擺出一副任君采|劼的樣子。
皮七氣惱,耳根紅了大片,大聲道:“你我二人相識才幾日?怎可開如此無禮玩笑?”
“相識相知,不在時日長短,”餘東羿用熱湯抹了把臉,笑意盈盈地,故意對他說,“我倒覺得,與你,咱倆是傾蓋如故。”
傾蓋如故,又是傾蓋如故!
當初詩會初相識,餘郎刻玉章給他,刻的就是“傾蓋如故”。
現在他對旁人說起這個詞來了!
他還對多少人說過傾蓋如故?還要結幾個同好、幾個知己才樂意?
皮七滿腔惱火,簡直像是個要繃壞了的皮球。
呵呼呵呼,皮七連連深呼吸了幾大口,正要破口大罵呢,卻見餘東羿一根食指搭在薄唇中央——
男人微笑道:“噓。金玉帝和婉夫人,還在不遠處的泉池呢。皮皮這般嗔斥灑家,可別讓陛下看了笑話。屆時,若是旁人說起灑家懼內還好,倘若要陛下知道了你是個惡丈夫,這名聲總不大好聽。”
皮七一口氣登時沒抽|上來。
皮七憤憤咬牙,壓低了聲道:“不過是幾句托辭罷了,什麽懼內惡丈夫?任你吹的天馬行空,說些雲煙霧繞的話又如何?真當人人看得上你?我皮七又會對你心軟幾分?”
“心不心軟?不好說,”餘東羿享受着露天泉池的溫容惬意,拉長了腿躺着,淡閑和皮七拌嘴道,“萬一皮皮嘴上說着硬,實則又軟得一塌糊塗了。那在口是心非這一點上,皮皮不就更像邵欽了嗎?”
皮七怒極反笑,對着泉水裏飄蕩着的、不着寸|縷的男人,質問道:“你這般與外人黏黏答答、不守夫德,對得起千裏而來、不惜損失重利也要換你出京的邵将軍嗎?”
“嚯。灑家那一紙休書,是早給出去了吧?既然都不是親夫了,還哪兒來的夫德一語?”
餘東羿手臂枕在腦後,蕩了蕩水花道:“況且,你不說,我不說,只有天知、地知,将軍又怎麽會知曉呢?将來咱們同在邵欽手下共事,只不過是你在場上,我在榻上,咱們互通有無,這不也是一樁美事?”
皮七只覺得自己腦筋裏繃的一根線要掙斷了,難以置信地指着自己道:“将軍與我,一個天,一個地,我倆無論是眼角眉梢、還是膚色身量,都無半點兒相同的,你當真覺得我與将軍有何神似,又想背着将軍與我茍|合?”
“是也,美人在骨不在皮嘛,”餘東羿被熱泉熏得飄飄欲仙,“只不過,皮皮話說的倒可以委婉些,不用這麽直白。”
餘東羿翹起二郎腿,朝皮七招招手:“畢竟,邵欽不來接灑家,送個替身來也是好的嘛?”
皮七徹底無話可說。
他是嗫喏着嘴,嗓子愣發不出聲來,腦子裏的思緒飛蹿了半天,竟然連半個字眼也蹦跶不出來。
人氣急敗壞到了極點,反倒一下子冷靜下來了。
皮七就腦袋一片空白,任由餘東羿像條大章魚似的伸出黏糊糊的觸手來扒拉着他。
再一回神,皮七已發現,自己被餘東羿上|下|其手摸了個遍。
哦,是傷處被摸了個遍。
“松手!”皮七銀牙一口,差點把嘴唇咬出血,只繃着額頭的青筋,低聲向餘東羿怒吼。
“哎呦別動,你這內傷可太往裏了,又糟了那麽久,不趕緊把裏頭的瘀血揉透了,将來就是陳年的舊傷,一輩子都別想好了。”
餘東羿邊往裏灌內力通筋脈,邊查探皮七渾身的體征。
倒真如潘無咎所言,邵欽的傷可比無咎叔叔重多了。
就半個肩膀的筋脈殘成這樣,還能跟着他奔走一路,半句疼也不喊,邵欽真是個能忍的狠人。
“啊!”
可是真的很痛!
皮七高呼了一聲,終于忍不住,一口咬上餘東羿的肩:“我不要你管!”
“那可真不好意思了,”他越叫嚷,餘東羿下手就越重,笑着說,“你這傷剛好撞上個我能治的,換禦醫來都不好使,灑家今兒非得給你理通暢喽。”
419:【叮!BUFF “內損專治”已兌換!扣除經驗值2.0!當前餘額:1.0】
邵欽這病好治,雖然傷得深,但好在沒毒沒骨折的,省了餘東羿貸款買大|保|健禮包。
撲通,再揉一下,皮七再次牙關一緊,悶哼出聲:“唔嗯!”
“啊!”餘東羿肩頭一陣火辣,破口罵,“操,下嘴不能輕點兒嘛,老子肉都要被尼揪下來了。”
皮七道:“有本事你別碰我!”
“那就不好意思了。”餘東羿趾高氣昂地一笑,手傷報複性地加重了力道。
治傷呢!BUFF都買了,不用多浪費?
吧唧再揉一下,皮七真咬出了血。
“嘶——”餘東羿龇牙,得虧他坐水池子裏,沒穿衣裳,也不會染紅弄髒啥布料,就生疼。
餘東羿氣得幹脆給了皮七臀|上一巴掌:“你疼你就叫喚!少動點兒牙。給老子松口!”
“你怎麽不叫?”皮七被一掌打得吃痛,更是反嘴一句。
皇帝和婉夫人還在別處的泉眼呢。
這幕天席地的,不知有多少侍女宮人從外側穿行而過,叫出來不嫌丢臉?
餘東羿是皮七肚子裏的蛔蟲,也一準兒猜出皮七啥意思,嚯嚯啦啦就嚷嚷開:“成,你不叫,換你官人叫還不行嘛?”
餘東羿笑裏藏刀,沉了聲,故意用那迷死人的嗓音咬人的耳朵道:“皮皮也別害羞嘛,天高皇帝近前,這當着滿宮廷貴人的耳朵,演一把活春|鬧,可是多少人想玩都玩不到的刺激。”
“嘭通!”
皮七心頭咯噔一下,仿佛要窒息。
下一瞬,就聽男人沒臉沒皮地叫開了花。
這頭,圍着金玉帝一圈的美人們,香肩半|露,團坐在白霧湯泉中間。
本該是暧|昧|旖|旎,樂不思蜀的逸景,可此時,一群人,卻都靜悄悄的,誰也不歡聲,誰也不笑語,紛紛翹起耳朵,聽起了牆角。
聽那頭,曜希君和他家的小美人,激戰正酣。
“啊——嗯啊——啊——”
是男人在低吼。
這吟唱聲,一聲兒比一聲兒悠揚,一聲兒比一聲婉轉,連前情帶後續,連高昂帶休歇,演得那叫個淋漓盡致。
金玉帝一側,夫人、嫔妃們,各個兒都顫着胸腹、肩背一抖一抖——
是憋笑憋得很辛苦。
轉瞬間,一道袅袅不絕的少年笑音,也從男人叫喚的同處傳來。
衆人一聽,就知道是那位被曜希君帶來的“小美人”,也被逗得破了功。
可惜,照天子不笑,沒人敢當着這位面容稚嫩、實則內裏暴|戾兇惡的陛下笑出半句聲。
還是知情識趣的婉夫人,敢做美人之先,甜聲道:“姐妹們素知曜希君風趣灑脫,沒想到連曜希君帶來的小公子也如此靈動湊笑。”
“嗯。”照歸錦哼哼了兩聲,倒也沒不樂意,就嘟嘟嘴,轉了轉眼珠子。
婉夫人看聖上眉睫,當即會意,笑着說:“陛下若是不放心,不如待浴過湯泉後,再将人傳到跟前兒,親自敲打敲打?”
照歸錦可算等到遞來的臺階了,忙興沖沖牽起婉夫人的手,贊許道:“嗯!還是咱們阿婉通情達理。此計策極好,就照夫人說的做。”
“皇帝要見我?”皮七問。
餘東羿和皮七二人,已泡過湯泉,沐浴畢,現下二人正在換衣的小隔。
方才有婉夫人的侍女來送了衣裳,順便傳話說,皇帝設了晚宴,卻只許皮七一個人去赴。
“嗯,說兩句話的工夫,灑家在外頭等你說完。等出來,水榭旁還有個小席,咱倆上那兒吃去。”
“見是能見……”
皮七通身武藝,經過方才餘東羿一番推拿,竟也感覺渾身舒坦了許多,運起氣來再不束手束腳的。
皮七倒也不懼有什麽埋伏和貓膩,他只是冷冷地擰眉,盯着餘東羿手裏的衣裳。
“但非得女裝不可?”
“嘿嘿,是非穿不可,”餘東羿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揚揚手,叫來了外頭的宮女們,“照天游女子為尊,扮成了女子,見貴者長輩可不跪。皮皮莫不成是在塞外呆久了,忘了燕京的習俗?”
皮七沒上他的套,硬邦邦道:“我自小生于塞外,何來遺忘一說?”
人沒詐成,餘東羿毫不介懷,爽朗一笑道:“那今日便算是知道了嘛?”
侍女要給皮七系裙襯,皮七禮貌地後退一步。
餘東羿勸道:“穿嘛?你家将軍小時候穿起來可好看了。那一件件粉澄澄的,灑家親自給他套上。他就成了全燕京最可人的小天游女。”
皮七恨不得捶胸頓足,悶聲問:“你怎麽不穿?”
餘東羿大搖大擺地轉了一圈:“你看我虎背熊腰的,小時候身量輕還行,現在穿裙裳出去,不得吓死幾條鬼?在屋裏單穿給你瞅瞅倒可以。”
餘東羿本也是嘴賤,就那麽随口一說,沒有想到,他話一脫出口,皮七居然當堂應下來:“可以。”
這又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皮七說餘東羿穿他就穿,餘東羿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去找婉夫人的侍女要了條最松坦的裙子。
花裙裙到手。
屋裏,當着皮七的面,餘東羿很不客氣地把裙子崩裂了。
大照的霓裳是有腰身的,胸口縫緊了飄帶,袖擺翩翩,清影猶在,顯得麗人腰段玲珑,線條唯美。
彩衣娛親,繃着裂成碎條,餘東羿還湊合着破衣裳,給皮七跳了曲折腰舞。
男子跳折腰舞,這是打從戰國就承下來的禮制,燕京的世家公子都會。
世家子跳的折腰舞,又與小秦淮那種旖|旎豔|麗的不同。
沿襲戰國楚地的輕曼、飄灑之風,貴子折腰,所求的是“游心無限”、“翩如驚鴻,婉若游龍”的飄飄欲仙之感。
當然,也有振袖折腰者,所求的是“龍鳳交翔”的暢達、通脫與霸氣之感,舞姿裏,自然會透着些上古的原始欲|味。
餘氏子學的舞,大多是後者。
屏退了侍從,空蕩的華麗宮殿裏,就剩餘東羿和皮七倆人。
男人臂膀雄壯,孔武有力,跳起折腰舞,不像在調|情,像在鬥牛。
牛兒皮七,忍俊不禁。
鬧夠了,餘東羿又一翻臉,好賴把皮七綁起來,喚回那些美婦人和少女子,給臭小子塗脂抹粉,系緊裙裝。
臨出門一步,餘東羿掏出兩個被盤了半日的核桃,塞進皮七胸裏。
“哎,這不就完滿了嘛?”餘東羿拍拍皮七的胸膛,“給你家将軍的禮,可得替爺帶好。”
說罷,他才不管皮七如何擠眉弄眼、臉有多黑,徑自逃之夭夭。
趁皮七面聖的工夫,餘東羿把弄壞的裙子還給婉夫人的侍女。
那侍女見了,也笑得前仰後合。
因餘東羿還塞了根名貴的簪子給她,抵一條稀松平常的褶邊裙綽綽有餘,她也無甚損失。
那簪子從何而來?
自然是金車游街時,餘東羿從金玉帝腦袋上毛下來的一根銀鍍金點翠藍寶抱頭蓮。
哦,餘東羿還剩着從那上頭剝下來的三顆珠寶沒用,仍揣在兜裏。
這頭,金玉帝審視着皮七。
皮七一身襦裙,不卑不亢,只黑皮腮上打了豔紅香粉,易容過的厚實嘴皮子上塗了瑰色胭脂,硬生生讓少年顯得略有些滑稽。
“咳咳,”金玉帝端着架子,朗聲問,“你就是曜希君的新寵?”
“是。”
餘東羿是借着這個名分讓皮七混進儀仗,再把他帶進滄浪宮的。
照歸錦歪歪腦袋,對着皮七是左端詳、右端詳,怎麽都覺得面前的黑皮猴子要比邵老太傅的嫡孫差了百倍、千倍、萬倍。
無法,還是一旁的婉夫人伸手拐子捅捅照歸錦,照歸錦才問:“你叫什麽名?家在何方?做什麽活計?如實說來,否則朕判你欺君。”
欺君就是殺頭的意思。
照歸錦殺人從不說髒話,只管指着誰說他欺君。
甭管什麽人,甭管這人到底欺沒欺,皇帝說他被騙了,這人就是騙了。
自會有禁衛和淩霄衛來替金玉帝殺人。
聽見金玉帝這一番恣肆幼稚、毫無君格的言語,皮七不由擰了擰眉,還是沉着性子如實交代了一番。
說的都是皮七的假身份。
話到一半,照歸錦不耐煩地擺擺手,把皮七叫停:“嗯,你今日之所言,朕自會着人記下,喚淩霄衛核實——”
再回正題,金玉帝挺直腰板,居高臨下,正色道:“朕要警告你的是,雖不知餘曜希他近年又換了什麽新口味,可你既做得了這個新寵一日,便要将曜希君給朕伺候好喽!”
皮七面不改色,只道:“是。”
金玉帝想起來一遭,又補充道:“唔,還有,以後朕要尋曜希哥哥玩的時候,你可不許纏着他,也不許示|媚|邀|寵,等朕玩夠了,才輪得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