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敵國将軍(30)
敵國将軍(30)
皮七冷然道:“是。”
“那就好,”金玉帝滿意了,半點兒不看皮七的臉色,只洋洋得意地朝下首衆人望了眼,“莫要怕,朕也是好相與的人。你只消盡心伺候好曜希君,今後榮華富貴,朕都不會虧待你。”
這就是所謂的打一鞭子再給個糖棗。
照歸錦自覺他馭人之術學得不錯,改明兒可以去找潘公要褒獎。
皮七仍道:“是。”
一旁的婉夫人早瞧出這位兇神惡煞,聽侍女耳語了幾句,連忙笑着勸皇帝道:“陛下,快到晚宴了,今夜曜希君說要帶小寵去水榭賞月,咱可不能壞了人家的意興不是?”
照歸錦現下也覺得婉夫人比餘東羿更順着他,更令他得趣些,索性擺擺手對皮七道:“那你便退下吧,伺候不好,朕唯你是問哦。”
皮七額角的青筋似乎是跳了跳,仍沉默着禮貌退下。
冥頑不靈、性情嬌憨的少年郎,登基近十年,毫無長進可言。
偏偏這少年郎就是做得了偌大中原鼎盛王朝的一任君主。
從照歸錦的舉手投足、喘息輕語間,皮七更清楚地望見了燕京大照繁盛皮囊下那茍延殘喘的真實面貌。
若照王朝只是一個這般大而虛弱的泥足巨人,料想今後大晏君主圖謀要攜百姓重返中原,也不過是耗時長短的問題罷了。
金玉帝不值得一提,唯有那潘無咎還有餘氏,值得警惕。
現下兩方亂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無論淩霄衛與餘家軍是孰贏孰輸,于大晏而言都有利無害。
且靜待時機。
再一呼吸間,皮七從思緒中跳了出來,人已然被侍從沿着雕欄幽徑領去了滄浪水榭。
水榭閣樓上,餘東羿早吩咐人派好了香爐、屏風,一應陳設都是應了邵欽的心思,按最雅、最質樸來的。
皮七落座,只覺得這水榭太別致,恍惚給他一種重返故土的熟悉之感。
再看席面上,許多菜——松鼠鳜魚、蜜汁火方、野筍炒肉……竟然都是他曾經愛吃的中原菜。
多少年不見了,餘郎竟還記得他的喜好。
可皮七偏偏半句也不提菜如何如何就落了座,餘東羿也不問,光是給他碗裏夾肉,嘴裏閑話說:“趁熱多吃點兒,今晚有場大仗要打。”
什麽仗?出城的仗!
是夜。
晚夏、初秋交彙之夜,略微寒涼。
夜空陰翳,不見絲毫星芒。
是朔月。
大照這片土地上,百萬裏疆域,向來月都極亮,鼎盛時,能如烈日一般嗆人眼。
可獨獨朔月這一天,人見不到月。
月無,繁星也似乎跟着隐匿。
遂天地無光。
激起的水霧融進夜色裏,像黑龍的吐息逸散進地獄。
李大人是淩霄衛,該心狠手辣時絕不優柔寡斷。
淩霄衛堵在了滄浪空道的正前。
是,就是白天餘東羿“捧天女”過的那條空道,在瀑布正下方,相當于花果山水簾洞的出口。
餘東羿上前一步與禁衛長對峙。
餘東羿皮笑肉不笑,拱手道:“李大人,我以為您白天放灑家進儀仗、又護着我倆進滄浪宮是要放過我們了?可這現下這情形,您又是何意啊?”
“是要放人,”李大人也跟着笑,繞着彎道,“但是,也不是。”
餘東羿上前兩步,拍拍他的肩,語含威懾道:“別這樣兄弟,咱倆認識幾月好歹也算有點兒交情?您要不給餘某人透個底,就說說潘公要你守在這做什麽?”
“慎公子,”李大人語重心長道,“這磐石怎麽開,您應該比我等更清楚吧?尊主本意也不想為難您,既說了讓您去天涯海角溜達一圈,又哪兒有不放人的道理?”
“可放了您,不代表能放他啊?”
說罷,李姓淩霄衛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餘東羿身後的皮七。
皮七已然持劍,警惕而立。
潘無咎果然還是想把邵欽殺了。
餘東羿一嘆息,聳肩,後退兩步,行禮道:“那就望李大人海涵,恕我餘某人,不能從命了。”
還說什麽?打!
餘東羿傳音給皮七:“沖進去!不必管我!”
皮七冷然望了他一眼,沉沉颔首,應聲而去。
男人早隐晦地暗示過皮七,轉機就在磐石下,在空道另一側那條不見頭的幽深隧道裏。
所有淩霄衛的劍鋒都直指皮七要害而去,死戳命脈,半點不留餘地。
餘東羿只能以身相互,就擋在皮七背後,擦碰間,身上挂了不少彩。
受第一刀時,餘東羿就心頭一驚。
他挂彩了啊。
潘無咎若不下令,哪個淩霄衛敢劈刀砍他根寒毛?
可即便瞧見餘東羿身上血痕斑駁,那些淩霄衛也半點兒不帶猶豫地徑直提着劍往上沖。
餘東羿:【潘無咎這是什麽心思?老公可以死,情敵不能活?】
419:【公公不是早知道您天賦異禀,輕易死不了的嗎?】
可潘公公不知道起死回生、化腐朽為神奇都得需要實打實的經驗值啊。
李大人恨鐵不成鋼道:“慎公子,尊主對你赤心相待,你既要離去,走便是。可臨去了,又何必這般對一個尊主的仇人拼死相互呢?”
“哈哈!那就是灑家跟你尊主的事兒了。誰仇誰?還不一定呢!”
說罷,餘東羿攢足了吃奶的力氣,終于躍升騰空而上,一掌擊打在那千斤重的黑曜磐石之上。
驟然間,不知是何處水靈相撞,瀑布喧嘩裏,機關咔嚓聲不絕于耳。
“轟隆!”那磐石竟如有靈智一般,開始晃着身往下飛速墜落。
拳腳還在來回交戰,刀劍無眼。
在無星、無月的萬裏長空下,飛濺的血花只給人帶來黏膩滾燙的灼熱感。
餘東羿與李姓淩霄衛纏鬥,同時不顧渾身傷痕,一掌、接一掌地去敲擊那塊磐石,每一次掌風都落在不同的位置。
李大人不覺淩厲,忙吩咐屬下道:“掌燈,記下機關。”
餘東羿一聽,恍然大悟,笑道:“好啊!原來你們淩霄衛知道密道在哪兒,卻不曉得解謎的天幹地支?哈哈,那豈不是幹看着進不去嘛?”
餘東羿道:“怎麽?太上皇對潘無咎那麽好,卻連個大照滄浪宮奇門遁甲的口訣,也不肯分他一條的?我還道無咎叔叔多得聖心呢?到頭來太上皇都駕崩了,他不還是給個死人當看門狗!”
李姓淩霄衛勃然大怒,沖将而上:“閉嘴!休得羞辱尊上!”
攻勢更猛烈了,餘東羿吐了黑血,朝隧道深處一瞧。
皮七也早已擺脫了原地的糾纏,身形一閃鑽了過去,連帶着許多淩霄衛都跟在皮七身後直沖而去。
餘東羿仍在不斷地掌風擊時,拍打的舉措裏夾雜着某種奧妙的韻味和節奏。
一下,就差最後一下,還差最後一下。
待這一下磐石落地,堵住了隧道出口,任他多少淩霄衛跟着皮七鑽進去又如何?
等到了裏頭,哪裏有機關,哪裏有置人于死地的暗器,就統統只有餘東羿知曉在哪兒了。
屆時,要收拾幾個土雞瓦狗還不手到擒來?
“轟隆!”
可就在這最後一聲,餘東羿眼尖,瞅見了某個偷偷要溜進磐石底下的身影。
那身影如此顯眼,嬌嫩的人穿的是緩帶輕裘。
他左右還圍了幾個跟他一樣腿腳無力、弱不禁風的侍女子。
不是金玉帝是誰?
“操!你他媽來添什麽亂!”餘東羿當即破口而出。
這可是在滄浪空道的正當口啊。
等磐石一落,人就是有原地進,無原地出。
餘東羿又不能把金玉帝給塞去地下,再帶着皇帝出了燕京城從千裏之外爬出來。
将一國之君帶離燕京,那他屬于想是綁架皇帝造反了。
餘東羿狠心奪了劍,猛刺了李禁衛一道,最後一擊磐石,拎着照歸錦的脖子就把人往外帶出,飛奔朝遠處。
“嘭隆隆!”
剎那間,地動山搖。
這就是最後一擊。
“哥!哥!磐石,落了!”
“原來那塊石頭真的會落!”
照歸錦驚愕萬分,被扛在餘東羿肩上,瞧着整個滄浪水瀑宛如坍塌一般分崩離析。
随着磐石轟隆墜落,就仿佛天塌下來了一樣,整個滄浪宮的地勢也頃刻間大變。
宮殿似乎在移挪,仿佛沉睡多年的巨獸正在蘇醒。
還有淩霄衛追上來,餘東羿死命朝着滄浪宮某一處奔去。
“哥哥為何要去父皇的寝殿?”照歸錦驚呼。
“還為何?急着救人命啊!我的小祖宗呦,多虧您的福,哥好不容易把家裏的小美人送到滄浪地下,自個兒卻沒能一道兒鑽進去。”
“那地兒跟下去一水追兵,下頭又黑又暗,随便踩了啥都是要人命的東西。灑家再不趕緊下去撈他遠走,一會兒裏頭囤着的就成一灘肉泥了。”
就方才巨石“哐當!”落地,那當口——
淩霄衛急着追皮七和攔餘東羿,餘東羿急着往裏鑽去救皮七,照歸錦急着好奇裏頭的機關,三方人都急得要死。
想要餘東羿先擺脫了李侍衛的糾纏,再把小可愛連同他那一串侍女推出洞,最後還得自個兒回身往裏鑽——
這樣的一套必須得趕在瞬息之間的工夫內完成,倘若瞬息不成,那巨石就落地砸皇帝了。
簡直比登天還難!
此時照歸錦就感覺他要登天了。
餘東羿別的不行,最擅長逃命。
他輕功向來了得,如今憋足了氣勁兒一飛沖天,就好似雄鷹展翅一般,把照歸錦舉得像在雲端上漫步一樣。
“哥哥輕功好快啊。”照歸錦深吸一口氣,迎着撲面的涼風心曠神怡。
“呼,呵,是快,過獎……”餘東羿全速前進,風馳電掣,光顧得上喘氣了。
照歸錦卻陷在飛檐走壁的暢意感中,對餘東羿的疲累渾然未覺,反倒輕輕扒拉一下餘東羿的大腦袋,逆着風,稍微哽咽了一下喉嚨,自責道:“是我給哥哥添麻煩了嗎?抱歉,哥哥,我只是想去瞧瞧那風鈴的響聲從何處來……”
餘東羿道:“那是磐石的機關……祖宗您要看就看,這大晚上過來,黑燈瞎火的叫人掌個燈不行?連禁衛都沒瞅見您藏在石頭背面兒。”
照歸錦嘟囔嘴:“掌了燈豈不是要被李首領給發現了嗎?他肯定不會讓朕進裏頭的。”
合着小可愛還是蹑手蹑腳,自己偷偷進去的?
餘東羿聽了是又氣又無奈,兩條眉毛都耷拉成八字形。
要怪也怪今晚上實在太黑,就連淩霄衛都免不了有幾成夜盲的。
還得是餘某人顧盼神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才沒給潘無咎多出個又扶持一任幼帝的新機會。
照歸錦本人可一派樂天着呢,他又喜滋滋問:“哥哥說那般莫測精妙的脆響是來自磐石,那豈不是滄浪隧道地下也有些玄機喽?哥哥現在要去父皇寝殿,是不是也能進到地下?”
餘東羿剛把屁|股後的淩霄衛甩脫,長喘了口粗氣,苦笑着說了句:“呼,陛下真聰明。”
小可愛這會兒倒是有眼力見,又猜得準了?
餘東羿恨不得給他來兩皮坨。
可一轉眼,待到了地兒,把人撂下來,看照歸錦一身雅致的衣衫被揉亂、一頭精致講究的發髻被風呼啦成稻草的的樣兒,餘東羿攥起的拳頭又忽然握不緊了。
人小家夥睜着兩顆水汪汪的大眼珠子,就這麽楚楚可憐地、小鹿似的仰望着你。
有一說一,任哪個男人見了這一幕,都舍不得下狠手。
于是餘東羿把兩皮坨分了分,自己一坨,小可愛一坨。
照歸錦頂着紅彤彤的臉蛋,兩頰都被捏得腫了個雞蛋大小的鼓包,差點沒哭出來。
“下次不準到處亂摻和,聽見沒?”餘東羿沒好氣地登上了廢殿的臺階,扭頭朝他伸手,“趕緊的,跟上來。”
“唔,好。”照歸錦揉了揉燙呼呼的臉頰,将龍爪遞到了餘東羿的手心裏。
這裏是太上皇生前常居的殿。
太上皇駕崩後,出于當今和九千歲雙方有意無意的某種忽視,此處不再有宮人進出,被劃作成了一處荒蕪已久的禁地。
“哥,好黑……我怕。”
“不怕不怕噢,”餘東羿剛爆了股力氣,這會兒子有點兒虛脫,只能拍拍小家夥,敷衍地安慰兩句,“哥給你點個燈。”
黑暗中,餘東羿摸索了個燭臺出來。
太上皇晚年沉迷修道煉丹,殿裏常有硫磺硝粉等易燃物。
餘東羿就尋着記憶找了兩塊金石打火,蠟燭燈芯沾上點粉末,一會兒就打起火星子來。
照歸錦就在旁邊看着,驚呼神奇,一口一個“哥哥真棒”、“哥哥真厲害”。
“哥哥現在還得去當拯救愛人的蓋世大英雄。”餘東羿順着他的話,揉了他一把。
時間緊迫,着急救人。
就這說幾句話的閑工夫,餘東羿是半點兒沒閑着。
他點了燭臺,又朝內室走,轉動了某處玉瓶,解開暗格,又從暗格裏取了鑰匙,推開了書櫃。
書櫃後有暗門,餘東羿打開暗門走下地室,用鑰匙擰開了地室的門。
照歸錦親眼目睹,細細地數:“暗格、書櫃、地室門,居然有三層。”
“第四層在這兒呢。”
進地室,往下走了好長一段,餘東羿蹲下了身戳了戳某個圓盤。
這圓盤奇妙,天幹和地支各自刻了裏一圈、外一圈,最外圍嵌了些玉珠。
其材質,竟然也和那滄浪隧道上懸空的磐石是一樣的,呈現出詭異的淨黑光澤。
“叮叮!”照歸錦用指節叩叩圓盤,那如大小珠子落玉盤一樣的清脆聲響,令他欣喜。
“就是這個!”照歸錦喜出望外道,“哥哥也通這裏的奇門遁甲嗎?”
“通,”餘東羿終于擺出了一副極罕見的正經神色,“非但通,哥哥還得教你。”
照歸錦登時一愣。
上次餘東羿這般鄭重其事地對他說話,還是在他将自己牽出冷宮頭一次帶到太上皇壽宴的時候。
餘東羿捏了幾顆玉珠,按戊、庚、癸等天幹,辰、午、未等地支方位,錯亂地卡進了圓盤上的凹槽。
“就這些順序,我說一遍,你記一遍,再看着我放一遍,”餘東羿耐着性子慢慢道,“一會兒等我進去,你就将珠子重新取下來,倒序放回去,門就會關上。”
晃動的燭光,将照歸錦的臉蛋,映得氣色紅潤,他就像是那日在太和殿聽登基聖禦一般,沉沉地應了聲:“我記住了,哥哥。”
“那便好,”餘東羿欣慰地笑了笑,“這臨別了,哥也沒啥拿得出手的給你。你記住進這兒的道,記住這串密語,将來到了潘叔叔那兒,只管拿捏着些,輕易別說出來。就這輕飄飄點兒的幾句話,可比哀求他別把你賣到江南水鄉管用。”
“還有,少殺人,尤其是對女孩子溫柔些總沒錯的。”
“哥,”照歸錦忍不住眼角滑落滴淚,“那你走了,還會回來嗎?”
“不好說,”餘東羿笑笑,“所以你得趕緊立起來,別給一手拉拔你的潘叔叔丢人,嗯?”
“嗯!”照歸錦吸了下鼻子,鼻頭紅撲撲的。
“走了!”
餘東羿潇灑揮手,這就下了滄浪地底,去尋邵欽。
照歸錦此生不太漫長,短短十來年卻從塵泥到雲霄,地獄和仙宮都瞧了個遍。
他的生母是個宮女。
某次先皇喝昏了酒,半道上将一個姿色上佳的宮女拉來強了。
宮女一夜得喜,有了身孕後,被納進了先皇的後宮。
又因後宮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宮女還沒誕下皇子呢,就被強加些罪名,打進了冷宮。
照歸錦是個冷宮裏誕生的皇子。
按理說他是皇子,他出生時該有人禀報聖上給他取名的。
可是沒有。
于是照歸錦沒有名字。
按理說他是皇子,冷宮裏的母親瘋了,該有妃嫔來領養他的。
可是沒有。
于是照歸錦沒人教養。
他沒有挨欺負,他只是被人遺忘了,忘到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也沒人管。
于是,自打從落地起,他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每日從冷宮的狗洞鑽出來,能有個大哥哥給他喂吃的。
今天是肉饅頭,明天是鮮花點心,後天是酥油雞……
大哥哥還給他帶來溫暖的衣裳和褥子。
照歸錦從來沒見過那麽幹淨、那麽高大、那麽俊朗的男子。
他所見過的能勉強與“男子”沾邊的,從來都只有冷宮裏,佝偻着身軀、面容枯槁的、尖聲奸笑的老太監們。
大哥哥是那麽好。
他只需要匍匐着,鑽過那個洞,就能見到那個永遠對他溫聲笑着的人。
一年春夏秋冬,大哥哥先教會了他說話。
他從大哥哥嘴裏,得知了宮闱之外,還有牛羊、原野和農莊。
他還知道,哥哥是宮裏那個“餘皇後”的嫡親弟弟,這才能随意跑來看他。
時過境遷,照歸錦長大了一截,會說話了,他還是繼續去鑽那個狗洞。
直到有一天,野皇子從狗洞裏出來,一眼望見了除哥哥以外的第二雙貴人的鞋子。
哥哥朝他彎下腰,伸手,無比正色地問他:“來,小可愛,哥哥問你——”
“你想當皇帝嗎?”
“問他這些有何用?”哥哥身側,另一位神情肅穆的中年男人,走上來,只居高臨下地觑了他一眼,“歸錦,從今往後,你叫照歸錦。”
中年男人嫌惡地看着他道:“咱家挑中你了。”
中年男人道:“幼帝,站起來,別像條狗一樣。”
新得了名字的照歸錦,顫顫巍巍地直起了膝蓋,不安地立在原地,仍被中年男人狠刮了一眼。
一旁的哥哥卻笑道:“別那麽兇嘛無咎叔叔。這可是慎兒精心挑選的孩子,人還小,得慢慢養,您可別把他吓着了。”
“哼,爛好人。”中年男人抱胸冷斥了一聲。
那位大哥哥卻不以為意,他蹲下身來,揉了一把照歸錦的腦袋,溫和地說:“好了小可愛,哥哥的活兒就做到這兒了。你呢,以後別再鑽狗洞回去,跟着這位叔叔,聽話些總沒錯的,嗯?”
照歸錦愣愣,點了點頭。
這就是照歸錦上雲霄的第一遭。
他從一個狗洞裏鑽出來,先爬到了這倆人的腳跟前,又爬到了九五至尊的寶座之上。
後來,照歸錦終于認出——
牽他出狗洞的哥哥,是餘家曜希,餘東羿。
而給他取名的那位嚴厲男人,是當朝九千歲,權宦潘無咎。
那些他鑽狗洞的舊事,普天之下,便也只有這兩人知曉。
先皇不知,清流不知,餘相不知,就連那個苦口婆心、說要勸醒君王的邵老太傅,也不知。
金玉帝,金玉帝——
沒了潘九千的金玉,沒了餘曜希狗洞前多瞧他一眼、問他一句為不為帝,他算哪門子的皇帝?
不過一條無名野狗罷了。
滄浪地底更深處,石壁雖蜿蜒迥異,如溶洞般獨具一格,周邊上卻挂着千年不滅的鯨油燈,還鑲嵌了一排排夜明珠。
餘東羿健步如飛,從磐石墜落到輾轉回太上皇廢殿、又下地宮,幾乎僅只花了一炷香的工夫。
可即便如此,待他尋到那滄浪隧道正底下的時候,仍是驚了一跳。
慘狀,滿地的殘|臂和碎腸子。
就這被機關狠碾的程度,都分不清某顆眼珠子來自哪具死屍。
唯獨能分辨的,是這些支離破碎的衣料布片都全是淩霄衛的。
不見邵欽蹤影。
餘東羿擰眉,被鼻腔濃密的鐵鏽味刺得頭顱發麻。
他默背着奇門遁甲的口訣,以一種奇妙吊詭的步伐,或跳或梭步,一進一退的游走在地宮之間。
好一陣,餘東羿聽見前方傳來人的慘叫和打鬥聲。
緊接着,一股巨力,從背後猛然襲擊了餘東羿。
“嗬!”
餘東羿被一只手捂住嘴,還沒來得及倒吸一口涼氣,就連帶着那個人的身體一起,撞上厚厚的石壁。
“噓,”皮七傳音厲聲道,“別出聲!他們還沒死絕。”
電光火石間,随着一陣咔嚓聲,仿佛來自十八重煉獄的慘叫席卷了整個空洞。
餘東羿屏息凝神,只能透過相貼的體膚來感受皮七虛弱的脈搏。
皮七臉頰有一道劍痕,流了點血,身上卻還算幹淨。看來他只是在奔逃打鬥之間內力用猛了,舊傷再次複發。
“噌噌噌。”
很快,又有數人的腳步聲。
“下來的淩霄衛實在太多了,”皮七擰眉,扯着餘東羿道,“跟我走。”
餘東羿甚至沒來得及說話,只被皮七帶着在地底疾馳了兩步,就聽見後頭淩霄衛喧嘩一片。
“在那裏!追!”
“小心別跟太緊,被引誘了又會有機關!”
皮七低聲一笑:“哼,等的就是你沒跟緊。”
說罷,皮七拉着餘東羿一蹦跳,就蹬到了某岩壁上的凸形奇石,剎那間,不遠處又傳來慘叫。
餘東羿啧啧稱奇:“你知道機關?”
大磐石一落,整個地宮就跟活過來似的了。
錯綜複雜的機關層層盤踞,任誰進了都得冒一身冷汗,再丢一條性命。
皮七朝側邊努努嘴:“看那兒肉片了沒?剛試出來的。”
拿敵人的人命試的。
邵欽不是個心存婦人之仁的人。
敵人要殺他,不拿敵人試,他就得自己試。
所以他必不會對敵人留情。
這就是餘東羿所說,死人多的法子的其中一種。
初入陌生險境,能做到如此地步,皮七之靈活機變、敏銳果敢,可見一斑。
餘東羿好奇他能耐,問道:“哎,你還試出別處沒?”
皮七瞥了他一眼,別扭說:“哪兒那麽容易?”
餘東羿笑了:“那就換個容易的。”
快跑間,陰森可怖的崎岖長道上,餘東羿反客為主,把皮七拉進一個狹縫。
“前面!追!”
這狹縫奇了!将将好夠倆大男人嚴絲合縫地卡在裏面,少一分嫌擠,多一份再無。
且狹縫恰當正好地卡在鯨魚油燈和夜明珠照不到的陰暗死角,竟是連一絲光也折射不出。
淩霄衛往別處跑遠去了。
皮七呼出一口氣,累得有些脫力。
一片黑寂裏,皮七莫名問:“你還回來作甚?”
餘東羿反問:“我不回來救你,咱怎麽一起出城?”
“哈,還裝呢?”皮七輕笑一聲,捂了下肩膀,內傷隐隐鈍痛,腥甜的血就咽在喉頭,“什麽出城之法?不就想将我圍困在此絕地,窮鬥至死嘛?”
餘東羿道:“那你既知我想殺你,灑家先前叫你先沖進無底的隧道裏來,你怎麽還義無反顧、頭也不回地往前呢?”
皮七嗤笑一聲:“當我一時鬼迷心竅犯了傻行不行?”
餘東羿笑道:“灑家一下來你就拉着灑家四處逃命,生怕我哪裏磕了碰了似的。這也是犯傻?”
皮七道:“将軍令我将你完好無損地帶回去。”
餘東羿問道:“将軍還令你與我共沐浴,看我折腰舞,再為了穿我一襲女子衣裙,現下又和我肉貼肉躲在地下洞裏了?”
皮七轉過臉瞪他:“你!”
餘東羿道:“你比誰都更清楚是私心作祟,還是情非得已。或者二者皆是?”
皮七嗤笑:“全天下都喜歡你了?怎麽可能?”
餘東羿目光灼灼,斬釘截鐵道:“縱使全天下都恨我、厭我,我敢篤定,這世間有一個人到死都要念着我。”
皮七道:“與我何幹?”
餘東羿道:“與你有關。”
皮七凝視着餘東羿。
餘東羿道:“先前交手時,灑家就說過,你內功深厚,與邵将軍如出一轍,招式,卻偏偏花拳繡腿,像臨場現學的一樣。”
皮七道:“天下武藝各有不同,千人千面。我與将軍學習心法,頗有感悟,卻于拳腳上不大開竅,這又如何?”
餘東羿道:“不如何。我倆見第一回在拜相樓,平生素未謀面,你武藝招式不如我,年歲不如我,上來便敢屢屢進犯,不分青紅皂白地對我大打出手,這麽激動作甚?”
皮七咬牙道:“是你與将軍有仇,我為将軍打抱不平罷了。”
餘東羿道:“好,既你那麽替你家将軍恨我,咱倆第二回見,在馮府,你看我骨頭被鐵索捆得變了形,不該覺着大快人心嘛?轉過去哭啥?”
皮七反口道:“誰哭了?”
餘東羿笑看他:“我哭。”
兩人都知,當時皮七眼眶分明是紅了。
皮七倔性道:“就算那般又怎樣?我生來憐憫弱小,最見不得旁人殘缺,別說是你,換做任何一人,我也會……”
到這裏,皮七的話語戛然而止,編不下去了。
因為狹縫外的地道上還堆滿了一地的屍骸。
這些一個個人都是他這個“最見不得旁人殘缺的人”殺的,可比餘某人骨頭彎個弧來得兇殘多了。
餘東羿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你假皮被劃開了,邵欽。”
黑燈瞎火的,皮七下意識伸手去摸側臉的傷,卻仍摸到了完好無損的一整張人|皮|面|具。
黑暗中,餘東羿拇指的指腹就蓋在皮七面頰上摩挲着。
皮七一擡手,指尖恰好觸碰到男人的手背肌膚,随即一股顫栗順着手指漫溯而上。
“哦,是我摸錯了,其實假皮沒掉。”餘東羿話鋒一轉,又老神在在地說。
餘東羿緊鑼密鼓地道:“要說邵欽也真是,他自己鬧別扭,不肯來見我,派個和他一樣別扭的人來。”
餘東羿道:“可我餘東羿就是這麽自作多情,遇到個像他那樣的,就錯把人當成是邵欽假扮的。到頭來不過空歡喜一場。”
419:【叮!世界主人物“邵欽”資料卡已核實,是本人無誤。】
餘東羿嘆息道:“唉,既然你不是邵欽,那我也只好真的相信,邵欽是移情別戀所以不肯再來見我了。”
餘東羿一思忖道:“嗐,畢竟也是,邵欽那麽多年在大晏,有晏主貼身相伴、朝夕與對,想必是早就樂不思蜀,忘了我這個舊人了。”
餘東羿道:“此次他命人捆我去晏地,恐怕也只是想将我拉到他新情人面前,讓我瞧瞧他的新郎君有多位高權重、多孔武有力,好羞辱我一番,叫我悔恨終身。”
最後一句,餘東羿無奈嘆惋說:“可那人又怎能比我更知邵欽的好呢?”
“他在榻上,該怎樣喚邵欽的名字、剝邵欽的衣衫……邵欽另尋新歡,又會怎麽擡腿,去纏那人的腰,撞那人的……”
“胡言!”
一聲怒吼,貫穿空穴。
“餘東羿!我邵以忱一十九歲清清白白跟了你!豈容得你羞辱至此?”
邵欽,名欽,字以忱,
以忱,這是餘慎當年親手給其妻子取的字。
《書·盤庚》——
欽念以忱,動予一人。
“哎!這不就對了嘛?”
餘東羿眉飛色舞,笑開了花。
登時,男人一掌,就擊碎了不知某處的機關,脆響一聲後,轟然一下,整個地宮開始陷落。
所有的地都陷落了。
“嘩啦!”
剎那間,落腳的地界全無了。
蒸騰的硫磺水噴上來,将全境漫成了一條奔湧的地下河流。
那地下黃流之寬廣,竟比東庭湖一灘湖面更闊。
餘東羿橫攬着邵欽,就如同抱得美人後駕上了七彩祥雲一般,踏上了一條大如樓山的黑鐵金銅舟。
這才叫做,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