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敵國将軍(35)
敵國将軍(35)
是邊塞,大漠孤煙,黃沙撞銮鈴,天地流雲。
白日是槍聲刀影,天藍得透徹,萬裏橫沙。到夜裏,便只剩下瑟瑟寒風,同那漫天繁星。
大軍壓陣,邵欽腰背挺直,手握牛皮缰繩,跨于高頭大馬之上。他頭戴雙卷尾羽長冠,身披戰袍魚鱗甲,手握紅羽長槍,目光炯炯,眺望大漠遠處。
戰鼓擂起,餘東羿騎馬在他身側,邵欽沉聲,對餘東羿道:“記住他們,那是匈奴人的臉。”
深眼窩,低眉骨,高鼻梁,紅棕色的雜亂毛發,這是匈奴人特有的長相。
每年秋收和初春來騷擾邊民的,是他們。數年前,沖破玉門關,将晏州百姓滿城屠戮、将晏州知府的人頭挂在城門上整整三天三夜的,是他們。
邵欽道:“當年晏州城破,晏州知府晏深民一力抗蠻,背水一戰。然則燕京朝堂大小百族世家卻束手旁觀,晏深民孤立無援,終亡于匈奴環首大刀之下。晏州知府親眷——父母、兄弟、庶子女乃至妾室無一人幸免。晏深民結發之妻不忍匈奴輪番羞辱,縱身一躍,自墜于城門之下。而晏深民本人,也遭枭首,扒了皮囊挂在城頭。”
晏州知府嫡子晏廣義忍痛棄城而逃,一呼百應,率晏州衆豪強小族潛伏,後卷土重來,退匈奴三百裏,揭竿而起,立國號“晏”。
可匈奴人是蝗蟲,如野草,春風吹又生。他們生長在馬背上,被晏主打退沒幾年,如今,又嚣張地縱馬而來了。
“既來了,殺便是!叫他們有來無回!”
“嗆”一聲,餘東羿抽出馬鞭,雙腿朝馬腹一夾,率先沖了出去。
“嗡——”號角朝天吹起,響徹蒼穹。
“開戰!”邵欽身處中軍,一聲令下,令旗淩厲改向。
望着餘東羿不管不顧沖将上去的背影,邵欽朝貼身親信道:“鼓八,護好餘慎!”
“是!”鼓八颔首,同樣一鞭,緊跟着餘東羿的身後沖了出去。
“駕!”從殺勢騰騰的兵陣間穿出,鼓八遙遙朝餘東羿喊,“餘狗!殺不了蠻子就別逞能!乖乖掘好尾巴去将軍屁股後面躲着!別出來亂竄!”
餘東羿從背後抽出大刀,龇牙一笑:“來都來了,烽鼓不息,灑家怎好的束手束腳?”
說罷,他手起刀落,一舞臂膀,當頭就削飛了第一個匈奴的腦。
見此一幕,鼓八一個愣神,同樣很快拔刀。
再來,就是數不盡的仇敵湧上。
兩軍交戰,短兵相接。
粗粝的風沙,腥臭黏膩的熱血,男人橫刀躍馬,所過之處是異族咧咧嚷的怒罵和慘叫。
這一戰,從正午到黃昏。
“他們退了!蠻子的騎兵跑了!”晏軍有兵大呼。
“噗呲!”給最後一具異族的屍首補了刀,餘東羿的右手手腕麻得脫力,一根手筋抽着疼,終于甩了刀,一屁股坐在荒草上。
“呼。”鼓八噗嗤噗嗤穿着粗氣,臉上與餘東羿一樣被曬暴了層皮,灰頭土臉的。
他彎腰撿起餘東羿豁了個口子的刀,另一手在衣擺上揩了揩血,遞到餘東羿面前。
望着眼前的手掌,餘東羿擡眼看向鼓八。
“先前惡言,恕我魯莽,”鼓八道,“将軍要我護你,卻不曾說過餘兄你武藝高強,數招之內,便能一人砍殺匈奴七|八。”
餘東羿坦然笑了,拉着鼓八的手,一用勁兒,爬起來,道:“還是不及鼓八老哥你斬殺的多。”
鼓八見他大氣,半點兒不斤斤計較,倒是對餘東羿頗有改觀。
另一頭回了營,回五卻仍對餘東羿偏見頗多,暗地裏使不少小絆子。
以管教新兵的名義,回五一會兒将餘東羿夜裏的卧榻分到最差的一處,另一會兒又故意拿最次當的飯食分給他,盯梢似的逮着餘東羿的錯處就拿軍棍罰他。
可餘東羿卻渾然不把回五為難他這檔子事放在心上,混在劉杉手底下的新兵隊伍裏,他睡冷了就半夜偷摸去邵欽營帳擠擠,挨餓了就摟着山狼和劉杉的肩到處蹭吃蹭喝。
過了個把月,連邵欽都知道營裏回五頭領日日罰餘東羿的傳聞了。邵欽私底下單獨把餘東羿叫過去,給他塞了鼓囊的一袋銀子。
“這是……獎勵我幹活的賞錢?”餘東羿颠了颠手裏沉甸甸的錢袋,暧昧地笑道,“客人您真大方,小的今夜得埋頭服侍才行了。”
邵欽不理他潑皮玩笑,認真道:“軍棍傷骨,易留舊疾。你既沒法兒讓人挑不出錯處,索性多打點些。回五忠厚老實,卻有家小要養,老母又多病,不免貪財……”
“将軍這是要小的拿您的私房錢,去賄賂您的親信?”餘東羿獰笑,“就不怕旁人說您以公濟私?”
邵欽話語一頓,耳根紅道:“你觸犯軍紀,回五罰你,我不曾親自呵斥回五,更不曾阻攔,便已不算偏私。至于這些銀兩,不過是我的私人家底,你……”
“是,這錢是以忱要給他餘郎的,”餘東羿總算沒讓他羞久了,一口打斷,朝邵欽耳際親了一口,笑眯眯道,“灑家收着便是了。”
細一尋思,普天之下,會掏心掏肺拿私房錢給餘東羿的就三人,一個揮金如土的金玉帝,一個拿錢砸他的潘無咎,還有偷偷摸摸往他懷裏塞錢袋的邵欽。這其中,邵欽給的那份銀子雖少,卻最暖最窩心。
419:【因為同樣是來快錢,在小皇帝面前要緊繃端着玩禁忌PLAY,在潘公公面前要假裝不情不願地賣|身,唯獨來到邵将軍這兒,先生只需敞開了脾氣,扮慘騙一騙,媳婦就白給了。】
媳婦都操心到頭上,餘東羿也不好得繼續受回五欺淩當小白花了。出了軍帳,餘東羿故意撞到守夜巡邏的回五面前,将那袋兒銀錢抛給他。
接過錢袋,回五見上面繡的銀紋樣式,一眼便認出是将軍的,皺眉對餘東羿道:“将軍知我家底不豐,往日已對我關照有加。不需你來替我求情,亂做好心人。”
餘東羿反問道:“誰還嫌棄錢少?”
回五冷臉道:“若你想讓我因此包庇你,那這主意可就打錯了!”
“非也,”餘東羿道,“這錢是咱倆比劃拳腳的彩頭,若回五頭領肯與我鬥一場,倘若灑家輸了,此銀兩拱手奉上。”
回五沉思一陣,自忖武藝不俗,點頭應了。
當夜,回五與餘東羿二人從樹叢繞出,尋了一處空地比鬥,不知勝負。
總歸,在清晨白露未晞的時刻,二人握拳言和,矛盾盡消。
說回戰場,邵欽是立誓要把匈奴斬殺的。
匈奴善騎射,跑得太快,一場戰役往往半天不見勝利便逃之夭夭。邵欽殚精竭慮,一直在籌謀着要如何将匈奴的部落主力一網打盡,力求他們十年內無力再犯。
故此,接連整整半年,血雲将軍都身處荒漠大營中,與将士們同吃同住,餘東羿亦然陪在他身邊。
初夏,大漠上竄出一茬綠草,淺淡的青綠色,風一吹,從緩坡高處遙望,那一叢叢矮草如地上的綠雲一般輕慢搖晃。
塞外一處好風水的地界,石碑聳立,邵欽立在已逝去的烈士碑前,垂眸靜望。
那碑上就刻了“皮七”兩個字,墳墓裏埋葬的是一塊皮七的假面皮,真皮七已然死在了燕京淩霄衛的手裏,屍首無蹤跡,遍尋不來。
“皮七是替我身死的。”邵欽道。
“至少他臨死前狠狠地耍了潘無咎一道,”餘東羿回想起在垂絲棠小院裏,當潘無咎知道他派人去暗殺的邵欽是個假邵欽的時候的臉色,不由道,“與他同歸于盡的淩霄衛叫香兒,霍蠻香。”
霍蠻香是餘東羿被潘無咎所囚禁時所識得的淩霄衛。
聽他提起旁人,邵欽多看了餘東羿一眼,出于某種隐晦的情緒,莫名地沒有開口問話。
兩個月後,盛夏。
炎熱的風卷起漫天狂沙,晏軍擺布在大照玉門關一側的探子回來禀報。
“将軍,玉門關上有大批照軍前來駐屯,且仍有增援不斷,我軍探到其中有淩霄衛上千。”
淩霄衛!
邵欽眉頭緊蹙:“江南的世家豪族連根共樹,潘無咎居然這麽快就能将他們清算殆盡,騰出手往西北來。”
賬內謀士同樣焦慮:“我軍剛退了匈奴,傷兵衆多,後方又糧草不足。餘氏覆滅,沒了往年私販的鹽米,這就來了照軍,真是兩面夾擊啊。”
鼓八沉思道:“以往數年,照國一直利用我朝夾在它與匈奴之間做緩沖,怎麽今際就忽然增兵,要出玉門關了?”
回五道:“潘狗是個無根之人,最貪權好利。正所謂無利不起早,淩霄衛眼巴巴地攻來,說不定是這玉門關外有他想要的東西。”
鼓八嗤笑一聲:“呵,想要的東西?是想要的人吧?”
鼓八話裏話外的用意跟一把劍似的,劍指何人,營帳內人人皆知。
那位令将軍不惜冒險遠赴燕京,從潘無咎手裏奪回來的枕邊人,亦是邵欽的前夫,過去名滿京城的世家才子,後被餘氏逐出家門,又金榜題名,又跌落塵埃的風雲人物——餘慎,餘東羿,餘曜希。
半年來餘東羿斬殺匈奴無數,自然也混了個能進軍帳的功勳,此時,營帳內,鼓八話音一落,衆謀士和将領都屏住了聲,紛紛将視線投到他的身上。
餘東羿就大大方方地立在那兒,見大家夥都指望他解釋兩句,索性開口道:“好歹是個只手遮天的九千歲。潘無咎有屠盡邵氏和餘氏的心狠和城府,如今挾天子以令諸侯,手裏攥着照家的江山,又發兵來玉門,若不是另有圖謀,光為我一人便如此勞心動衆,恐怕說不過去吧?”
一謀士顫顫巍巍道:“倘若真是如此呢?”
餘東羿道:“那就讓你們家将軍把我送出去不就玩了?犧牲我一人,拯救一大晏,多劃算的買賣?誰能不動心?”
話雖如此,望着邵将軍面如冰霜的神情,衆将士一言也不敢發。
這些都是邵欽手底下的親兵,與餘東羿共度半年沙場,他們還真就看出來,這姓餘的是給他們家将軍施了魔咒,叫将軍對他重視萬分。
遠方,玉門關上。
淩霄衛單膝跪地,行禮彙報道:“尊主,糧草已備,可時刻出兵。”
大關主城高處,潘無咎靜立,俯瞰無邊無際的廣袤大漠,道:“傳令下去,今夜長襲晏軍大營。殺邵欽,活捉餘慎。其餘活口,一個不留。”
數千淩霄衛領命,道:“喏!”
潘無咎一聲令下,數萬人馬集結,以照軍為主力,以淩霄衛為刺刀,嚯嚯威勢,朝向西北晏地。
萬軍之上,潘無咎微微勾起嘴角,如過去近一年無數次那般,左手拇指下意識摩挲無名指上的銀質戒環,心中默默一語。
——慎兒,許久不見。
半年來,可曾念過叔叔?哪怕一刻?
玉門關是可以往外擴的,就是打出去一片領土以後,再用黃土夯築出拱衛的關卡。
但文內屬于架空地理,與歷史上真實的玉門關不同,如有考究,歡迎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