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敵國将軍(36)

敵國将軍(36)

晏軍的情勢并不樂觀。

匈奴已退,營裏遍是傷兵。

大晏軍營內,夜裏探馬忽而傳來急報,說:“三十裏開外照軍已出玉門,正急行而來,烏壓壓好大一片。”

晏營內衆人駭然,面色無不驚愕。還好有将軍鎮得住場面。只見邵欽倉促起身,系好衣帶,細一沉思,道:“傳令三軍,披袍擐甲,騰甲開陣,騎兵繞道,随我應敵!”

餘東羿亦剛套上軍靴,束好了衣袍,便見邵欽囑咐他道:“餘郎,你與鼓八共路,連夜趕回大都。”

情勢緊急,邵欽意下是先派親信将餘東羿送往安全的地方,晏廣義在晏大都手裏還有一批人馬,有兄長護着他,不怕餘東羿有什麽閃失。

餘東羿反語:“這種情形,你叫我做縮頭烏龜?”

“內外皆知我有軟肋,敵衆我寡,由不得你出頭冒尖,”邵欽卻愈發強硬,神情冰冷地望着他道,“抱歉了,餘郎。”

言畢,鼓八從身後一把敲暈了餘東羿。

再睜眼,他已然一長條的被橫架在了馬背上。

“咯噔,咯噔!”馬背颠簸,餘東羿剛蘇醒就胃裏翻湧,一口吐了出來。

419:【先生,您正被鼓八劫持,在從軍營趕往晏大都的路上。】

面朝馬腹,餘東羿擡起上半身,拍拍鼓八的小腿:“鼓兄勞駕,駕分我匹馬。”

鼓八觑他一眼。

餘東羿虛笑:“放心,灑家不會回去的。”

鼓八猶疑一陣,勒馬,停下來,将一旁牽的備馬遞給了餘東羿。

可變故就發生在這一刻。

“駕!”

餘東羿龇牙一笑,翻身上馬,揚鞭就朝來處而去。

鼓八氣憤得面色漲紅道:“餘慎!你言而無信!”

“抱歉了鼓兄!先行一步!若你能追得上我的馬,灑家立馬下來賠罪!”餘東羿在馬上長嘯一聲,揚長而去。

“可惡!”鼓八不得不迅速上馬,拾撿缰繩追去。

糊弄鼓八倒是輕巧,然而,在縱馬疾馳往回趕的路上,餘東羿臉上的神情卻多少帶了幾分凝重:【小九,此戰晏軍的勝率是多少?】

419:【不足1%,全軍覆沒的可能性在80%以上。】

大照乃中原霸主,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光兵力就是晏軍的三五倍。潘無咎也不是吃素的,他麾下的淩霄衛身手矯捷、心狠手辣,若突襲刺殺,專盯着百夫長以上的兵将頭領斬首,晏軍|防不勝防。

全軍覆沒?餘東羿道:【邵欽也會死嗎?】

419:【殺的就是邵将軍。】

既如此,舊情人跟現媳婦扯頭花,一扯還是要人命的扯法,那就由不得餘東羿不管邵欽了。

前線,硝煙滾滾,殘肢橫飛。

“将軍!”回五左臂負傷,強行忍痛護在邵欽左右,“前後二軍撐不住了!”

邵欽持劍,所過之處人頭橫飛,血花四濺。

他是聲名遠揚的血雲将軍,卻架不住前赴後繼、不知死活的汪洋敵海。

每一個淩霄衛奔着邵欽而來,都不顧一切要與他搏命,與他同歸于盡。

邵欽殺到頭皮發麻,不用擡起眼,都仿佛能望見頭頂滲了血霧的漫天黃沙。

——數個時辰過去,這會兒,餘郎應當已經在路上醒來了吧?

他會埋怨他嗎?

某一瞬,再次斬落一淩霄衛的頭顱,邵欽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餘東羿的臉,就是當初他将一紙休書砸給他時,那副惡劣的神情。

多半不會吧。那人沒心沒肺慣了,成天把好死不如賴活着挂在嘴邊。倘若他死了,只怕下一刻,餘東羿就會投入潘無咎的懷抱吧。

将士抵擋道:“敵軍來勢洶洶,下令撤退吧,将軍!”

“不!”邵欽一口咬住牙龈,“再往前就是通往晏都的要道,必須把這裏守住!”

一想到餘郎會被那個陰冷狠絕的仇敵奪走,邵欽心中就竄起一團無名怒火。

他寧願死守在這兒,和潘無咎一命換一命,也不要讓餘郎落到那人手裏!

就這般浴血奮戰,死守,晏軍漸漸疲勞,死傷慘重。

只有邵欽還在硬撐着,僅剩的精兵地護在他周圍,嚴絲合縫,将此處圍得像個鐵桶一般。

“籲!”

極近絕望之時,一高壯男子駕馬,停在了戰場雙方正中間。

餘東羿就這麽旁若無人地立在厮殺的衆人身前,沒人攔他。

淩霄衛都記過他的相貌,受潘公的命,要溫柔地活捉他。晏軍士兵更是早已與他混熟。他與将軍的關系人人盡知。

一時間,衆人皆愣了愣。

“餘慎!”邵欽目眦欲裂,沖上去攔在他身前,替他迎敵,護他周身。

“誰讓你回來的!”

很快邵欽親兵調轉陣勢,将餘東羿護在人群最裏的安全之處。

迫在眉睫之際,餘東羿也不多廢話,道:“将我交出去。我令照人退兵。”

回五難以置信道:“照軍又豈是你想退就退的?”

“不,我不允許,”邵欽打斷回五,一雙眸子黑如曜石,定定地望着餘東羿,與他對視道,“去了你就不會再回來。”

“我在你這兒就這麽沒有信譽?以忱?”餘東羿笑了笑道,“邵将軍深明大義,不求抵擋千軍萬馬,總得要救下的剩餘這幾千條人命吧?”

“別把自己看得太重,”邵欽渾身浴血,面帶煞氣,冷冷道,“餘郎舍生取義是勇,但潘九千卻不見得聽你的話。”

“總得試試不是?”餘東羿歪了歪腦袋,笑道,“我跟着淩霄衛去和他們尊主說兩句,拖延些許時間,到時候你是有妙計轉頭來刺他一刀,亦或者帶兵退守都城,都有轉圜的餘地。”

“啊啊!”

外圍不斷有晏軍将士的慘叫,死的都是在邵欽麾下征戰多年,與他情誼深厚的親兵。

邵欽是将軍,是全軍的靈魂。親兵們都嚎叫着沖上去,用自己的身體擋在最前,因為只要有将軍在,希望就在。

他們堅信活下來的邵将軍能護得住國門,所以義無反顧地将妻小性命都托付給他,豁出了命去護住他。

邵欽能不要命地殺敵赴險,卻狠不下心來要這群将士為他陪葬。他不是一個自私的人,他身上系着上千條性命,背後還有家國。

照軍何等來勢洶洶?倘若晏軍主力今日負隅頑抗在此,統統被敵人殲滅,亦或狼狽而逃,棄國都于不顧,那晏國這一邊隅小國離覆亡也就不遠了。

照軍不退,全員都是死。

千鈞一發,邵欽緊鎖眉頭,終于死死盯着餘東羿道:“罷了,餘郎……記得回來。”

邵欽服軟了。

一個刃尖帶血、器宇軒昂的健壯将軍,此時卻違心地、猶豫着、鄭重地說出那一句兒女情長的話。

将軍是個有傲氣的人。這話從邵欽嘴裏硬擠出來,當真艱難無比。

只見邵欽說完,振臂一呼,下令道:“開路,引淩霄衛出來,放餘慎和談!”

淩霄衛當真連餘東羿的一根寒毛也沒傷到,停了殺勢,對峙在陣前。

餘東羿轉身,長臂一攬,将邵欽狠狠扣進胸膛,道:“好媳婦,等餘郎歸來。”

他上馬跟着淩霄衛離去。

邵欽遙望着男人的背影,握緊了手中劍柄,眼神晦暗不明。

“退!退兵了。”将軍身側,不知是誰慶幸地說了一句。

淩霄衛和照軍當真如潮水般退卻,精疲力竭的将士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回五捂着傷臂,咳出一口血,嗤笑道:“呵,他算哪門子英雄?簡直跟嫁去邊塞和親的公主一樣!”

犧牲一人,換上千殘兵活下來,衆人慶幸,卻也止不住地感到恥辱。

鼓八同樣因殺敵和長途縱馬而疲累不堪,望着東南側,嘲諷道:“但倘若不綏靖,又有誰能活得下來?”

就在上一刻,被照國大軍包圍的那刻,将軍周圍的所有人,包括邵欽本人,都當真以為自己要死了。

“是啊,真能勸退淩霄衛啊……餘慎那不着調的,他究竟使了什麽昏招?”回五看着他手臂上從包紮的繃帶中洇出來的血,下意識喃喃道。

昏招不至于,葷招差不多。

被淩霄衛請去玉門關城防後的大本營,餘東羿以為這把他難免要犧牲一下,被榨得腿軟個三天,卻不料潘無咎竟一改往日肉|食動物的饑渴,緩聲慢語地邀他用膳,與他過起嘴來。

“核桃?我可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華屋內,屏退衆人,在僅有他與九千歲宴席上,餘東羿故意裝傻道,“難不成叔叔又丢了什麽新奇玩具?還特意找到西北邊塞來。”

“太|祖隆興寶庫密鑰,”潘無咎不與他彎彎繞繞,直言道,“一共幾枚?”

“聽這話,像是公公您手裏已經有了一枚了?”餘東羿挑眉,“讓灑家猜猜,淩霄衛逮着聖女,薅來一枚密鑰,卻不小心讓她給逃走了?”

“慎兒當真聰慧,”潘無咎擡眸,目光犀利,“無怪乎太上皇當初将寶山與龍脈托付于你——一個非皇族的外人。”

“叔叔不也是外人嘛?”餘東羿夾了筷牛肉,渾然不在意地道,“在太上皇腳跟前跪伏十年,當牛做馬,卻連個滄浪宮地脈的奇門遁甲也不知。”

潘無咎既能從地下河裏逮到聖女一脈,此時自然也早就從金玉帝嘴裏将餘東羿傳的滄浪秘訣詐出來了。可偏偏餘東羿就是要拿此事嘲諷他。顯見哪裏是潘無咎的疼處,他就往哪兒戳。

只見潘公儀靜威嚴,脊背板直,坐在桌旁,仍冷然問:“說,共有幾枚?”

“退兵了就告訴你。”餘東羿道。

潘無咎道:“早在半柱香前,照軍就已鳴金收兵。”

這話倒是讓餘東羿十足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我當叔叔怎麽的也得先弄死邵欽?”

“我本無意令晏國亡國,”潘無咎道,“況小不忍,則亂大謀。”

“那當務之急,便是密鑰的事兒喽?”餘東羿吃飽喝足,拍拍小腹道,“我也不瞞着公公,密鑰分兩枚,除您這兒的,聖女手中便只有一枚。”

潘無咎一聽,竟像是松了一口氣似的,神情微微舒展了一些。

餘東羿察言觀色,問:“怎的?難不成有何變故?”

潘無咎叩了叩桌沿,道:“你可知半年來,拜月族聖女借寶山招兵買馬,西夏立國?”

潘無咎食指指尖輕輕蘸了一點茶水,随手就在桌面畫出了一副簡易的天下堪輿圖,其中,西夏已然占據了中原外、晏地南邊的大半疆域。

這可是一片不小的地界啊。餘東羿不由坐直身體,凝神正色:“這開疆拓土,大開大合的,動作可真夠快啊。”

世人皆未料西夏居然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割據壯大,俨然已成了一方不容小觑的威脅。饒是潘無咎高瞻遠矚,也不過比衆人早先一步看到。

“才分得一半寶庫就能當上豪強,太|祖家底兒當真是厚,”餘東羿只盯着潘無咎指尖新劃拉出的那幾筆,挑眉問,“世道要亂了,這北近晏朝、西臨蠻夏的,兩處受敵,公公就不準備先除一個嗎?”

“慎兒在挑唆咱家用兵?”潘無咎秀眸一瞥,陰恻恻地瞧了一眼餘東羿。

“當然是先打最兇的,”餘東羿眉眼彎彎,沖潘無咎讨好地笑了笑,娓娓道來,“晏廣義雖胸有豪情,卻無雄主開疆征戰之能,可比不得夏族的聖女,手裏抱着金山銀山,虎視眈眈。”

“放過邵欽,對咱家有什麽好處?”潘無咎冷冷反問道。

“幫公公您擋着匈奴啊,”餘東羿道,“驅逐晏州軍民至關外,以此間隔匈奴與玉門關,晏國不過一小國,地狹貧瘠,常年靠餘氏走私鹽米救濟。晏國不亡,有邵欽在,既能轄制外面的匈奴,又能讓晏主分神,無暇顧及進攻關內——”

“這可是餘氏耗費十幾年心血才排好的布置,當年就連叔叔您也曾開口誇贊過呢?”

餘東羿說在正理兒上,潘無咎原也是此意。

可餘東羿話說到這兒,潘無咎聽了,竟忽而陰然一笑:“慎兒心系天下局勢,為護着你那前妻只身前來,絞盡腦汁游說咱家……倒不曾掂量掂量自己的處境了?”

霎時間,一陣冷飕飕的風刮過,餘東羿忽覺身後脊背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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