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真心
真心
天已經黑透了,街上靜悄悄的,只剩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顧雪晴問卓森:“你剛剛說的那句文言文,是誰說的?”
卓森往上指了一指如墨的天空,玄妙地笑道:“釋迦牟尼。”
“諸惡莫作,衆善奉行。”顧雪晴反複地念了兩遍這兩句話,“這麽說,你信命理嗎?類似于好人有好報這種?”
卓森停下腳步,轉過頭對戀人認真地說道:“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她的臉上沒有了慵懶的笑意,眼中混合了迷茫和堅定的兩種感情,在路燈昏黃的光芒中顯得十分遙遠。
顧雪晴點點頭,不再接話了,卓森的表情十分嚴肅,像想到了什麽無法忘卻的事情,這個時候,再問什麽問題都不合時宜。
在一片沉默中,顧雪晴把卓森送到卓森家門口:“到啦,你快進去吧,我要回去了。”
門鎖聲在內一陣響動,大門開了,神情溫柔的中年女性出來迎接,對顧雪晴說道:“辛苦你把人送回來了,都這麽晚了,路上挺暗的吧。”
“沒事兒,阿姨您客氣了,那我先走了。”顧雪晴擺手說不要緊,看了一眼直打瞌睡半迷糊樣的卓森,準備閃人。
“哎等等小姑娘。”卓母語出驚人,“你是卓森經常提到的學姐吧,你們交往得還順利嗎?”
顧雪晴成功被吓到:“诶?”
卓森疲倦地比了一個ok的手勢,低聲道:“媽,我睡客廳沙發就好,撐不住了,我先進去了。”她湊近母親耳邊,說了一句話,卓母聽了點了點頭,小聲說道:“你就放心吧。”
顧雪晴:???這對母女有什麽悄悄話是要當着她的面來一下的?突然害怕!
“順利就好,多讓着人家一點,不要吵架。”卓母看卓森換完鞋往沙發走了過去,朗聲道,“過會兒我給你拿個毯子,你多蓋一層,這麽大的人了感冒了可沒人伺候你。”
見卓森這麽淡定,卓森的媽媽氣質也十分優雅,對卓森可以說是寵溺了,顧雪晴捂住了額頭,心道還好不是所有長輩都是嬸嬸那種來事的人。看來有卓森家長的性格和接受度才能培養出這樣的卓森。仔細一比較,她雖然一個人在國外過了這麽久卻還是有些沖,養不成這樣的性格。
卓母跟困倦的卓森叮囑完,對顧雪晴說出了卓森剛才小聲對她說的話:“都這麽晚了你一個人走夜路會不會害怕,要不就在家裏過一晚?卓森今晚睡沙發,床也空着,你就睡床吧。”
害怕是不存在的,只是能留下來過夜這點讓顧雪晴大喜。确定對方不是說着客氣客氣,還要拿一床新被子給她,顧雪晴察覺到自己也變成了被卓母寵愛的一份子,連忙道謝,跟着進去要幫忙鋪床。
顧雪晴進屋,發現卓父正在自己跟自己下象棋。
“叔叔您好,我叫顧雪晴。”顧雪晴打了招呼,探頭過去看,“自己和自己下,局面也會一邊倒嗎?”
“你好你好,随便坐。”卓父點了點旁邊的凳子,又皺起眉,回顧先前的敗局,“剛剛被孩子媽媽殺了個片甲不留,我下完這盤殘局,能掰回來多少是多少。”
顧雪晴定睛一看,卓父在卓母那半邊的棋盤上全力放水,自己這裏則想着怎麽樣再吃幾顆棋子。
夜貓子一般的顧雪晴蠢蠢欲動:“叔叔,要不我們下一盤?”
卓父聽了,大喜道:“你也會下象棋?一盤怎麽夠,來來來我們戰個通宵!”
顧雪晴放好棋子,笑着說道:“好久沒下啦,只是個弱雞,讓您見笑了。”
和卓父下棋下到淩晨一點,二人棋逢對手,話多了不少,聊起卓森童年好玩的經歷,和這七年來努力攻讀學位的辛苦。
卓父問了顧雪晴在德國留學的情況,又說尊重卓森的決定,接着深化學習太辛苦,但是否要出去深造全憑她的心意。
顧雪晴一邊和卓父慢慢說着自己有哪些專業課,假期都做了什麽,找房子怎麽找,打工如何打,一邊連輸三盤。
卓父打了個哈欠,跟顧雪晴一起收拾着棋盤,突然說道:“臭棋簍子沒心眼,把女兒交給你可以放心。”
顧雪晴:這就通過考驗了?等等誰是臭棋簍子!
見卓父被卓母揪着耳朵帶進房門睡覺,顧雪晴也輕手輕腳地收拾好棋盤。
卓森沒被他們輕聲的聊天吵醒,聽到棋子聲卻揉着眼睛醒了過來。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顧雪晴背後,一下挂在人身上,說道:“沙發不舒服,要睡床。”
“走開,我挂你身上還差不多,撒什麽嬌嘛。”這樣說着,顧雪晴把卓森從後背上甩下來,拉着胳膊拖進卧室。換一下也行:讓她睡床,卓森卻睡沙發,她也會良心不安的。
卓森一沾枕頭又睡着了,睫毛偶爾抖兩下,酒窩随着呼吸起伏若隐若現,睡得很香甜,看起來她對自己的床很滿意,睡眠質量也沒有出現任何問題。
顧雪晴極其憐惜地親了親卓森的額頭,兩頰和嘴唇,突然上了四根手指,左右開弓,把卓森的臉頰往兩旁一扯,把人拎起來道:“快去刷牙,你看你在ktv吃的喝的那些,甜品甜品甜品,碳酸飲料和果汁,牙齒還想不想要了?”
卓森又被顧雪晴拎進廁所,撲騰不動放棄了掙紮,眼神死地站着睡着了。
顧雪晴給卓森刷了牙,又給自己也刷了刷。
被牙刷怼得快要口腔潰瘍,卓森徹底清醒過來,說道:“都刷牙了,洗個澡吧。”
二人洗完澡,睡到一張床上,說着悄悄話。
“DaF考試通過了為什麽不申請學校?”顧雪晴戳了戳卓森胸前的那道溝,看着它把手指包了起來,忽然覺得自己的舉止太過猥.瑣,連忙把手抽了回來。
好在卓森不怎麽介意被摸了胸.胸這種事。
“讨論嚴肅的事一定要在半夜嗎?”她抱住顧雪晴,低低道,“說完能讓我睡了嗎,真的好困。”
“我跟你的碩士研究生導師還保持着聯絡,知道你想去萊比錫大學讀DaF,怎麽就畢業找了工作呢?你的想法和考慮,能跟我說說嗎,我不是別人,是你女朋友呀。”
越熬夜越興奮的顧雪晴忍不住拍拍卓森的臉蛋:“半夜你的意志力薄弱,好忽悠啊!你已經吊了我這麽久胃口,不打算跟我說點什麽嗎?說出你的故事,就放你去睡覺!”
故事……
卓森把顧雪晴抱緊了一點。
“如果你确定要聽,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先給你講個故事吧,關于我的聲音為什麽是這樣的。”
“好啊,但講完以後,你一定不能扯開話題,我們聊的是你的深造和就業問題。”顧雪晴拽住卓森的睡衣領子晃了晃,光明正大地一飽眼福。
“好。”卓森拎開了那只在身上作亂的手,攏了攏睡衣領口,娓娓道來。
中學時,每個人都是普普通通,不顯露鋒芒的個體,上學學習,回家吃飯是日常。有人認真地刷着題,有人和同學讨論新出的網游,有人早早地品嘗戀愛的味道。
——也有人提前感受到了人性黑暗的一面。
一個普通的女生受到了欺淩,最開始是飯卡被折成兩半扔進了垃圾桶,作業本上畫滿豬頭和淩亂的線條,理由僅僅是因為班花的男朋友多看了她幾眼。
女生的父母在外工作,沒能第一時間回來,聽到了這樣的遭遇,也只說了一句“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叮囑女二不要去招惹人家,就完事了。
但事态并沒有停止,想象中的息事寧人也沒發生,随之而來的是越演越烈的惡作劇,和大半個班級的孤立。
“你成績不拔尖,長相也不好,他看你幹嘛?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勾引他了?”班花對女生這麽說,當着全班的面把女生的書包扔出了窗口。
女生想過反擊,但一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她也不知道如何去做。就在這時,一個任課老師挺身而出,拉了她一把。
那是最受學生愛戴的年輕老師,英俊風趣,還有點小腹黑。
他教女生怎麽搜集證據給校長寫信,怎麽抓住班花的弱點讓她老實,怎麽跟關系還不錯的同學溝通團結起來,怎麽用漂亮的語言和氣勢壓倒對方。
他做的最讓女生感謝的一件事,就是幫忙勸說了女生的父母從外地趕回來,為她做最堅強也最可靠的後盾。
一切都在老師的計劃之中,事情真的解決了,結束了。
女生發自內心地感謝老師,年少的好感也容易轉化為更強烈的愛慕。可是後來流傳出了她和老師有那麽一點關系的謠言。她害怕影響了老師的職業生涯,失去了告白和說一聲“謝謝您”的勇氣。
好不容易熬到了假期,她做了母親教給她的飯菜,也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等在老師家樓下,想親手交給他,卻看到了零零散散的幾個花圈,上面寫了老師的名字。
明明是盛夏的天氣,卻那麽冷。
女生第一次意識到,別的那些都算不上結束,這才是真正的結束了:一個生命從世界上的消失,是無聲無息的,戛然而止。所有跟這個人的交集,再也沒有了。
而也是第一次,生命中除父母之外對她好的人就那麽猝不及防地離開了。這是比校園暴力更為嚴重的打擊。女生發了高燒,燒壞了聲帶,腦子也差點燒糊塗,最後休了半年學。
之後的她有很長一段時間在父母的陪伴下慢慢地嘗試着把聲音撿回來。休學的那半年她試着玩起了微博,慢慢地在網絡上認識了很多朋友,又喜歡上了電視劇。
後來上了大學,她開始進入字幕組,一點點地翻譯,看着自己的網名出現在片頭,心裏很充實,也很平靜。
伴随着老師的離去,女生和奇特的嗓音一路走來,也因為自己特別的聲音經歷了很多事,她将這個坎兒留在原地,要和喜歡的人踏上了另外一條路。
卓森平靜地講完這個故事,說道:“故事裏的她就是我,這是我一直沒有對你說的事。”
“你先前問我如果再來一次,還會不會告白。我想是會的,但和普通的告白不一樣。最想對老師說的是,老師你看見了嗎,我不負你所望。”
“這就是我之前沒有和你講的,全部的故事。”卓森又說了一遍,摸了摸顧雪晴的頭發,問道,“怎麽一直低着頭?”她勾着對方的下巴,把顧雪晴的臉擡起來,卻見顧雪晴哭得像個傻/逼。
卓森親了親顧雪晴頭頂的發旋:“別哭啦,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這麽醜的樣子,原來你哭起來是這樣的,我可以退貨嗎?”
“你想逗我開心幹嘛要說我醜嘛!”顧雪晴噗的一聲笑了,“不給退了,拆包不退,都是你的了,受着吧!”
她說完,湊到卓森脖子旁,很珍惜地吻了吻卓森的喉結處。
“我沒想到是這樣……以後我會一直陪着你的,絕對不會離開你,也絕對不會突然嗝屁,你放心吧。”顧雪晴拿手腕蹭掉了最後一點眼淚,小心撫摸了一下卓森的脖子。
她以後再也不嫌棄她的聲音了,這是活着的證明啊。
“這個也能保證的嗎?”卓森哭笑不得,“好吧,那就祝我們一起活到一百歲?”
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手的主人把小拇指一彎,說道:“拉個勾勾!”
卓森也伸出小指,勾住了那根手指。懷中人身體的溫熱治愈了她。還有這勾在一起的手指,總覺得已經綁住了命運的紅線。
“所以你現在輕易不想告別離開大家嗎?”顧雪晴靠在卓森懷裏,玩着對方修長的手指,悶悶道。
卓森笑着說:“被你發現了呀,确實一直糾結這個事。不想與父母分開,也不想與你分別,也舍不得其他人。總覺得以後還要回來工作,也許出去并不是最優解,還會耗費一定的時間。”
顧雪晴直起身,拍了拍卓森的臉,問道:“顧慮這麽多,但你的導師可是說你很想去的。真心話呢?說給我聽。”對打直球的卓森,她的問題也只能打直球。跳過彎彎繞繞,跳過磨人的等待,去聆聽對方心裏最真實的聲音。
卓森看着她,她也看着卓森,眼睛不眨一下,連眼珠子也不帶轉一下的。就看誰先潰不成軍,把心裏的想法毫無保留地抛出來。
卓森被這“深情”的凝視看得舉手投降,老實坦白道:“我很想出去看看,再多學一點。很憧憬萊比錫大學,如果能去當然是好的。”
曾經,她想去那裏,是因為很想讀老師讀過的學院,走老師走過的校園,而現在,更多是為了豐富和提升自己,讓自己的目光放遠,能親歷顧雪晴口中的留德歲月,知道自己又能往哪條路上走,走多遠。
卓森對顧雪晴道歉:“對不起,這是心裏一直以來有的一個情結,不管是因為什麽,很任性對不對?”
卓森沒說什麽戳人心窩子的話,顧雪晴卻在一瞬間又想落淚了。心思細膩又沉穩的卓森,原來在柔軟的內心裏還是住着一個膽怯的孩子,總是說着“對不起”,不确定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确。她需要有人推她一把,需要所愛者鼓勵她放手去做。
卓森與她的人生經歷是不一樣的,她們懷抱之物卻又何其相似。卓森曾經缺失過,後來在愛中長大,踏上前方的道路,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往前走,偶爾也會向後回望,記挂着所愛的人。而顧雪晴自己,跌跌撞撞地經歷過,笑過哭過,還願意相信美好,想要鼓勵對方去體驗,走得更遠。
顧雪晴說道:“別說對不起。你并不任性,我懂得你。”在考慮是否回國來的日子裏,她也曾焦慮,回來後也對未來産生了迷茫,這是年輕人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不知道向哪裏走的表現。
“三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既然有這個情結,為什麽不趁着年輕有能力圓了這個夢?我支持你去,叔叔阿姨應該也是一樣的。還有你的老師,如果知道你這麽優秀,一定會很高興的,不是嗎?”顧雪晴用輕快的語氣,戳破了卓森心底的顧慮。出于私心,她想讓她留下來陪自己,但出去,卻是對卓森而言更好的選擇。
卓森把顧雪晴抱得更緊了一點:“可是,我也會害怕的。”她的姿勢和沉默明明确确地傳遞給了對方:我怕你等,也怕想你。
“不要因為我們的關系放棄了繼續學習的機會,外面的世界更大,你能見得更多。”顧雪晴保持着中立的态度,把自己的情感一點點剝離了出來,“生活一直推着人向前走,但我們都能遵守本心,做出選擇。既然你相信我,願意把心交給我,我也會給予同等的回應,給出一個最完美的回答。”
被對方一下接一下輕拍着後背,卓森再也克制不住困意,迷迷糊糊地陷入了黑甜的睡眠。她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就放心大膽地去吧,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