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沉昏時分,攝政王府敲響了喪鐘。

白布挂上了宅匾,下人們個個低垂着頭,站在大堂外,聽着堂內傳來年輕皇帝悲恸的哭聲。

管家也忍不住跟着垂淚。

主子,到底是去了。

堂內,跟随在皇帝身側的太監忍不住上前勸誡,“陛下,保重身體。”

年輕皇帝悲道:“這上天不公。”

“攝政王走了,是她累了。她為這大月付出太多了。太醫也說了,是攝政王自己沒了生志。”

皇帝聞言僵住,随後低垂下眼,“沒了生志……可大月盛世才開始,她……怎麽就沒了生志。”

太監也答不上來。

是啊,眼看着戰亂已平,大月的外患已清,盛世将來就在眼前,可這最大的功臣,怎麽就……

“你說啊,她為何沒了生志!這大月盛世,她都還沒多看兩眼!”說着,皇帝便有些氣。

“陛下,也許是謝大人想念先帝了……”太監磕磕巴巴地答道。

皇帝聽見這話都氣笑了,“想念先帝,你知不知道,攝政王當初被先帝……被朕那位姐姐賜封入宮的那晚,直接拿花瓶砸開了她的腦袋,給先帝開了瓢。”

偏偏,還拿她不能。

太監倒吸一口氣。

“瑞明帝無能,入不得她的眼。”皇帝冷哼,“這世上,沒人入得了她的眼……”說着,皇帝卻又悲了起來——

“朕也不能。”

“攝政王不入皇陵。”皇帝起身,下令道,“将她葬在京城外風景最好的地方。攝政王,要親眼看着這大月萬世昌平!”

她早已不是後宮那位婉妃了。

說着,皇帝又落下淚來,“大月萬民,三日同悲。”

……

謝婉死了嗎?

準确的說,是死了又活了。

看着眼前跪了一排直呼陛下饒命的宮婢和女官,只穿了一身中衣坐在床沿的謝婉頭疼不已。

這皇帝之位她逃了數年,沒想到還是逃不掉。

重生一回,時光倒退八年不說,她還直接從‘謝婉’變成了‘女帝瑞明’。

“陛下饒命,奴婢不是故意打翻茶盤的……”婢子吓得直哭。

而眼前這一幕,是因為打翻茶盞的聲音驚擾了她的午睡。

瑞明帝身子素來不好,從小到大都是個藥罐子。

早朝起得早,她便有午睡小憩的習慣,只不過大月國如今處境不算好,一閉上眼,便全是焦頭爛額的煩心事,睡也睡不安穩。

就連茶杯打翻的聲音也能輕而易舉地就驚醒了她。

沒什麽好怪罪的。

謝婉端起威儀,“收拾了就下去吧。”

“是。”幾個宮婢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得了寬恕,就收起啜泣趕緊退下。

室內又恢複了安靜,那種煩躁感也漸漸從腦海中褪走。

謝婉看了看自己,坐在龍榻床沿,腳下踩着精細柔軟的毯子,一雙手放在膝上,白得刺眼,舉起看了看,上面不見一絲繭皮,光滑,白淨,柔若無骨。

一朝重生,魂魄沒有歸體不說,竟然會進了瑞明帝的身體……成了大月的女帝。

瑞明出生在大月尚算安穩的時候,皇家子嗣單薄,她成為皇帝是順理成章地世襲。

所以,瑞明在政務上不能說才幹驚豔,只能用中庸形容。

瑞明也想做一個好皇帝,想要這大月安穩。

可惜,她既沒一副能勤政的身體,也沒有能謀算天下的才幹。

只是被文臣們稍稍挑撥,就生怕放任将軍府得權今後會出大事。所以,才将作為将軍獨女的自己召進了宮。

以為這樣,就拿住了謝大将軍的把柄。

時隔多年,謝婉仍還記得住,那日在婉儀宮裏,瑞明一字一句對自己說的話。

“朕不會與你共寝,朕召你入宮為妃的理由你們謝家心中自當有數,所以……無上寵愛朕不會給你。當然,只要将軍府沒有謀逆之心,朕也不會薄待你。”

當時聽完謝婉是什麽反應,謝婉想了想,她好像用房裏的花瓶給瑞明帝開了瓢。

那時的她,年紀尚小,又一心要随父從軍,對嫁進宮裏這裏這種事,根本從未想過。

瑞明将她召入宮這愚蠢的行徑,更讓謝婉确信了,大月前途無望,皇帝是個無能的女人,無能到,只是受人挑撥,就能用無辜的人來平衡這詭谲的朝堂。

後來大月也的确在走下坡路。

四年後,病秧子瑞明帝死了,這朝堂的暗湧便都擺到了臺面上來,奸臣當道,周邊諸國虎視眈眈……大月,當真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謝婉也是在那個時候終于擺脫了‘婉妃’這層身份。

大月動蕩之際,她披甲上陣,親自領兵,一副弓箭,于百步之外取敵将首級,振軍心。

除嶺北賊子,揚大月之威,硬生生斬斷了諸國對大月的貪念。

後大月內亂,外戚謀逆,賊子逼宮。

謝婉攬權誅佞,護着當時尚還年幼的親王殿下直接殺出重圍,拎劍直接砍了那奸佞的腦袋,硬生生将尚還年幼的親王殿下扶上了帝位。

安外患,攘內憂。

自此之後,大月奉她為神。

可她終究還是一個凡人。

逃不過生老病死。

十足沒想到,閉眼再睜開,她又活了。

活了不說,還變成了當初造成自己那不平順一生的罪魁禍首。

謝婉揉頭輕嘆。

病秧子加皇帝,這配置,又能多活幾年啊。

“陛下,太醫院那邊送藥湯來了。”婢女的聲音輕輕地在寝房外響起,似生怕驚擾了她。

謝婉回了神,“端進來吧。”

婢女們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盤走了進來,她們步伐小而快,衣着妥帖,相貌姣好。

濃郁的藥味幾乎瞬間彌漫開來。

“這是什麽藥?”

婢女愣了愣,急忙應道:“陛下,這是您每日提神的湯藥。”

每日提神?

是藥三分毒,這瑞明最後藥石無醫,和這些每日喝的藥也脫不開幹系。

她心系朝政,每日午睡起來就要處理奏折,可惜身體卻不太行,現在看來,是用藥強行吊着精神。

但在謝婉看來,想多活幾年,這些藥便不能多吃。

“端下去吧,吩咐太醫院那邊,不用給朕每日準備提神湯藥了。”謝婉說。

婢女們互看一眼,點頭:“是。”

“朕今日去禦書房批奏折。”

“是。”

謝婉輕任由婢女給她披上外袍,往外走。

她如此灑脫的模樣看呆了婢女。

“陛下,奴婢去喚轎攆。”婢女急匆匆地喊道。

謝婉一擺手,“朕自己走着去。”

婢女:!

謝婉打個哈欠,忍去身體上的倦意,推開門,迎那春日太陽。

任由光灑在身上,微涼的雙手能感受到太陽的暖意……倒真有了一絲還活着的真實感。

……

誰也沒想到,謝婉居然說走就走,還真的徒步來到了禦書房。

盡管到禦書房時,額頭已經浮現出了細密的汗珠。

守在禦書房外的奴才們見了她這做派先是一愣,後來紛紛又都跪下,齊喊陛下萬歲。

謝婉擺了擺手,免禮。

随後她來到了禦書房。

這裏她并不陌生。

大月內亂之後,這裏幾乎一直也是在被她使用。原因無他,宮裏有一藏書閣,許多孤本藏書都能在此找到。

輕車熟路地坐下。

墨已經提前研好,上好的墨香似乎有瞬間能蓋過房裏提神的香。

“今後不用提神的香。這禦書房裏,就清淨點好。”

“是。”伺候的女官趕緊記下。

謝婉看了眼擺在面前桌案上的厚厚一堆的奏折,輕輕搖了搖頭。

她不想做皇帝,就是想要一些清閑。

可這勞碌命,容不得她休息啊。

想罷,謝婉翻開放在最上面的奏折,提筆批了起來。

只不過,這第一本奏折,就讓她皺了眉。

上面大多都是某位文臣的谏言,用詞浮誇,意思簡單,謝家權大,如今大月安定,兵權還是該早日收回才是。

謝婉看了一眼,放到了一邊。

接下來的幾本,也幾乎是一個意思。

這就是大月的現狀。

瑞明帝重文輕武,大月金玉其外,實則內裏正在日漸腐朽,國庫的錢不用來養兵養馬,卻都進了朝臣的兜,總有一日戰争爆發……

謝婉搖搖頭。

這樣的奏折天天上,也難怪瑞明帝也會覺得,謝家權重,需要捏住把柄她才坐得穩這皇位。

将這些奏折擺在一旁,好不容易謝婉找到幾本真正上奏民生大事的折子一一批了。

選賢舉能,前世她能把大月從內憂外患的水深火熱裏救出來,今生她也能。

甚至于,這一次她是瑞明帝。

那大月,從現在開始就得開始改變。

謝婉目光如炬,取來一張空白宣紙,舉筆蘸墨,行雲流水,落筆如神。

年少時她想保家衛國,想做将軍。

後來真的經歷了一切,卻全然沒了野望達成後的歡喜,而是一閉眼就是兵将殘骸堆砌而成的屍山血海。

既然讓她成了大月女帝,那這大月,她就要救。

負責伺候的女官朝霞站在幾步之外安靜地等着,偶爾一擡眸,便瞥見了陛下蒼白的臉色。正欲提醒,卻又讓她那專注止住了聲。

陛下……好像有一些不一樣了。

批奏折的樣子,不但沒有往日的那種疲倦煩躁,好像眉宇間還淩厲了些?

原以為今日陛下會趁着精神好,多在禦書房中待上些時辰。

可誰知半個時辰不到,陛下就起身了。

“朕乏了,這些批了的,都往下傳,該宣旨的宣旨,該布施的布施。”謝婉起身,揉了揉手腕,欲走。

她這身子骨,是真的不太行啊。

女官匆匆上前,往後一瞥,那小山堆的奏折……不還是小山堆嗎?陛下好像只批了其中一小部分。

“陛下,那剩下的這些……”

“只傳朕批了的下去,其他的……”謝婉一字一頓,“壓在這。”

短短的三個字,讓女官一個激靈,她鄭重道:“是。”

“對了,謝家……”

女官疑惑她欲言又止,“陛下?”

“無事。”謝婉看向女官,“謝将軍之女,叫什麽來着?”

女官應道:“陛下,謝将軍之女,叫謝婉,字安虞。”

謝婉若無其事地點點頭。

謝婉,還是叫謝婉,連小字都一模一樣。

可她在這裏成了瑞明帝,那将軍府裏的謝安虞,又該是哪個呢。

聽她主動問起謝家女兒的事,朝霞腦子裏也活絡起來,垂頭低聲問道:“陛下,那今日的牌子,定婉儀宮的?”

謝婉一愣:“什麽?”

“今日可是婉妃娘娘進宮的日子。婉儀宮那邊,萬事都準備着呢。”朝霞輕聲道。

以往瑞明帝忙,加上身子不好,所以夜裏的後宮自然靜得很。

可今日不同,将軍府的那位小姐入了宮,陛下即便念及她的身份,也會去宿一晚的吧。

這些話聽在謝婉耳朵裏卻讓她呼吸一滞。

是了,她怎麽忘了,大月七十三年,是她曾經被瑞明帝封為婉妃,進宮的那年。

可婉妃,不就是她自己?

現在她穿成了瑞明帝,還召了謝婉進宮。所以,她娶了她自己?

謝婉輕輕搓了搓發麻的指尖,心道別太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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