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傍晚,空中殘陽将落,餘晖灑落在這片漆紅的宮院之中。
謝婉一襲皇袍,站在宮樓上負手而立,遠遠眺望着接送婉妃的迎親的隊伍緩緩從宮門進入。
上一世,她是坐在那裏頭的人。
戴着繁複的頭飾,披着火紅的嫁衣,滿心怨氣地進了宮。
可她現在是皇帝。
那轎子裏的現在坐的人,也是謝婉,只不過,是年僅十六歲的小謝婉。應該說,那時候她還叫謝安虞。
幼時算命的說,她命中有劫,娘親擔心她,便給她取了小字‘安虞’。
在嫁入宮前,她都還叫謝安虞。
一切都和過去她所經歷的相同,十六歲的小安虞,還是走上了嫁給瑞明女帝的這條路,沒做成她的小将軍,也被迫放下了她最愛的刀槍武藝。
但往好的想,至少……這一回的皇帝,是她自己。
“擺駕回宮。”謝婉收回眼神。
朝霞:“是。”
坐上銮駕,謝婉輕輕阖上眼。
若是一切都和過去相同,那她現在應該擔心的是另一個問題了。
按照記憶,今夜剛入宮的婉妃會用花瓶給瑞明帝腦袋開瓢。
而現在,她是瑞明帝。
年輕的自己力氣不小,她不确定瑞明帝這副身子骨真能挨得住小安虞的一下砸。
……
今日的陛下,藥也不喝了,批閱奏折也比往日快上許多,以前總是在禦書房一坐就是半日。
甚至在傍晚時分就回了宮。
還親自吩咐了禦膳房弄了幾道菜。
看起來……連食欲也好了不少。
這反常看得寝宮裏的宮人都心生不解。
“朝霞,你是不是也覺得朕今日奇怪?”謝婉放下碗筷,擦了擦嘴。做皇帝啊,雖說忙,但想要的總是能輕易得到,至少,衣食無憂啊。
朝霞作為跟在女帝身邊伺候最久的女官,倒也不卑不亢,“陛下總算聽進了太醫們說的話,奴婢高興還來不及,怎會覺得奇怪?”
該處理朝事時就處理朝事,該休息時就休息。可惜以往陛下不聽勸,如今改了,這也是好事。就連晚膳也比往日吃得多了些。
“嗯,朕是該養養身子了。”謝婉仿佛只是随口一問,眼底的晦暗僅僅是一閃而過,就被她收了起來。
若是朝霞察覺,或者瞎猜到了什麽,她可不能留她了。
朝霞還不知自己這番話撿回了一條命,只是笑着說:“陛下英明。”
“吃也吃過了,便去婉儀宮看看吧。”謝婉瞥了眼一旁早就準備好的食盒,“将食盒帶上。”
飯菜肯定是最合婉妃胃口的。
這頓打,她到底是不想挨的。
“是。”朝霞麻利地提上食盒,心中卻想,陛下好周到,竟猜到婉妃娘娘到這時怕是餓了。
宮中傳聞陛下召婉妃娘娘進宮,是為了平衡朝堂。如今看來,似乎又有些不太一樣?
畢竟……這食盒裏的菜,可是陛下一樣樣親自點的。
陛下好像連婉妃娘娘喜歡吃什麽都知道?
……
此時,婉儀宮中的氣氛有些與衆不同。
丫鬟們各司其職,卻好奇地時不時往寝殿方向張望。
今日婉儀宮多了個主子。
可大家都還不知道婉儀宮的新主子是什麽脾性。
寝殿裏傳來窸窸窣窣地響聲……細聽,是誰在咬那蘋果。
在寝殿裏守着的丫鬟們則紛紛低着頭,對那位頭戴金冠,紅衣霞帔坐在桌前啃着蘋果的婉妃娘娘不敢吱一聲。
謝家世代為将,乃大月的将門世家,這一輩謝大将軍也只有謝安虞一個女兒。
這也就代表着,将來要接過謝家這帥印的,定然是謝安虞。
謝安虞也不負衆望,從小武學天資就極好,無論是刀劍還是弓槍,她都玩得轉。謝大将軍一提起自己的閨女,那可真是嘴都能笑咧。
可現在陛下一道聖旨,就把這位給召了進來,圈在了婉儀宮,囚在了這宮牆裏。
将來是要做将軍的人啊,就這麽成了妃嫔。
謝安虞的怨氣,在場的丫鬟們都能感受得到。
所以只能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看着婉妃娘娘啃蘋果啃得咬牙切齒。
忽地,外頭傳來一聲大喊——
“陛下駕到!”
聲音十分響亮。
丫鬟們下意識地跪下。
而坐在桌前啃蘋果的婉妃娘娘反應則慢了半拍。
等到陛下進了寝殿,婉妃才不疾不徐地擦了擦手,起身,“謝婉參見陛下。”
這讓丫鬟們都不禁捏了把汗。
婉妃娘娘,膽子真大啊,見了陛下也不跪嗎?
安虞不知道她們想什麽,但就她自己而言,她還能客客氣氣地說參見陛下,已然是很努力在忍了。
因為現在害她入宮為妃的罪魁禍首就在眼前啊!
她可是要上戰場成将軍的人!
她喜歡舞刀弄槍,喜歡帶兵打仗,夜裏的夢都是自己成了小将軍的樣子。
可聖旨來了,她的一切,她的人生,便強行被改了道。
一張聖旨下來,她就不得不穿上嫁衣,成為宮妃。
将來的日子,她都能一眼望得到頭。
說到底,還是皇帝不信謝家,聽那些文臣讒言,覺得将軍府要謀逆,才連忙抓了她進來做質子!
謝安虞握緊拳,目光瞪向了那位女帝陛下。
丫鬟們擔心害怕這位新主子出言不遜,可被年僅十六歲的婉妃娘娘這麽瞪着,身為瑞明帝的謝婉卻沒有一點惱。
甚至眼底浮起的全是興味。
“婉妃免禮。”
十六歲的小安虞,青澀活潑,甚至連如何掩飾眼中的氣憤都還未學會。
謝婉兀自走近,瞥見那顆未啃完的蘋果,她低下頭看向小安虞:“朕封你為妃,讓你氣得在此啃蘋果?”
她年輕時竟是這樣的小孩心性嗎?
“年紀小,我爹不讓喝酒!”
吃蘋果是因為餓,咬牙切齒地啃才是氣的。應該氣到喝酒的,可爹不讓。
謝安虞完全不慫,與她對視,心裏也疑惑,皇帝怎麽敢出現在她面前的?是真不怕她揍她嗎!
謝婉恍然記起,謝家是有這麽一條家規。學帶兵打仗,卻不許學兵痞子那一套。
謝婉瞥了朝霞一眼。
朝霞會意,立刻打開食盒布菜,“婉妃娘娘定是餓了吧,陛下吩咐禦膳房給您做了飯菜,還熱呼着呢。”
婉妃看也不看。
“今日你可以喝酒。”謝婉擡手給她斟上一杯喜酒。
“給人做妾的喜酒,陛下覺得我應該笑着喝還是哭着喝?”婉妃語出驚人。
給皇帝做妾就不是做妾了嗎?
謝婉握着酒杯的手一頓。
這瞬間整個婉儀宮沒人敢發出聲響,氣氛很僵。
謝婉臉上沒什麽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低聲說道:“都出去吧。”
丫鬟們垂首告退。
朝霞猶豫了一下,也退了出去。
這被裝飾得十分喜慶的宮殿裏,頓時就只剩下兩人。
“這喜酒,還是得笑着喝。”謝婉将酒杯推到她面前,心想,因着這道聖旨,自己心裏是怨了皇帝許久的。
所以,她也能想象得到,小安虞如今心裏有多怨憤她。
不想被開瓢,還是不要惹怒婉妃娘娘得好。
年輕氣盛的自己,可不會管面前的到底是皇帝還是誰。何況,現在局勢清晰,謝家還在,皇帝也奈何不了她。
“香酥烤鴨,叫花雞,黃焖魚翅,水晶肘子,還有這碗烏魚蛋湯。嘗嘗?”謝婉給她取來碗筷。
小安虞:……
這每一樣,都是她愛吃的。
可大局為重。
謝安虞盯着瑞明帝,語氣裏含着一絲武者的戾氣:“陛下特意去了解了我的喜好來籠絡我,是怕此舉得罪了我爹,等到大月真出事生了戰亂,沒有謝家人去帶兵打仗嗎?”
謝婉一頓,笑了說:“婉妃這話,可有些大逆不道了。”
“難道不是?”
“大月如何暫且不談。今日是朕與婉妃的洞房花燭夜,朕只是過來看看你,這也不行?”
這話一出,小安虞頓時神經繃緊。
洞房花燭夜!
是啊,她都忘了,今夜起她就是這人的妾了!
當即深吸一口氣,以一紙聖旨改了她的将來,現在還想要她侍寝?!不是說女帝喜歡男人嗎?
等等……皇帝是想借着侍寝一事羞辱她嗎!
謝安虞的心火頓時燒了起來,充斥着怒火的目光落在眼前的謝婉身上。
“咳……婉妃看起來像是要吃了朕。”她說錯什麽了嗎?
“大約是陛下看起來秀色可餐。”安虞眯起眼,她發現,這病秧子女帝似乎比她想象中還要纖弱一些啊。
想讓她侍寝是吧。
“既然是洞房花燭夜,現在天色也不早了,陛下,該就寝了。”安虞語出驚人,步步緊逼。
謝婉後退兩步,“朕,只是過來看看你……朕喜歡男人的,你知道……”
忽地,面前的自己已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臣妾沒侍過寝,怕是有些粗暴,還請陛下別嫌棄。”謝安虞笑着說完,單手就扯過了面前坐着的瑞明帝,直接往床榻的方向拉去。
不揍她一頓,真是難消心頭之恨!就算事後被問責她也不怕!反正她們謝家人,在皇帝眼中就是‘佞臣’啊!
謝婉:……
她到底是哪裏激怒了自己。
……
很快,房裏傳來瑞明帝的痛呼聲。
朝霞:!
“陛下?您沒事吧?”朝霞輕聲喊道。
“……沒事。婉妃伺候朕嘶……伺候得極好。”謝婉捂住肚子,望着騎在自己身上的‘自己’,滿臉生無可戀。
果然,過去發生過的都會發生。
包括瑞明帝挨揍這件事。
她的回答卻讓婉妃娘娘舉起的拳頭停在了半空,驚疑不定地望着身下的皇帝,“你怎麽不叫人……”
“這道聖旨,是朕的錯。”
小安虞一下沒反應過來。
“你本是将才,是朕拘困了你。等朝堂穩定下來,朕親自将你送出宮,山高水長,任你去闖。”
這番話讓謝安虞一下子愣住。
皇帝,認錯了……
還說她是将才?!将來要送她出宮?
“如今局勢所迫,朕也無法與你多說,總而言之朕金口玉言,今後一定送你出宮。”
那雙桃花眼裏充滿着無奈,似乎輕描淡寫地就想将她的憤怒抹去。還有眼中的一些晦暗,似乎真是無法與人詳說的綢缪。
……進宮前爹可沒告訴過她,皇帝如此會做戲!
還是,皇帝娶她真有什麽難言之隐?
謝安虞緩緩放下拳頭,腦子裏一片混亂。
這和臨進宮前爹告訴她的完全不同。
爹說過,陛下受了文臣挑撥,視謝家為眼中釘。待她的态度也絕不會多好。可怎麽……與爹說得不同。
“我不用侍寝?”
謝婉無奈:“不用。”
“你将來要送我出宮?”
“對。”
“我不信。”小安虞眯起眼,“你怕我揍你,所以诓我呢?”
“對。”
小安虞:??
謝婉揉着肚子,一雙桃花眼笑得眯了起來:“诓着你,等大月出了事時,婉妃才能為了大月披甲上陣,抵禦外敵。”
安虞皺着臉,沒說話。
大約是她這個瑞明帝的話,把她給說懵了。
但謝婉知道,即便瑞明帝時刻防備着謝家,輕小人遠賢臣,等到大月真的出事,真正站出來了的,也只有謝家和自己。
“想不明白吧,不明白朕話裏的意思,也猜不準朕的用意。朕有難言之隐,但朕并未視謝家為謀逆,只這一點,你記住就好。”
眼前瑞明帝的話全戳在安虞心上。
她自诩聰慧,可還是聽不懂她的話,亦搞不懂皇帝的用意。
她稍微低頭,對上那雙眼。
她的直覺告訴自己,這個人,似乎真的能猜到她在想什麽。
“香酥烤鴨,叫花雞,黃焖魚翅,水晶肘子,還有這碗烏魚蛋湯。”謝婉輕聲說,“真不吃嗎?”
“那桌子菜,再不吃就涼了吧。”小安虞邊嘟囔着邊起身,“不能浪費食物。”
謝婉捂着肚子起身,望向她朝那桌菜走去的身影,輕輕嘆了口氣。
她從前,是真的吃貨啊。
只是後來奔赴戰場,便也不得不放棄了那些享受。
謝婉揉揉發疼的肚子,無論如何,今日也算是躲過了開瓢之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