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見方谧答應得爽快,趙政有一點小小的愉悅:“那一言為定,先生一定要來。”聽秦國的使臣說:父王頗念舊情,打算立他的母親趙姬為王後,根據嫡長子繼承王位的祖宗家法,如果不出意外,他是最有資格當秦國太子的人。

方谧微微颔首,狡黠地勾唇一笑:“阿政若為太子,我一定入秦,輔佐阿政。”這不算忽悠人——趙政貌似沒有當過太子,他是直接繼承了秦王之位。方谧故意咬文嚼字,将“太子”這兩個字的讀音念得略微偏重。

告別了幼年期的秦始皇,方谧懷着一絲絲渺茫的希望,去尋找小黑。小狗突然失蹤,也不一定就是被人偷捕,還有可能是貪玩,掉在哪個犄角旮旯,給困住了。到底是親手喂過的狗子,他心中十分不舍。

方谧尋遍質子府,連這附近的狗洞、枯井、殘垣都沒放過,最後,在一處廢棄的橋洞外邊,聽到犬類的嗚咽聲。

這是一條早已幹涸的渠,石橋坍了一側。如果仔細看,齊膝的荒草之中,掩着一個橋洞。

他找來一根竹竿,遠遠地站着,小心地将草叢撥開一道縫隙。裏邊是一窩小狗,母狗低聲咆哮着,前腿匍匐,作出預備攻擊的姿态,警告入侵領地之人。

方谧謹慎地退開。至此,能找的地方,他都找過了,确認小黑失蹤。

由于扒拉過枯井和橋洞,他手上滿是灰土,連指縫都染上污泥。衣裳沾了草葉和塵埃,曲裾下擺還被荊棘的刺挂破了一角。

夏日的午後,天氣悶熱。方谧脫下外袍,打了一桶清涼的井水,蹲在紫藤花架下,慢條斯理地洗手,将指甲縫裏的灰土一點一點清理幹淨。

一轉頭,趙政就站在三丈開外,靜默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像個小大人一樣,負着手走過來,輕輕拍一拍他的肩:“要不再養一只?”

剛才,燕太子丹的侍從,将方谧翻遍枯井和狗洞的事,當成笑話講出來。趙政沒想到方谧看似無情,實則多情,嘴硬心軟。不僅是尋覓小黑這件事,還有桃木劍,方谧一面嗤笑他,一面去給他準備精美的木劍。

趙政心中頗多感慨,特意出來看一眼。

離得近了,還能聞到方谧的襟袖上,有絲絲縷縷的藥香。不是尋常藥鋪裏那種藥材混雜的味道,而是一種非常特別的香氣,嗅起來淺淡、清芬、優雅,讓趙政感到舒緩、愉悅,不知不覺間,心神安定下來。

方谧莞爾:這是在安慰人嘛?趙政看上去有些孤冷,混熟了,好像還挺可愛。

他換上一身幹淨衣裳,頭戴缣巾,手持羽扇,拉着趙政去邯鄲集市買小狗。

兩人都是第一次逛牛馬市場,有新鮮感加成,哪怕是雞毛亂飛、馬糞蛋兒滿地滾、氣味混雜的髒亂差環境,也絲毫不影響他們游逛的興致。

不要被名稱迷惑,牛馬市場不僅有牛馬,還有羊豬狗雞等等家畜,毛驢、鹦鹉、畫眉、鴿子、鷹隼的鳴叫之聲,此起彼伏。

還有耍猴的,是一只色猴,瞅準機會,就往女子的裙裾裏鑽,引發好一陣尖叫怒罵。

趙政挑選了一只兇巴巴的小狗崽。這只細犬還不足兩個月,已經被單獨關着,因為它的戰鬥力實在過于強悍,争搶食物的時候,竟然将一條大狗咬成瘸子。那條大狗的體型是它的三倍有餘。

趙政覺得,兇一點的狗子更好,免得又被公孫嘉捉去。這種純種的狩獵犬,對主人十分忠誠,勇敢兇猛,不會輕易讓人靠近,養在質子府中,最适宜不過。

方谧給細犬崽崽洗澡,泡藥浴,順便做了一個全身檢查。确認小家夥皮毛上的虱子、跳蚤都消滅幹淨,沒有攜帶寄生蟲、狂犬病等等,才交給趙政飼養。

夏夜,星空燦爛。

方谧沐浴過後,将頭發擦幹,換上柔軟的寝衣。

靜夜之中,窗外隐隐傳來蟲鳴犬吠之聲。他沒有熏香的習慣,只取了些蕙蘭、杜若、辛夷之類的幹花香草裝進香袋之中,懸挂在帷帳上。挑亮銀燈,坐在床上閱覽《山海經》。

這書是他找魏無知借的,不是竹簡,而是極其精美的帛書,制作成卷軸的樣式。在昏黃的燈光下徐徐展開,各種神仙精怪的彩色插圖,躍入眼簾。

此刻,屋裏就他一個人,跪坐是不可能的,沒道理總要和自個兒的膝蓋過不去。

方谧把左腿架在右膝上,靠着床屏,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翻閱《山海經》,定要看插圖版,才有意思。

就在這時,他聽見窗格上響起細微的剝啄聲。

有人用一種奇怪的小工具,從外面打開他的窗戶,扔進來什麽東西,地一聲,精準無比地落在烏木小幾上,燈火一陣搖曳不定,映出一片竹子。

方谧拿起竹片,湊到燈下一看,上邊按了兩個血指印,寫着一行字:不負所托,朱家送至。

沒有署名。

竹片的尾端刻着一種古代樂器的圖案,細頸圓肩,一共有十三根弦。方谧不認識這東西,進入空間家園,請塗山青雪幫忙辨認,原來是一種擊弦樂器,名叫“築”。

方谧退出随身空間,披上外袍,提燈出門。

夜風微涼,但見夜幕之中,一大團黑影倚着廊柱。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能隐約辨認出大致的輪廓,應該是一個十分高大的人,正搖搖欲墜。

方谧用銀燈照了照,由于沒有對準,先照亮了那人的大胡子和劍柄,他認得這把劍,是朱家的佩劍。此刻,這把劍被它的主人抱在懷裏,只露出劍柄和一小截雪亮的劍尖。劍鞘已經丢了。

朱家傷得很重,看清來人是方谧,他咧嘴一笑,身體便順着廊柱滑到了地上。腰腹間的傷口崩裂,熱血瞬間湧出來,将藍色的粗布衣襟染成了深紫色。

如此嚴重的外傷失血,還能活着被送到方谧的面前,這大約就是命不該絕。

方谧立即按住朱家的傷口,減少出血量,朗聲發出邀請:“更深露重,兄臺既然來了,不如進屋飲一杯?”人家大老遠的,将朱家送來,他理應款待一番。

夜色深濃,風搖竹影,沒有人應聲。

看不出護送朱大俠的那位仁兄躲藏在哪裏。

方谧不敢耽擱時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朱家這個大塊頭背進屋,安置在卧榻上,給他止血療傷,消毒上藥。

朱家一直很安靜,只有傷口縫合的時候,輕輕地抽了兩口涼氣。其餘時間,他恍如神游天外,呆滞地望着高而空曠的屋頂,整個人像木偶一樣,撥一下動一下。

方谧順着他的目光,看見一只耗子從房梁上跑過去。他默默地配置出一些藥粉,灑在房梁屋角,用來驅逐蛇蟲鼠蟻。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谧再次沐浴更衣,躺在床上。正睡得迷迷糊糊,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嚎,陡然将他驚醒。

朱家猛地清醒過來,剛剛嚎了一聲,突然發現此刻還是深夜,他又閉上嘴,于黑暗寂靜之中,淚水橫流。

“怎麽了?朱兄,傷口疼?”

方谧緩緩起身,走到卧榻邊,用手背貼了一下朱家的額頭,沒有發燒。他摸黑點燈。

淺淡好聞的藥香,溫柔無聲地萦繞,朱家再也忍不住,瞬間哽咽:“燕趙議和失敗,戰争還要繼續,栗腹卒了。他在戰場上,被廉頗一箭穿胸。擡回中軍帳裏,艱難地喘息了一整夜。他斷氣之前,給高漸離一百金,請高賢弟把我送過來,找先生救命。”

栗腹和魏無知,都是方谧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最早結識的人。

突然聽聞栗腹的死訊,方谧心口一陣堵得慌,說不出是什麽感受。

随着燈光亮起,朱家伸手,在換下來的血衣上摸索許久,扯出一片絹帛,遞給方谧。

手中的絹帛,形狀并不規則。上邊點點幹涸的血跡,仿佛是危急關頭,直接從衣袖上撕下來一片布料,蘸着血,歪歪扭扭地寫了幾行字——臭小子,幫老夫救阿家一命。如果可以,再給他成個家,讓他過幾天安穩的日子。

斯人已去,音容笑貌,猶在眼前。

方谧将絹帛疊好,收起來。推開窗子,對着黎明前寥落的星辰,輕聲念了一段《太上道君說解冤拔罪妙經》,為逝者超度。他決定接受栗腹的囑托,盡可能給朱大俠提供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讓這位大俠娶妻成家,體驗歲月靜好。

這經文能否度人,方谧不知道。不過誦經過後,他心中安寧清淨,負面情緒都消失不見。

天還沒亮,方谧又睡了一個時辰。起來烹饪早餐。

景澤急匆匆趕來的時候,只見方谧站在竈臺前,神情專注,手中拿着一只湯勺,每樣食材,都在恰到好處的時間,按照最完美的比例,投入陶鍋之中。

看方谧煲湯,就能隐約明白,為什麽他煉制的丹藥,功效神奇。

景澤來回走動,衣料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先生倒是悠閑,還煮湯。有人狀告先生窩藏燕國的間人,被公子偃攔下了。”

方谧略微詫異:狀告我窩藏燕國的奸細?難道是指朱家?不是我說,要是像朱大俠這樣的人,都能當奸細,母豬都會上樹。

“替我多謝公子偃。”

景澤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壓低了聲音:“不必客氣。先生神機妙算,這次秦趙結盟,趙王最寵愛的公子春平君被送到秦國去當人質,秦王不肯放人,春平君估計是回不來了。剩下的幾位公子,唯有公子偃是嫡出。果真被先生說中,他貴不可言。”秦王有稱霸天下的野心,不希望頗有賢名的春平君當上趙王,使趙國變強。所以不會放走春平君。

趙王年老體衰,精力不濟。已經開始放權,讓公子偃處理國事。

方谧摸摸鼻子,他就解個卦而已,至于卦象預測出來的事情,将會以什麽樣的方式、被什麽人實現,他真的猜不透。

不過,公子偃的運氣,也算是逆天。

他是趙王的第三個兒子,平日裏玩馬玩鷹、拈花惹草、不學無術,忽然就躺贏了。優秀的太子兄長,突然薨逝。最受寵的二哥,又意外被困在秦國。趙王和公卿百官,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景澤耐着性子,等方谧和朱家吃過早飯,才說明來意——公子偃主持朝政,有一件事始終拿不定主意,想聽一聽方谧的意見——他該不該答應秦國使臣的請求,放公子政和趙姬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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