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回到宜春宮,成蛟帶着兩個內侍,在父王賞賜的那幾只匣子中挑挑揀揀,他還一點也不見外,自作主張,把香爐裏的香換成了很是俗氣的荃蕪香。

此香濃郁,後宮的妃嫔喜歡用它薰衣裳,聞着嬌軟微甜,可以增加女子的媚氣。沒見過哪個公子喜歡用這種玩意兒。

趙政不喜歡熏香,宜春宮的香爐,也就過節的時候應個景,或者參加祭祀之前熏一熏袖袍。燃香會起煙霧,在趙政看來,還不如某人襟袖上的藥氣,純屬天然,幽香恬淡。

他懶得搭理弟弟,站在書案前,鋪開竹簡,安靜地抄寫秦律。也許是練劍的緣故,趙政筆下藏鋒,他初學乍練的,字跡當然算不上工整,但一筆一劃,都格外剛勁有力。

将近一個時辰過去,香爐中輕煙散盡,成蛟早就帶着他的“戰利品”,心滿意足的走了。趙政又寫禿一支毛筆,忽然有些懷念方谧制作的沙盤,用那東西練字,十分方便。不需要筆墨,随手折一根樹枝就行。

抄完秦律,開始溫習《孫子兵法》。

還是方谧手寫的竹簡,兩卷兵法,注解卻足足寫了七卷,而且帶着濃重的道家色彩。譬如孫子說“利而誘之,亂而取之。”方谧的注解引用了一段《老子》——“将欲弱之,必固強之……将欲取之,必固予之。①”

趙政對付成蛟的策略,就是參考了方谧的注解。王位繼承人之争,其兇險程度,和行軍打仗也沒什麽分別。從回國的途中,遇刺的那一刻開始,趙政就思考過——如果他不能活着回到鹹陽,誰是最終的受益者?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成蛟。

所以,哪怕有父王撐腰,他也一直沒有放松警惕。

這些竹簡,無論是字跡,還是布局,都十分美觀,看起來是一種享受。可見寫得極為用心。先前,方谧時常在眼前晃來晃去,趙政不覺得這人有什麽好。嘴欠人懶,事兒賊多。現在,不知道隔着幾重山水,他反倒開始念着方谧的優點了。

還是記憶中再平常不過的一天,趙政在院子裏練劍,他自我感覺,招式漸漸變得連貫,劍術的進步非常大,甚至有點期待被誇獎。

然而,方谧悠閑地喝着茶,冷不丁冒出來一句:“沒吃飽嗎?軟綿綿的。”

趙政略微有點失落,立即開始反省,他确實光顧着動作,忽略了力道。不過,方谧這人,嘴裏向來沒幾句好聽的話,指望在習武的時候被他誇贊,大約要做夢才能實現。

關于練武這件事,方谧有誇過他嗎?最開始,所有劍招,只要方谧演示兩遍,趙政就能記得一清二楚,方谧雲淡風輕地一笑:“不錯,學得挺快。”這已經是他得到的最高評價。

趙政咬咬牙,打起精神,又練一遍,這一次,他耍得像模像樣。

“尚可。”

方谧放下茶盞,走過來,饒有興趣地看了片刻,忽然随手一招,将他給摔飛出去。

趙政:“……”劍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練成的,他們的實力差距太大,仿佛隔着天塹。好像只有讨論兵法,大膽地說出見解,才能讓方谧毫不吝啬贊美之詞。

院子裏的動靜鬧得太大,趙姬也聽見聲響,出來旁觀。

趙政爬起來,只見方谧懶散地朝他招手,“過猶不及,今天到此為止。”

他走上前,被方谧提溜着洗手,緊接着,一杯熱氣騰騰的牛乳被塞進手中。這東西聞着香,喝起來有一股腥味,他寧可喝些淡鹽水。

“喝啊。”

趙政眉心微蹙:“太腥。”

趙姬輕輕地在他的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作勢要打他:“這些牛乳,是公子偃特意送給方先生的,方先生一口沒喝,說要留給阿政,小孩子适當喝些牛乳,長得高。你這孩子,不識好歹,皮癢了是不是?”

“有話好好說,別打阿政,他還要習武的。”

方谧攔住趙姬,取來一只陶碗,倒上一丁點牛乳,淺嘗一小口。看他的表情,根本就不想咽下去。

(方谧:這什麽味?簡直懷疑人生。古代沒經過品種改良的牛,牛奶帶着濃重的腥味,還有一點點騷氣。)

“我有法子,去掉這種味道。”

他将仆婦煮好的牛乳,連鍋端回廚下。

趙政不知道方谧是怎麽弄的,最終端上來的牛乳,顏色完全改變,喝着既有茶葉的清香,還有乳汁的香醇濃厚,相當好喝,而且沒有一絲異味。

當時,趙政只覺得一切都是尋常。現在回想起來,平心而論,方谧對他挺好的,只是嘴上不饒人,讓他忽略了那種十分內斂的溫柔。

“公子,申時,王後在甘泉宮設宴,問公子想吃什麽?”

“魚湯。”

好久沒有喝到魚湯了。方谧炖的魚湯,呈現出奶白色,味道極其鮮美。禦廚的手藝,應該也不差吧?

甘泉宮,霜染的紅葉,片片零落墜散。此處宮娥衆多,引入溝渠中的泉水,都泛着一股子淡淡的脂粉味。

趙政來得早,趁着筵席尚未開始,先去正殿探望王後趙姬。

珠簾半卷,趙姬有些愁眉不展,她讓宮女和宦官都退下,壓低了聲音:“阿政,近來謠言四起,說母後和呂相……還說阿政不是王上的兒子,沒有資格繼承王位,這、這可如何是好?”

趙政沉默不語。那些支持成蛟的人,又在上蹿下跳。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他必須想個辦法,反客為主,給這些“賊”找點麻煩。

趙姬的美眸之中,淚光隐現,“當初,為了保住阿政的性命,我和……若是大王知道,一定會厭棄我的。”

“母後,這些事,不要再提起。父王肯定聽過這些流言,他心中什麽都明白,但那不是母後的錯。且安心當王後。父王會護着母後的。那些欺辱過母後的人,我都記得,将來,等秦軍攻破趙國,就在邯鄲挖個坑,把他們都埋了。”

說着要活埋別人的狠話,趙政的語調卻異常平靜,他甚至握住趙姬的指尖,幫她暖手。

趙姬小聲啜泣:“可是,大王夜夜咳嗽,手腳發冷,太醫令都治不好。我害怕……”

趙政一顆心瞬間沉下去——父王身體抱恙?

秦王子楚的氣色,看上去确實不太好。畢竟,他在趙國當質子那麽多年,不知受過多少磋磨,身子骨弱一些也正常。

趙政沒有遇見方谧之前,也有一點小災小病。

“母後,派一些信得過的人,暗中尋覓良醫。如果能找到方先生,最好不過。”

此時此刻,方谧會躲在哪裏呢?派人盯着他的徒弟魏無知,應該能把他揪出來。

将欲歙之,必固張之;将欲弱之,必固強之;将欲廢之,必固舉之;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是謂微明。

柔弱勝剛強。

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老子》(道德經)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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