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番外:過去(十二)
番外:過去(十二)
冷冰冰的滂沱大雨砸在背後的傷口上,生出刀割般的鋒利痛意,流出的血同雨水混合,彙成一灘灘淡紅色的水窪,泛起圈圈漣漪。
柒摟着懷裏的少女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瘦小的脊背将狂風暴雨攔在保護圈外,即使摔倒,即使頭暈目眩,依然喘着氣摳緊淤泥掙紮着往前爬,綿延的血跡留下長長一路。
路過的行人瘋狂尖叫,四散開來,甚至有人打電話找警察,現場混亂至極,卻無人靠近這個抱着一顆腦袋的明顯異常的女孩。
她低聲念着咒語用[帳]隔開人群,确定不會暴露行蹤後立刻翻身摔進旁邊的下水道,驚走滿地的老鼠與爬蟲。
柒不清楚為什麽禪院甚爾沒有追過來補刀,但她不想留在上面被人圍觀又被警察帶走問話。
胸膛劇烈起伏,她靠着牆,喉結滾動,努力平複稍顯急促的喘息。
前面是散發惡臭的污水,腳邊是亂竄的蟑螂,頭頂的蜘蛛結着厚厚的網,等着粘附在她傷口附近的蒼蠅飛進它的狩獵圈,不遠處的老鼠發出吱吱的叫聲。
“對不起,讓你待在這種地方,委屈你了。”女孩輕聲呢喃,明亮的眼失去聚焦,逐漸升高的溫度灼燒着大腦,精神恍惚間竟望見由美半蹲在自己面前,雙手撐着臉頰歪頭對她笑。
“……”
柒忽然沉默,不再言語,只是默默地縮成一團,然後緊緊地、緊緊地抱着懷裏冰冷的頭顱,等待上方的鬧劇結束。
可是她最終沒能等到一切完結,反而因為自己傷勢過重、失血太多支撐不下去,眼睛一閉先暈倒了。
在世界陷入黑暗前,她隐約聽見一絲腳步聲。
*****
咕嚕咕嚕。
熱水壺裏的水沸騰着冒出白煙,又被摁下開關提起來沖入紙盒,一時間,整個屋子都充滿了濃濃的泡面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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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就是在這股香濃的味道裏醒過來的。
緩緩睜開眼,視線還有些模糊,但很快就能清楚地看見頭頂發黴烏黑的天花板,緊接着從身體各處傳來的仿佛被大卡車壓碎每一根骨頭的劇痛直接把她的意識從迷茫給硬生生扯去了清醒。
徹徹底底的。
“你醒啦。”身邊忽然響起清脆甜美的稚嫩童聲,柒扭頭,就看到一個穿着紅裙子、金色波浪長發的可愛女孩溫柔地對自己微笑。
“你已經躺床上睡了整整兩個星期呢。”
……兩個星期?
柒愣住,條件反射地轉動目光打量所處的環境。
灰白暗沉的牆壁挂着一件白大褂,不算寬闊的桌面堆滿了瓶瓶罐罐與醫療工具,空氣中夾雜在濃厚泡面味裏的消毒水及酒精味……這裏是診所?
就在她猜測自己的恩人是不是一位醫生時,房門驟然打開,一個穿着白大褂的深發青年端着一碗泡面進來了。
“醒了?”對方有些驚訝,放下泡面快走幾步到病床前,低頭觀察她的狀态,又給她做了檢查,确定人無甚大礙後才松一口氣,重新露出笑容。
“你好,我是森鷗外,是這家診所的醫生。”
喉嚨疼得像有把刀在刮肉一樣,可柒還是強撐着禮貌地向他點頭,聲音沙啞得可怕:“我是柒,非常感謝您救了我。”
“沒什麽,在那種危急情況下誰都會救人的。”森鷗外微笑着,親切和藹的态度令人如沐春風。
即使對象是個抱着頭顱、渾身是血、疑似殺人犯或精神病患者的詭異女孩?
她在心裏眯眼,面上卻不動聲色,語氣帶着一點不贊同:“世界上的确有很多好人,但現在只有森醫生救了我。”
“如果不是您的話,恐怕我早就死在下水道啦。”講到這裏,柒好似突然反應過來有哪不對,漂亮的臉蛋上狀似無意地流露出茫然與困惑,像在奇怪為什麽森醫生會出現在那種肮髒的地方?
“這個嘛……要說是散步你肯定不信。”森鷗外一眼就看穿她內心的懷疑,不禁苦笑,“我會出現在那确實不是巧合,其實是被人追殺才逼不得已逃進下水道躲藏的。”
追殺?能帶着重傷昏迷的我安安穩穩地待在診所兩星期,期間還給我動手術,拿設備給我檢查,悠然自得的樣子完全不像一個正被追殺的家夥啊。
估計追殺是真,問題卻不大,已經解決了吧?所謂的逼不得已也是拿來糊弄我讓我心生愧疚好主動報答他更多的。
轉瞬之間想通男人的企圖,雖然情緒慢慢淡化變得無波無瀾,不過無論如何,論跡不論心,受其恩惠總要回報,哪怕對方根本不懷好意。
“對了,有件事我應該告訴你。”注意到女孩投來的目光,森鷗外微微蹙眉,表現得似乎有點為難,擡頭看向她,神态溫和,“你之前非常珍惜的一直抱着不肯松手的那位少女,因為擔心暴露在外的時間過長會腐爛,我就擅自做主把她放進了福爾馬林。”
“你要見見她嗎?”
柒怔住,然後沉默了下來。
“……”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一旁的森鷗外也不催促,反倒安靜地等待着。
直至細長的分針往前跳了幾格,女孩低垂的眼睫才細微地顫動了一下,随即擡起。
“不必。”柒淡淡開口,“就先這樣吧。”
講完她便掀開身上薄薄的被子,拔掉手背上的輸液管針頭,意欲起身,絲毫不顧身體活動後繃帶下又溢出的血。
吓得森鷗外立即伸手阻攔她:“柒,你的傷還沒好呢!只是剛脫離生命危險啊!”
“沒關系。”女孩輕松避開對方伸來的手,眼中神色安穩平和。
她輕描淡寫地說道:“殺個人而已,綽綽有餘。”
醫生在人看不到的角度挑眉。
“再欠您一次人情。”柒轉過頭瞧他,“請代我去銀行把定金退回吧。”
“退回?”森鷗外這回是真的有點驚訝。
一般而言,雇主既然已經死亡就不會有人追究任務失敗,更不會有人要求支付違約金,這種情況下有哪個殺手會傻得乖乖把錢退回去?
眼前的女孩是他十多年裏遇見的第一個例外。
“嗯。”她輕輕地應了一聲,坦然承認自己的失敗,“我輸了。”
之所以要堅持退錢,倒不是什麽身為失敗者就不該獲得報酬的原因。
她與由美小姐,源于交易,也止于交易。
失去了交易關系的兩人只不過是單純的朋友,而作為朋友,她最後能為她做的,就是把那些害死她的人送進地獄。
“噢,所以你知道那人是誰?”
“大概能猜出。”柒跳下床接過金發女孩遞給自己的咒具藏進衣袖,表情冷淡,“反正派過人的那麽多,如果不是他,就換下一個。”
“總能找到的。”
“……”
森鷗外靜靜注視着正在低頭檢查武器的女孩。
她這麽小,甚至不到自己的胸口,蒼白的臉色與亡靈無異,每一次輕微的呼吸,暗紅的血都會一點一點滲出裝扮着雪白的繃帶,脆弱得仿佛枝頭上搖搖欲墜的花,随時被風吹落,歸于泥土中。
可她依然活着,頑強努力地活着,靈魂散發出鑽石般閃耀的光。
森鷗外想,未來的日子或許會變得有趣起來。
基于這樣缺乏邏輯的理由,他主動收集星野家的資料,提供準确情報,甚至在柒殺人的時候還召喚愛麗絲攔住保镖,為她争取足夠的時間。
殺掉最後一個曾經下令暗殺由美的旁系成員,柒慢慢地收刀歸鞘,剛換的繃帶再次被血染紅,但她臉上的表情仍舊平靜得如同月下湖泊。
森鷗外走過來,旁邊跟着愛麗絲,眼神擔憂地觀察她外露的傷,無奈地嘆了口氣:“我感覺我這個醫生是多餘的,你并不需要我。”
“怎麽會?”柒半側身仰起頭瞧他,認真地回答,“這段時間森醫生幫了我很多忙,不管是傷口治療還是情報支援都很及時。”
——堪稱最佳輔助。
深發青年無奈地笑了笑,轉移話題:“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麽呢?”
“要去祭拜嗎?”他溫柔地詢問。
“……”柒又沉默了。
好在這次她沒有沉默太久,移開視線看了眼倒在地上死前面露驚恐的男人,輕輕地點了點頭。
于是森鷗外從他那間診所的庫房裏取出盛滿了福爾馬林的玻璃罐,帶着女孩去往星野家的墓園。
柒望着豎立在自己面前的一塊墓碑,望着墓碑上刻印的[星野家之女·星野由美],想想還是往前兩步拿刀劃掉了那行“星野家之女”。
“星野由美只是星野由美。”面對森鷗外訝異的神情,她沒有解釋太多,僅僅平淡地說出這句話。
“這樣啊……”也不知明白了什麽,森鷗外守在一邊安靜地看女孩又掏出鏟子挖墳,把棺材的鐵釘一顆顆撬掉。
掀開沉重的棺材板,從傷口溢出的血越來越多,幾乎把整個人染紅,柒卻毫不在乎,随手擦掉額頭流下的汗,沒多久就平複好了呼吸。
她低垂眼簾,看着愛麗絲懷裏抱着的玻璃罐,與少女那雙永遠都在微笑的眼對視,靜默片刻,終究沒有伸手觸碰。
最後女孩只是平靜地說:“放進去吧。”
愛麗絲依言照做。
站在原位,注視着棺材被重新合上,潑灑的泥土逐漸填平深坑,柒奇妙地發現自己此刻的心情竟無比冷靜,就好像從今往後再沒有任何事能夠動搖她。
“這樣就結束了嗎?”森鷗外将手插進兜裏,探究的眼神投向對方,面上卻仍是一片微笑。
“我記得還有一個人沒解決,不是麽?”
“不用試探我,森醫生。”柒目視前方沒有回頭,“歸根結底,是我自己技不如人。”
“輸了就是輸了,我并非輸不起的人。”
森鷗外盯着她:“你不恨他?”
“恨?”柒終于轉身,靜靜地與男人對視,聲音越發淡漠,“禪院甚爾不過是兇手揮舞的一把刀,不是他也會是別人,那麽再糾結這些有何意義呢?徒增煩惱罷了。”
“強大也好,弱小也好,都是一樣的,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她比當初的那群混混強,可能也比大部分人想得要多一點,結果呢?同現在的局面有什麽區別?
“我只需做好自己能做的那份工作,盡力即可。”
森鷗外聽完不由發出感慨:“能有這種心态就已經很難得了。”
他遇到過不少人,在經歷過類似的災難後,無非是兩種反應:要麽喪失信心從此一蹶不振,要麽失去理智變得愈發偏激。
柒卻不是。
她是跳出這兩類的第三種:認為問題的根源不在自己,既已拼盡全力便絕不悔恨,哪怕結局慘敗。
女孩過了這道坎就會繼續往前,永不停留、永不回頭,堅定不移。
……真是令人羨慕的闊達啊。
“那我是不是也能雇傭你來保護我了?”森鷗外笑眯眯地問。
女孩輕挑眉梢,饒有興趣道:“森醫生不需要別人的保護吧?”
“誰說的?和你們相比我還是很脆弱的,需要妥善安放。”他玩笑般地調侃了自己一句。
“唯一遺憾的是,我口袋裏沒錢,你看我連頓正常的飯菜都吃不起。”森鷗外微笑着,豎起一根食指,“所以我有個提議。”
“我可以為你提供一處養傷時的落腳點,幫你調養身體,并教導你學習,與之相對的——請你護我周全,期限不定。”
“縱使不交易我也會保護你一段時間的,不過……成交。”柒同意了對方的條件。
“那麽,接下來的日子就請你多多指教了?”森鷗外輕笑着,神情自若。
于是柒就這樣搬進了他的診所,從此定居橫濱。
原本以為這算是件輕松活,直到某一天,森鷗外在外面撿到了一個名為太宰治的黑發少年。
——她的悲慘日常,自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