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一座府邸張燈結彩,鑼鼓聲天,人聲喧嚣,錢塘的大戶在辦喜事呢。
別的新嫁娘,都是含羞帶怯,懷揣小兔,頂着蓋頭危襟正坐。此新嫁娘卻全無嬌羞,自己掀了蓋頭,內心平靜如同一潭無波深水。
等了一會兒,還換了個姿勢,半躺下去,小寐起來。
林黛玉今日寅時就起,被接來此處,拜天地拜高堂加對拜,應酬至現在,已相當疲憊。
還好,接下來應該可以好好歇息了。
天大地大,還是睡覺最大。
燭光依舊搖曳,半明半昧,雕花木門發出輕聲響動,林黛玉于半夢半醒間,似乎看到一人走了進來。
新郎蕭旸來了,看林黛玉正睡着,便輕輕走到床邊坐下,未觸及她,只是用目光溫柔描摹她的面容。
林黛玉本就長得好看,唇紅齒白,面若桃花,眉目如畫,新娘妝未卸,又是燈下美人,和平日相比,美豔更甚。
蕭旸一時竟覺移不開眼。
林黛玉睡眼惺忪道:“蕭師兄,你來了?你看我幹嘛?是不是紅妝太濃,有些傻?”
蕭旸慌忙收回視線,道:“沒有沒有,黛玉……淡妝濃抹總相宜。你沒睡着嗎?”
林黛玉道:“你進來時剛醒。”
進來時剛醒,所以,自己剛才看她那麽久,她都有所知覺?
蕭旸頓時感覺尴尬起來,胡亂找了個借口:“黛玉看起來和平日好不一樣,所以覺得很……”
“新奇?”林黛玉問道。
“是啊……”蕭旸把那個“美”字咽入喉,順着她的話說下去。
林黛玉揉揉眼坐起來:“嬷嬷給我畫了好久呢,用了那麽多脂粉,好似層假皮囊,我得去淨面。唉,沒想到成個親如此累人。”
蕭旸笑着說道:“你以為呢?難不成,成親和尋常一頓飯一樣?一看你就是沒經驗。”
林黛玉據理力争:“第一次成親嘛,情有可原。說得好像你成過一樣。”
蕭旸道:“當然沒有,我也是第一次。”說罷似乎想到什麽,臉微紅起來,好在他平日不懼風吹日曬,膚色重,不甚明顯。
林黛玉卻是很認真地看着他:“蕭師兄,我知道,成親并非小事,多謝你幫我。”
蕭旸輕咳一聲:“別這麽說,黛玉,權宜之計,對蕭某亦有幫助,也要謝謝黛玉。”
林黛玉的那聲謝,蕭旸受之實在有愧,但他不能明說,只好含糊混過。
林黛玉去淨室潔面漱口歸來,蕭旸已用一張薄毯鋪在地上,做了一張最最簡易之床,并側卧在此。
正值冬季,地板陰冷,此地是蕭府,這是蕭旸的房間,蕭旸的床,他不卧,讓與林黛玉,這讓林黛玉于心不忍。便提出:“蕭師兄,你我可換個位置,你睡床,我睡地板。我已麻煩你這麽多,不能讓你太受委屈。”
蕭旸卻道:“我一個大男人,在外出兵時,風餐露宿是常事,這算不了什麽。怎能與你換位?傳出去,顯得蕭某一點都不憐香惜玉,風度全無,我當然不肯。黛玉今日累了,就好生歇息吧。”
林黛玉道:“傳不出去,別人都以為我們睡一起呢……”話未完,反應過來,先紅了臉,之前的心理準備再充分,臨到這時,居然還是會害羞。
蕭旸同樣,兩人目光不知放向何處,沉默須臾,蕭旸道:“我睡地板真無所謂,但女子不宜受涼。黛玉幫我從櫃子裏拿一卷鋪蓋可好?”
林黛玉應下,趕緊打開櫃子尋找被褥。
卻遍尋不着。
蕭旸也起身查找,而後發現,房中僅剩床上那一床簇新的百子圖紅綢棉被。
他尴尬道:“原先的被褥都是單人的,大概被我娘叫人全數搬走了,我明日向她去要回來。”
說着,便取下袍子,攤開鋪平,打算當成鋪蓋,對付一夜,大不了明日一早就讓廚娘去煮姜湯禦寒,總能熬過。
林黛玉猶豫片刻,向着蕭旸道:“蕭師兄,你若不介意,可以上床榻來睡。”
蕭旸面露疑惑:“啊?你是說……一起?”
林黛玉道:“對。反正我們都和衣而卧,再者說了,”她笑笑,“你不愛女子,我們就是好兄妹,我都不介意,又有何不可?”
蕭旸很想大聲說,其實我并非斷袖!
可是看着林黛玉眼中的對他的信任堅如磐石,話就算到了嘴邊,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這場婚配,林黛玉會選他,一大原因就是他很“安全”,現在把話挑明,是最爛時機,好似他心機城府極深,過河就拆橋,所以,蕭旸只好繼續扮演斷袖好兄長。
他在心中嘆氣。
蕭旸還在愣神,林黛玉沖他揮了揮汗巾帕子。
“好啦,蕭師兄你上來吧,沒事的。我都允啦!”林黛玉笑着說道。
那就這樣吧,有真心,有真情,也等到以後再将真相挑明。
“好吧,謝謝黛玉體貼。”蕭旸跳上床,看似動作幅度很大,實則留了萬分小心,只虛虛睡在邊緣,和睡最裏邊的林黛玉相隔了楚河漢界。
吹熄紅燭,只剩一片濃稠黑夜,眼中不見一物,其他知覺便更為敏銳。
蕭旸聽着林黛玉的輕淺呼吸漸漸變緩,變沉,就知,她已熟睡。
熟睡中的林黛玉就像只慵懶貓咪,白日裏的桀骜張揚散去,變回了內裏那個軟萌小女孩。
大概是挨着冰冷牆面體感不适,林黛玉向着蕭旸翻了個身,這邊有他的體溫,貓咪愛湊近熱源,林黛玉也愛,睡着的林黛玉更愛。
她不自覺地靠近蕭旸,在他懷裏找到一個舒适位置,滿意地輕哼了一聲,不再動了。
“你可真不見外。”蕭旸嘀咕了一句。
林黛玉相當放松,旁邊是她敬愛的師兄,她沒有什麽需要擔心的,安全感足夠,因此姿勢也放肆了一點。
她的頭埋在蕭旸胸膛,發絲輕撫在蕭旸臉上,比較過分的是她無處安放的長腿,好死不死,居然壓到了蕭旸不可說之地。
雖然兩人都穿着中衣,體溫還是透過兩層單薄棉布傳遞過來。
林黛玉的呼吸噴在蕭旸身上,讓他的全身都繃緊了。
眼看林黛玉越睡越沉,蕭旸卻越來越清醒,喘息漸漸變急加粗,眼中盡是隐忍之态。
還睡個屁。
做柳下惠,不是一件易事,和泯滅人性差不多,也許柳公子是位斷袖。
蕭旸無奈地想,他答應林黛玉之前真應該先修個無情道,把七情六欲鎖了算了。
不知念叨了多少次色即是空,蕭旸艱難地挨過一個時辰,林黛玉終于在睡夢中轉了過去,讓他恢複了自由身。
蕭旸起床,去淨室沖了幾瓢冷水,才将心火壓下。
再次回房,眼見床上的始作俑者,撩夫狂魔還是睡得昏天黑地,一臉無辜樣。
于是,蕭旸在他的洞房花燭夜裏立下了一個目标——蕭夫人,總有一天讓你愛上我。
蕭旸想起了他們當年初識的場景,那已是多年之前了……
那個春日,姑蘇街頭集市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好一派熱鬧景象。
兩位十六七歲的錦衣公子手裏拿着各式吃食,一邊往嘴裏放,一邊随意聊天。
其一人名為賈寶玉,帶着一臉玩世不恭的纨绔樣,鼓着嘴道:“我爹問我,想不想去錢塘聽學練武修道,他說那裏的宗師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和我們本地師傅比,懂的東西要多一倍,比他們強多了。岱玉,你怎麽想?”
他轉頭問旁邊一位明眸皓齒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并非少年,其實是一位女扮男裝的妙齡少女,那少女便是林黛玉。
聽了賈寶玉的問話,林黛玉笑笑,裝出一副不屑樣子:“那裏的宗師學富五車,才高八鬥,那麽這裏的師傅就是學富二車,才高四鬥,教你這個榆木腦瓜綽綽有餘啦。”
眸光回落,看賈寶玉居然在認真點頭稱是,林黛玉才轉了态度:“你還真想認領榆木腦瓜?我開玩笑而已啊。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為何不去?”
賈寶玉蹙眉:“學武修道都好累啊,我也不想離家這麽遠,娘親肯定舍不得,我也舍不得襲人姐姐,寶釵姐姐,湘雲妹妹……”
林黛玉:“打住!你幹脆直接說所有的女兒家就好啦!”
賈寶玉又道:“不過,我最舍不得的還是你呀!”
林黛玉一陣惡寒:“你可別!我雞皮疙瘩都要出來了!”
賈寶玉嘆息一聲,正經起來:“主要是,我随我娘,本來就不是這塊料,因材施教才對嘛!”
林黛玉疑惑:“那你究竟是何種材?何方料啊?”
賈寶玉被問住:“這個問題我得從長計議,要不我回去問問我娘?”
林黛玉恨鐵不成鋼,伸手敲了敲他的腦殼:“我明白了,你就是個木頭疙瘩!唉,只能希望錢塘的宗師來點醒你了,趕緊開竅吧!”
話未消音,一人路過,似乎受人潮推擠,不經意地撞了他們一下,随後快步離開。
賈寶玉未覺有異,仍在侃侃而談各種瞎話。
林黛玉卻警覺起來,她低下頭,飛速看了一眼,便快步追上去。
她一邊跑一邊喊:“大膽盜賊!你別跑!”
賈寶玉懵逼過後才反應過來,也跟在後面狂追。
那賊搶走的是賈寶玉挂在腰間的荷包和林黛玉的随身玉佩,被發現後,便拔腿逃竄。
林黛玉和賈寶玉追了他一條街,可那賊長身長腿,又順手抓來沿街之物當路障,要趕上并非易事。
還好,前方有一高挑少年聽到他們喊話,擡腿踢向那盜賊,把他絆了個狗吃屎,又半跪下去,以身體之力壓制住他,讓那賊動彈不得,只得求饒。
林黛玉跑在前面,看到此場景,松了口氣,但腳步飛快,一時剎不住,幸得少年伸手相攬,終将速度降為零。
因着慣性,林黛玉重重撲到了少年身上,兩人狀态定格,幾乎是以一個相擁姿勢。
少年的臉被蒙于林黛玉前胸,他突感有所異樣。
少年本已準備好,被一個堅硬的胸膛撞到鼻梁發麻,預料中的疼痛卻并未來臨,多的是軟綿觸感,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體香。
少年欲語還休,感覺,身前此人真是……天賦異禀……
按理,同為男子,不必有何顧忌。但少年還是于萬分之一秒與那人拉開了距離。
林黛玉倒是不甚敏感,她跑動到此,肌體發汗,腿腳酸軟,注意力完全在那竊賊身上,見他被擒,便欣喜地向那少年道:“多謝公子相助!”
少年一手擒住竊賊雙腕,邁過腿站起,彬彬有禮道:“區區小事,不足挂齒。”
林黛玉看清少年長相,他身材高大,面容深隽,寬肩窄腰,好一副潇灑倜傥風流樣。
林黛玉打量他的同時,少年也凝神望向她。
少年想的是——這位小公子眉目如畫,膚白如脂,好生俊俏。
一旁的賈寶玉也謝過少年,接着,他顧不上自己尚且氣喘籲籲,便準備做一件更為要緊之事,那就是——罵人。
賈寶玉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少年身邊那個彎腰駝背的手下敗将道:“你個撮鳥!竟敢搶你爹的銀兩!活膩了是不是!走!跟我去官府!”
那盜賊一臉苦相,跪下不斷讨饒:“公子,我錯了,您原諒我吧,我也是別無他法,家中愛妻早逝,老母久病在床,三小兒有上頓無下頓,實在是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若去官府,我個人受罰也認了,可是家中無人照顧怎辦?求您饒了我吧!”
說着,那賊吸了吸鼻子,抹了抹眼,極盡努力可憐。
賈寶玉還未答話,林黛玉先為不忍。
他道:“既然如此,也算情有可原。人都各有難處,你的難處顯而易見,但是無論如何,偷盜是不可取的。你若能答應我們,今後再不做枉法之事,我們可以考慮原諒你。”
盜賊叩首:“若能放我一馬,我今後定會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再窮也磊落光明,就算上街乞讨,老母無藥可醫,小兒們挨餓受凍,全家一起病死餓死,也不做偷竊之事。”
林黛玉聽得同情心泛濫,将那賊扶起身,尋思一會兒,說道:“錢財于我們是錦上添花,于你則為雪中送炭,花可以不要,炭卻不得缺。這樣吧,你把路費留與我們,我的玉佩和寶玉的剩餘錢兩,你可以帶走。”
賈寶玉急了:“錢我可以不要,你的玉佩怎能随意贈人?這應該給你的良配,不是此等粗人!他品行不端,又長得兇神惡煞,離良人差了十萬裏!”
林黛玉沒理他,卻對那竊賊道:“我的玉佩還值些銀兩,你去賣了它,作為小本生意的本錢應該足夠,今後若願意吃些苦,好好經營,生計應該不愁。”
那賊對他千恩萬謝,賈寶玉和少年臉上皆有猶豫神色,但林黛玉主意已定,九牛拉不回。
賊便歡天喜地地帶着玉佩和銀兩溜了。
少年想了想,還是開口道:“公子仁心仁聞,濟困扶危,在下佩服。可公子如何判斷那人是真困還是假危呢?”
林黛玉被問住,但她思索須臾後道:“确實,那人的話難辨真假,若是真,我們損失些錢財,可救助一家貧民;若為假,我希望他從此棄惡揚善,洗心革面,有了本金,就可開始做正經事,不必再偷雞摸狗。”
少年心中感嘆:這位公子年且尚幼,想法未免過于簡單了些,但其本質至純,心地善良,可見一斑。
他只道:“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也對。”
事已解決,理應告辭,但少年未動,林黛玉也覺得,如此匆匆別過感覺禮數不周,便問道:“相逢即是緣,請問閣下姓甚名誰?可否告知?”
少年道:“當然。在下蕭旸,請問兩位公子姓名?”
林黛玉猶豫了一下,道:“我叫林岱玉,這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賈寶玉。”
蕭旸道:“林岱玉,賈寶玉,都是好名字。兩位是本地人嗎?”
賈寶玉道:“對啊,我們都在姑蘇長大。公子你呢?”
蕭旸道:“我本錢塘人士,跟随師尊來此地辦事,得半日空閑,聽聞姑蘇園林甲江南,便想去那裏随意逛逛。”
賈寶玉擊掌道:“哎呀,巧了,我和岱玉兩家都住劍池旁,現在正往回趕,左右無事,可以做公子的游玩向導,若是公子不嫌棄的話。”
蕭旸道:“怎會嫌棄?那是再好不過了!謝謝兩位賢弟,蕭某感激不盡!”
賈寶玉神色玩味,說道:“公子怎知我們兩位是弟弟?”
蕭旸看着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賈寶玉,和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林黛玉,微笑說道:“兩位賢弟眼神清澈,青春逼人,應正值十六七歲的花樣年華吧?”
林黛玉看了一眼賈寶玉,而後道:“公子好眼力,岱玉十六,寶玉十七,公子猜對了。請問公子年界幾何?”
蕭旸道:“十八,将至十九,所以叫你們賢弟應該沒錯吧。”
三人閑話完畢,便一起往劍池方向走去。
正值春日,亭臺樓閣沉浮于柳煙花霧中,水秀山明,天朗氣清,風光正好。
林黛玉和賈寶玉在此地長大,對個中知名景致如數家珍,特別是林黛玉,博古通今,才識過人,講解時,引經據典,出口成章,一聽就是一位博學之人。
此處游客很多,許多姑蘇姑娘面容清秀,身姿婀娜,走過他們身邊時,賈寶玉輕聲對蕭旸說:“是不是景美人更美?”
蕭旸欣賞着,心下卻覺得,好像還是身旁這位林賢弟更俊一分,若他為女兒身,定會豔壓路過群芳。
而後又嘲笑自己,林岱玉若為女兒身,怎會自小熟讀萬書?且修得這般內功心法?一定會被長輩要求把時間放在正事上吧?他們眼裏,女兒家,描龍繡鳳才是正事,至少自己周圍的大戶人家都如此。
賈寶玉見蕭旸笑而不語,又道:“其實吧,這些女子再美,也比不過我鄰家小妹,她才真算得上是花容月貌,只可惜,她不輕易用真容示人,但若有緣,蕭兄今後也許能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