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窗外的竹葉掉落,霜枝雪幹,煙薄景醺,深冬的寒酥抹掉秋存在過的痕跡,就連落葉都被覆蓋,再也看不見,只剩下幹瘦的枝桠還在向着被遮擋的日光,苦苦支撐。

如果說孟煜是運籌帷幄,穩操勝券,那麽樓蕭寧便是高瞻遠矚,沉穩不破。

其實這個結果二人都心知肚明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做任何事情之前都不能夠輕敵,這是兵家大忌,也是一個致命的弱點。

樓蕭寧不能确定炵樓的覆滅是息寧一手挑起的,但她知道這場聯手攻敵是息寧提出來的。

她有把握尋常人查不到自己的身份,但若是一個國家社稷的代表,同時還是一個有能力設計王朝覆滅的一國之君呢?

那一聲“好”承擔的不僅是被關注,也從來不只是在後宮傳出名聲。

前朝終究是會注意到的,而如何讓這個注意力轉移,又或者打消這個念頭就是當務之急。

攤開了說,不光是她,孟煜也明白這一點。不是不信任,而是更相信自己。

薄煙色的衣裙走針平穩,幾朵芍藥繡立在厚重的裙擺上,馬車一搖一晃卻只能帶來輕微的漣漪,甚至于風都不忍讓美人受寒。

垂落在額間的淡色扁珠還泛着不該存在于灰暗處的光澤,細細的鏈條下面墜着同色的寶石,倒三角的樣式本該更讓人暴露缺點,戴在她的頭上卻讓人覺得相得益彰,美輪美奂。

如同壁畫中走出來的神女,不谙塵事,冷漠的外表被暖色融化,讓人止不住覺得驚豔。

因為絕色,所以一切裝扮都是錦上添花。

毫不誇張的說,若是穿着破布麻衣,地上枯葉随手一扔,落在發髻上也只會讓人覺得那是一只枯葉蝶,同樣在欣賞美人。

這樣的裝扮很像一個人。

樓蕭寧比起年少時的烏蘭雅來說少了些風情的天真,更少了些異域的美豔,即便是這樣也足夠讓人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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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下,面前的大山沒有一絲被冰雪覆蓋的痕跡,明明四周都落了滿地的雪,這裏卻是一幹二淨,還保持着雲霧缭繞,遺世獨立的模樣。

披上狐貍毛的鬥篷,将整個人包裹在裏面卻依舊沒有嬌小的感覺,明明骨量不算大卻還依舊如傲竹,挺立在天地間,哪怕再小的一棵也要比身旁更高的大樹倔強。

還沒等一旁的車夫停穩,桂枝跟着跳下車,繞道後邊将踩腳凳匆匆拿了過去。

青竹的淡香被碾碎融入清冷的風,白色的毛邊擦過桂枝的臉,才剛剛擡頭樓蕭寧已經站定住,明明距離不遠,但她很明白這中間是怎樣的溝壑。

第一次的毒,第二次的違心,第三次的逃脫,殿下曾給過自己三次機會,但她都未曾珍惜,直到最後斬斷了十年的情誼。

在這溝壑上再生生斬斷剛剛架起的橋梁,連帶着懸崖又再次短了一截,中間的溝壑也越來越大。

“不必跟着了,若是覺得冷可以去馬車上呆着。”

甚至算不上片刻,在桂枝回神的那一刻這清泠泠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有時候不得不懷疑是天意。

淡青色絨邊的女子嗫嚅着嘴唇,欲言又止的擔憂模樣樓蕭寧看不到,也沒心思去想象。

說完便徑直往前走了,甚至沒有聽到最後的那一句話。

“殿下,萬事小心。”

輕輕的呢喃像是在對那個從前慣愛哭鼻子的樓蕭寧所說,但一慌神哪裏還有什麽長寧小公主,有的只是忍辱負重的儲君背影。

就好似這座山,虛無缥缈抓不住也不能抓住。

若此情此景背景調換,樓蕭寧變成男子再來看,活脫脫便是負心漢的模樣,但很可惜她們之間只是最純粹的主仆,哦也許曾經還算是朋友。

山上的霧氣很重,想來與這冬日還是有些關系的。

臺階濕潤,不知道是撒了水還是山中水霧所化,但樓蕭寧更偏向前者。

如此重要的東西丢失,雖說有命令,但萬一還是有好奇心極重又或者如同她一般圖謀不軌的人前來,那可就不妙了。

山階掩藏在雲霧中,只能看見前面幾階,前路渺茫。

回頭看,像是被白雲包裹,留不下一絲縫隙。

沒有絲毫的猶豫,暗雲紋靴被濺上些水,但好在只是些小水珠,甚至連弄髒都做不到。

明明才走過第二次,但樓蕭寧卻好似輕車熟路般,尋常人眼中走一步抖三下的情況并沒有體現在她的身上相反還襯托出她的健步如飛,當然這裏并沒有人也自然襯托不出了。

往來兩次,再加上白茶的這幾次,都沒有對那只老虎下狠手,若是真的殺了,下次确實好進,但也怕進去了就沒命出來了。

是以白茶想了個好辦法,每次進去前先撒點迷藥,大約是人半個時辰的兩倍量,老虎吸了進去也能昏半個時辰左右,剛剛好進去,白日時喬裝成香客迷路便好了。

但這個法子在用過一次後便不再管用了,因為寺廟的人會記住你,而下一次再迷路便有些耐人尋味了。

後面她是怎麽出來的沒有告訴過樓蕭寧,但從她每次灰頭土臉,還帶着點若有似無臭味的模樣來看,大概猜到了些。

纖細的身影掩蓋在雲霧之中,并不是朝從前機關的方向走,反而站在原地不動。

她不需要親自動手,便可以找到別的進路。

這個關鍵時候,自己人都是直接走正門的,也不會讓人下山和上山,那麽暗道一定會被關閉,如果沒有關,那也許會有陷阱在前方等待。

蒼蘭寺都是聰明人,況且還跟龍君有來往,這樣有謀略的人,怎麽會不知道這暗道的危害,要麽将計就計,要麽就斷了這條路。

垂落在腰間的弢條不算太複雜,哪怕走了這麽久也沒有亂搖亂晃,只是随着風微微的抖動,輕柔的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但很快,從弢條上的寶石中爬出些不明不白的黑色物質,如游絲一般飛快朝兩旁樹木而去,具體去往何處不知,但總歸是離不開這座山的。

她在賭,賭這樣一座大山不可能全都被他們探索完畢,并且全都安置上了機關,總有漏網之魚,而這山上的蛇蟲鼠蟻便是最好的探子。

這些動物冬日冬眠,藏得很深倒是不太好找,但一旦找到了便可以毫不費力地将其拿捏住,短暫的控制住意識甚至不會發生些什麽鬥争。

女子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仿佛沒有情緒一般,冷漠的可怕。

是任何一個有溫度的人都不願意靠近的存在,即便有最後的結果要麽是被同化要麽是被傷的體無完膚。

因為他們的心,早便在兒時千瘡百孔。

一柱香的時間,一動不動。

腦海中思緒萬千,每一條,都只有理智而沒有溫度,如同這冬日裏無比寒冷的風,只有絕望,沒有希望。

從一開始零散的蛇蟲,到現在聚集的越來越頻繁,直到最後消失殆盡,都回歸了自己該在的地方,纖細的手指在剛剛放出游絲的地方輕輕一按,母蠱亡,子蠱盡滅。

一只母蠱換一座山的情況,說不上值得不值得,也許在旁人眼裏是值得,但在樓蕭寧眼中毫無差別。

總歸,是還要再煉的,總歸,是還會再有的。

睫毛輕輕顫抖,沾染上雲霧中的水滴,挂在上面格外的動人,可那雙無神的眼聚焦不曾在意半分。

近日越來越冷了,冷的發抖,冷的無知,到最後甚至連屋子都不願意出了,炭火一爐又一爐地燒,卻依舊無濟于事。

這場燒來得蹊跷,剛好是在去禮部登記歲禮的時候,常挽整個人渾渾噩噩的,甚至連說胡話的力氣都沒有。

原本靈動的小臉通紅,汗涔涔的連衣衫都給打濕了好幾回。

常輕緊緊握住姐姐的手試圖傳遞些力量給她,那雙相似的杏眼止不住落下淚水,沒入粉色的衣領帶起雞皮疙瘩,卻還是不願意放手停止哭泣。

略顯稚嫩的臉上還看不太出來未來的樣子,只能勉強算的上是可愛,比起時陽城那些美人遜色不是一點半點,只一雙眼與常挽相似,但也只有那一雙眼。

阿姐也不知是怎的了,明明前日才好好的,怎麽一下子這般嚴重了。早知道她便不該央着為她畫畫了。

暗自懊惱的同時忍不住的擔憂,明明不是自己的錯,卻還偏偏将錯都攬到自己身上,也不知道該說單純還是愚蠢。

權利窩出來的姑娘,卻單純的像張白紙,一時說不出來的可笑。

屏風前女子燒紅了臉,沒了意識。

屏風後人來人往,這邊大夫走了那邊那個又過來了,連換水的人都不曾停歇。

太醫署的張太醫才剛剛看完皇後娘娘的診便被急匆匆派了出來,一同來得還有孟劼。

不是他想來,張太醫給周皇後看診的時候他便在一旁,未婚妻病了,自己若是在外邊兒說個不知道也無妨,但偏偏是在坤寧宮裏,剛好當着皇後的面。

不來也說不過去。

此刻站在外屋倒顯得有些多餘,只能無聊打量起來。

整間屋子很幹淨,還帶着淡淡的玉蘭花香,跟常挽身上的味道一樣,并不難聞。

随處可見些女兒家的東西,書案上還擱置着幹涸的硯臺,紙張單薄,風一吹便到了孟劼腳邊,剛好蹭過紫色的衣尾,帶起一陣風,想不注意都不行。

猶豫片刻,還是撿了起來,連帶着紙上不知道從哪裏沾上的灰也随着動作抖落。

但奇怪的是,拿到這張紙正常人來說是忍不住好奇看看的,但孟劼卻毫無興趣,前幾日常挽帶起來的興趣已經随着多日未見的忙碌消散了,此刻并沒有什麽感覺。

他喜歡窺探別人的秘密,但他不喜歡窺探一個不相幹人都秘密。

更何況這般大咧咧擺在明面上的也不是什麽秘密。

寬厚的大手拾起那張薄薄的紙,大步向前朝着書案而去,卻在只有兩三步的時候被人叫住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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