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揚州

細密的雨落下,寬大的芭蕉葉早已枯黃。

雨順着脈絡砸落在地,紛雜的玉珠丁零當啷落在人心裏,與天地同色,止不住的灰色蔓延開來。

周遭哀怨聲更加大,隐隐有越高的情況,可更多的是抓準時機往有遮擋的地方而去。

一人動三人行,到最後演變成一場千百人的追逐。

再看不見往常的歡聲笑語,也瞧不見平靜悲傷,有的只是猙獰搶奪,不斷推搡着都不想淋上這一場在冬日足夠死人的雨。

小兒被推到在地,殷紅的血順着雨在地上留下一道不深的痕跡,再擡眼雨卻已把血沖刷;老弱留在雨幕,哆嗦着抱在一起驅寒,屋檐下的人處處警惕,連覺也睡不安生。

街道上的情況碼頭不知,也不會有人去告知。

在災難面前自保才是最重要的,能在這裏做活的人基本不用擔心家裏的親人會淪落到如此地步,是以繼續堅守,甚至還有心打個盹。

其實最開始孟煜沒看懂葉重歌的眼神,他們之前不過幾面之緣,遠達不到這樣的默契。

“進城之後互相不認識,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孟煜微怔,雖疑惑但還是尊重。

葉重歌不只是盟友還是江湖門派的掌門人,想來是有江湖事要來處理,這他确是不方便出面。

于是乎在她鄭重的眼神當中他點點頭,俊美的男子颔首,答應了下來。

與葉重歌所表達的和理解的大不相同,雖是這樣誰都沒理解對,但到最後時間地點人物都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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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得得益于身邊的莊源,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身側的男人還在喋喋不休,不知是在嘲諷什麽,總歸聽了個明白。

現在的揚州城巡使雖不至于像當初的李一坤一樣殘暴貪婪,擺在明面上的為所欲為,但也是個徹頭徹尾的僞君子,野心隐藏得離開,妄圖将揚州變成下一個蜀南。

卻又有所不同,蜀南隸屬江湖地區,是最大的聚集地,其中官家不可插手。

相思閣,一劍莊各派坐落于此城內不設通關,也不收百姓賦稅,來往皆是江湖人士,城內管轄嚴苛,可以鬥毆但不能死人。

用最少的規矩束縛最多的人,江湖不問錢財,只看武力。

但揚州使要做的可不是這樣,他不過是想讓揚州成為半個蜀南吸引那些商戶落坐,生意多了錢自然就多了,錢生錢利滾利,到最後富可敵國也不是不可能。

四國泱泱,多少不合法的生意,又有多少缺錢的人,他們需要一個地方,而現在揚州正在成為那個地方。

手指有意無意敲打着案幾,結合草棚外淅淅瀝瀝的大雨,格外揣摩人心。

莊源說着,眼神不斷朝那男子飄去,心中卻有些犯嘀咕。

他說的如此清楚了,這人若真是他想的那個人,怎會一點反應都沒有?

還是說時陽的官人也同揚州使一般,都是只顧自己利益的人?

那他這麽做豈不是給揚州惹了個大麻煩出來?

這樣想着,虎軀一震,搖搖頭勢要将那些情緒都推出自己的腦海當中。

不行不行絕對不能這樣想,越是擔心就越有可能如此,還不如不想來的踏實。

說得也夠多了,他還是不不把大人給說出來了,反正揚州城那麽多官,只要他不說誰能知道誰跟他們不是一條心,而跟百姓一條心呢?

莊源安慰着自己,并沒有注意到那男子眼中滿滿的凝重與嚴肅。

“公子所言極是,在下倒是了解清楚了。我初來揚州人生地不熟,想來會走許多岔路,不妨請公子帶我于揚州城中轉轉?”

孟煜說着,收起情緒,面上含笑。

這樣一個如玉公子任誰都只能覺得他是個無害的人,放松警惕。

莊源正小聲嘟囔着,心下情緒還未緩過來,猛然聽見這一句話還有些不自在。

自己這樣議論,對方突然開口定然是會被吓着的。

他點點頭,擡眼看向孟煜:“既然公子都這般說了,那我便不再推辭,這便走吧。”反正在這兒也是睡覺還不如帶你去逛逛呢。

最後一句話沒說出口,若不然倒像是他自己存了心思一般。

空中狂風大作,吹得人面生顫,但孟煜骨相極佳,面上沒有多餘的肉,倒不像一旁莊源那樣肉顫抖個不停。

哪怕是在風中也是個頂頂的少年郎,一眼看去矜貴的氣質明顯。

街道之上的人不過看了兩眼便轉過頭去,或低頭或垂眸,總歸目光不在面前走過的人身上。

“公子,這兒雨愈發大了,不若帶您先去找個客棧歇息?”

莊源在他耳邊大聲說着,對待着這樣的場景已經是見怪不怪,心下複雜的情緒沒來得及表現,便很快想起身邊的孟煜。

等把這人安置下來再做打算,這樣大的雨和這樣冷的天,一旦感染上風寒那就是半只腳踏入了棺材了。

孟煜抿唇,劍眉蹙起隐隐有些失控的情緒在作怪。

可等莊源看過去的時候又什麽都沒有了,揉了揉眼還以為是自己睡久昏頭昏眼了。

百姓凄苦,是朝廷的錯,也是他的錯。

手猛然攥成拳頭,很快又放松下來,他沒轉頭卻也回答了莊源:“好。”

江南雪落千裏,灰雲壓城卻将雪襯托更加純淨,微涼陽光透過枝桠灑落在地上,湖面上已不見冰的蹤跡,卻依舊寒冷。

孟劼懶散倚靠在湖邊亭中木椅上,一身玄衣沖淡了些面上精致,陰柔氣息倒是看不太出來了。

玉冠束發只一半,另一半披散下來又将那原本消失的陰柔找回,明明沐浴在陽光之下,可卻總讓人覺得待在他身邊是無盡的寒冷。

手中玉盞傾斜,酒香純粹自內而外散發,也許是因為已經喝了不少,剩下的味道就不是那麽濃郁了。

孟劼心中盤算着時間,良久玉盞徹底傾斜,澄澈的水還帶着酒香落入湖中,只蕩起一圈漣漪,而後便再也分不清楚哪裏是酒,哪裏又是水了。

男子收回視線,眼眸冰冷,輕呵一聲,卻掩蓋不住怒氣。

不過是個小小的江湖女子,幫了孟煜幾個忙就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魚兒不上鈎,他便親自遞過去魚餌,可對方依舊不咬餌。

狂傲到這個地步,也得看自己有沒有能耐。

孟劼收回目光,起身便要離開,涼亭外的女子撐傘一步步朝這裏走來,素白的傘面之下一雙眸子帶着猶豫不決,對上那雙眼時卻化作滿腔柔情。

常挽笑着,撐傘一步步向他走去。

直至涼亭外,一個在上滿臉不耐,一個在下滿是柔情,似乎愛的深刻,但她清楚這只是野心外的裹挾。

“怎麽是你?”良久,孟劼出聲,轉身回坐下,倒了杯酒卻沒動。

淡粉色交領外鑲着一圈毛邊,層層疊疊的衣裙加深也不見得身形臃腫,可以見得女子是怎樣的嬌小瘦弱。

常挽放下傘,跟着進來福了福身,溫柔笑跟着坐下:“自上次一別便是半月,阿挽有些想殿下了便去府上尋,卻聽見小厮說殿下早早便來了這兒,阿挽便跟着也來了。”

她說着,提起那次的意外,孟劼眉心微動。

不知是衣衫大了還是她又瘦了,總之提酒倒杯的時候滑落下來,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一道深粉色格外顯眼,喚醒了孟煜的記憶。

其實也不過幾日的相處,等到大理寺沒尋到人悻悻而歸,他便回去了。

但就那幾日,肌膚相親。

偷卷宗這件事自然是不能讓常相知曉的,這件事牽扯太深,皇後都不願意提及的事情,常相自然也不願意回憶。

他原本以為常挽會在人來的那一瞬間告狀,卻沒想她沒有,只是冷靜對外說了句“無礙,不小心扯到。”便再沒有其他。

他身上傷口太深,若是不及時處理恐怕會感染。

也不知她是怎麽想到自己不願意叫別人知曉的,自己在手上割了道口子,很自然問大夫要了許多藥。

這樣也不會叫人起疑,只是委屈了她受了傷。

孟劼醒來的時候只能瞧見女子素白的側臉,未施粉黛卻不知為何比前幾日還要好看。

他不曾告訴過常挽自己為何受傷,又為何不回王府反而來找她;她也不曾詢問,只是默默地收留了他幾日。

明明自己病着卻還将床讓給自己睡,美人榻墊子不厚,在冬日裏格外明顯,她便蜷縮着身子也不曾來打擾。

那晚他稍微好些了,自然覺得有些別扭,便想趁她睡熟将人抱回床上休息,粗粝的大手第一次如此小心翼翼對待某件事,某個人,柔軟細膩的肌膚隔着布料似乎也能觸摸到,玉蘭馨香入鼻,格外好聞。

思緒不自覺飄向那日常母的态度,面色晦暗。

寬闊與嬌小對比明顯,如墨的發傾斜,與她的秀發交織,女子面上還帶着點潮紅,是不正常的熱。

才剛好又發燒了,定然是因為這幾日照料自己才如此的。

這樣想着,他為自己心中那些不平靜找了個理由。

如同現在,孟劼面色瞬間冰冷還帶着點別扭,垂眸喝了那杯酒。

“哦。”

他只說了一個字,而後似乎想到什麽又開口:“若是沒有其他的事便回去吧,我還有事要忙。”

杯酒下肚,升騰起燥意,他擡眸眼神依舊。

涼亭有風吹入,凍的人哆嗦。

常挽看向他,眸中情緒不明,良久,她說了聲好。

才不過幾句話,女子便又撐傘離開,那道身影嬌小脆弱,孟劼伸出手對着那背影猛然捏緊。

一只手,就可以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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