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皇後篇(5)

第52章 皇後篇(5)

年底如期而至, 今年的冬天不比去年那般寒冷而異常,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已經是臘月上旬了。

穿過長長的回廊, 皇上要往慈寧宮去。

按照宮裏的習慣, 臘八的時候皇上要陪太後娘娘吃臘八飯,喝臘八粥,如今這道規矩已經被相互憎惡的雙方敷衍得只剩下一個行禮問安, 但卻仍舊是不得不遵循的慣例。

走過壽昌宮, 夜晚的冬風吹卷着片片雪花,一起拂過人的臉頰與鬓發, 跟在皇上身後的劉公公輕輕擡袖,撣了撣落在臉上的飄雪。

只是今天劉公公實在有些不走運,多年的禦前內侍竟也會犯這樣的錯誤, 一個不留神間, 走在前面的皇上頓住了腳步,劉公公沒反應過來, 險些撞到皇上的脊背。

幸好一個急剎車,這才沒碰到皇上,劉公公短暫的慶幸過後,看着面前停住了腳步的皇上,松了一口氣之餘, 不由得順着他的視線,往對面的廊檐下看去。

冬風裏,被吹卷得鋪天蓋地, 灑灑揚揚的雪花間, 身穿一襲緋色衣裙的妙齡女郎, 柔曼的輕紗半遮着面頰, 正在廊檐下跳舞,似乎并沒有發現一院之隔,枯枝掩映的對面,正有人駐足望着她。

翩翩雪落裏,緋色衣裙的女郎的舞姿美麗而熟稔,帶着楚楚動人的嬌媚,顯然在這一支舞上,她花費過不少的心思與心血。

劉公公不過看了一眼,就垂首斂目地收回了視線。

他的心忍不住跳了一下,不為旁的什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方才那匆匆的一眼,他竟覺得,那個正在跳舞的女郎的身形,與昭陽宮的那位,乍一眼看去甚是相像。

皇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一直站在原處,保持着不動,仿佛這冰天雪地的氣候,将他凍成了不能挪動腳步的冰塊。

一支舞跳罷,緋色衣裙的女郎從忘我的全神貫注,全心全意裏回過神來,她有些冷地将手放在唇畔哈了口熱氣,然後揉着自己凍得紅彤彤的臉頰,仿佛貪玩出來的小兔子一樣,不留神,忽然看到對面的廊檐下,站着兩個不認識的陌生人。

她是下人們見了恭敬,家人們驕縱着長大的金枝玉葉,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敢這樣直直地打量着她,帶着不加掩飾的審視之意。

而且,看到她有些羞赧,有些惱怒,有些責怪的目光,他竟然,反倒還略帶幾分漫不經心與輕佻地笑了一下。

想不到,這宮裏還有這樣不知禮數的登徒子!

盛纭卿這樣想着,看着走過來的兩個人,目光越發憤憤的,帶着譴責的意味。

忍不住磨了下牙,盛纭卿不是能忍氣吞聲的人,她快言快語地将自己的心裏話說了出來,罵道:“登徒子!”

因為面紗的遮擋,她只露出了帶着幾分惱火與責備的眉眼,還有額心那一抹朱紅色的,被細細描摹的花钿。

但只看清了她的眉眼,卻已經令皇上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恍惚,有些怔愣。

不僅身形相似,還有這雙眼睛……

盛纭卿被他這樣看着,不禁越發惱羞成怒。

她的眼睛轉了轉,計上心頭。

她想要狠狠地踩他一腳,教訓他一下,然後轉身逃跑,只是還沒來得及踩到他的腳,便見他先她一步,若無其事地往後退了退。

盛纭卿忍不住又磨了磨牙。

皇上回過神來,看着面前一臉不忿的女郎,恢複了散漫又懶洋洋的模樣。

唇畔微彎,皇上笑着問她:“這回廊又不是你家的,你能在這裏,我不能?”

聽出皇上話中淺淺的笑意來,劉公公的心裏,不由得暗自驚詫了一下。

自從皇後娘娘小産以來,皇上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着同人說話了。

顯然,沒人能知道劉公公心裏正在想什麽,盛纭卿聽罷皇上的話,惱火地忍不住嚷了起來。

“你!你簡直不講道理!偷看別人跳舞,你還有理了?”

壽昌宮裏的掌事姑姑曾經不止一次告誡過她們這些秀女,不要接觸壽昌宮外的閑雜人等,免得引麻煩上身,盛纭卿想到這個,不由得越發警惕與郁悶。

她看着他,眉心微皺,有些虛張聲勢地兇道:“你走!你快點走!不然我叫人了!”

皇上站在原處,有些老神在在,好整以暇地笑着看着她,盛纭卿見他并不吃自己這套,惱火之餘,轉身就想逃之夭夭。

罷了,吓不走他,她自己走。

雪花落在被打磨得光滑的磚面上,盛纭卿轉身想要離開,只是走得太快,腳下一滑,眼看着就要跌倒了。

“啊!”

眼睛驀地瞪圓了,盛纭卿又慌又忙又怕地看着面前的臺階,想着倘若這樣摔下去,就算臉上沒傷,身上也肯定會有淤青的……

她怎麽就這麽倒黴?

阖上眼睛,想着摔就摔了,疼就疼了,至少不要太狼狽,盛纭卿等待着摔到地上的那一刻該會有多疼,只是,預料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降臨。

面紗從她的臉頰上滑落了下去,但謝天謝地,她整個人并沒有落在地上,反而被人半抱住了,真是謝天謝地了,不然該有多疼啊……等等!

有……有人半抱住了她?!

盛纭卿倏地睜開了眼睛,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男人。

而盛纭卿面前的皇上,也正垂眸,看着杏眸圓睜,有些震驚,有些呆愣住了的女郎。

她生得與雲琴是那樣相似,不僅是身形,與那雙靈動潋滟的眼睛,面紗除去之後再看,她的五官,也隐隐與雲琴有些相像。

皇上看着盛纭卿,不由得愣了愣。

“你……你……”

盛纭卿窘迫得語無倫次,盡管她的兄長姊妹,與她從小見過的人,不乏容貌出衆之輩,而且她進宮,是為了家族的托付,得到那位傳聞中性情淡漠如冰雪,容貌卻比皎潔的冰雪更勝一籌的皇上的寵愛,但是,此時此刻,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男人的容貌,她卻不自覺地窒了窒呼吸,一瞬間,心跳如擂鼓。

比盛纭卿先恢複正常的,是皇上片刻的出神之後,放開她,淡淡地打量着她的目光。

“舞跳得那麽差,人生得倒是不錯。”

正看着面前的男人,有些心旌搖晃,小鹿亂撞的盛纭卿:“……”

怎麽會有這樣好看的容貌,這樣讨人厭的性格呢?

皇上沉默地凝視着盛纭卿,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他忽然笑了一下,然後懶洋洋地轉身,似是要離開。

他的笑裏好像有譏嘲之意一閃而過,但盛纭卿卻并不覺得被冒犯,因為他笑容裏的譏嘲明顯是自嘲,帶着讓她覺得有些揪心,憐憫的蒼涼,好像在他的心裏,有難以撫平的,比這場大雪裏的寒風更冷,更能刺痛人的瘡痍。

看着他與身邊的仆從将要走出廊檐,打傘離開,盛纭卿的心裏,忽然湧上幾分勇敢與無畏來。

她對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放大了聲音,問道:“喂!你叫什麽名字?”

男人聽到她的喊聲,轉頭看了她一眼,但也不過是一眼——盛纭卿看着他平靜,安靜,又不知為何讓她覺得他們之間有很長很遠的距離的目光,心裏忽然有點惴惴。

這裏畢竟不是盛府,而是處處爾虞我詐,需要步步為營的皇宮。

她有點怕他拿她的話柄威脅她,這裏是壽昌宮,她的模樣與打扮又顯然不是小宮女,倘若他想知道,猜出她是住在壽昌宮的秀女,不過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她可以不得到皇上的寵愛,卻不能不顧及家裏的親人。

可是出乎意料的,廊檐下的男人,只是凝視着她,忽然微微笑了一下。

他的笑意淺淡得像是一縷雪花一樣,讓人想要握在掌心,卻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

盛纭卿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寬容,好像是為了她的冒失與冒昧,又好像……他是在透過她,看另外的一個什麽人。

身旁的劉公公早已經打開了傘,皇上收回視線,走下落滿了雪花的臺階。

她怕再次見到他,又怕再也見不到他。

她明明最應該害怕的是前者,而不應該為了後者而難過,可或許是凜冽冰涼的寒風把她凍傻了,讓她忍不住眼眶一熱,竟然自己說出了自己的身份,帶着外厲內荏的假裝——因為她想在将來,他想見她的時候,還能與他再見一面。

“你最好藏得嚴實點,別讓我再看到你!将來……将來我可是要做皇帝陛下的寵妃娘娘的!再讓我看到你,你最好小心一點自己的腦袋!”

可是聽到她的身份,他卻連一點異樣都沒有,他的腳步不曾為她再次駐足,他的聲音也不曾再與她說話,他的背影越走越遠,越來越淡得只像是水墨畫上,小小的一個墨點。

白茫茫的大雪掩藏起天地間的景致,也逐漸掩藏起那道清綽而挺拔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到一點痕跡。

望着長廊的盡頭,盛纭卿忍不住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的眼中,滿是悵然若失的失落。

……

夏末秋初,天氣轉涼,可是宮殿裏還并沒有生地龍。

沐浴之後,身上穿着單薄寬散的衣裙,盛纭卿坐在銅鏡前,看着正在為自己絞面的嬷嬷,身體忍不住有些輕顫起來。

察覺到盛纭卿的異樣,嬷嬷先是有些詫異,旋即,她看着銅鏡裏那個容貌出衆,此時此刻眉心卻微皺着的女郎,了然地笑了一下。

嬷嬷自以為猜到了盛纭卿的心事,善意地開解道:“盛嫔娘娘不必緊張,您生得這樣花容月貌,陛下肯定會喜歡您的。”

盛纭卿開口否認,只是連聲音都有些顫着,顯得沒什麽說服力:“我……我只是有點冷罷了……”

嬷嬷見她不肯承認,抿唇笑了一下,沒再說什麽。

女子梳妝是一件繁瑣費時的事情,可是不知道是嬷嬷的手藝太熟練,還是盛纭卿的心裏太抗拒,竟然不過她出神的功夫,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打點妥當了。

垂着腦袋,盛纭卿走進寝殿,眉眼間的不情不願雖然被壓抑着,卻仍舊難以避免,流露一二。

寝殿裏的宮人們退了出去,盛纭卿僵在原地,也想跟着他們出去,只是沒有那份勇氣。

罷了。

這本來就是她應該面對的命運。

盛纭卿擡起頭來,眼睛裏有淚光一閃而過,她看向寝殿裏唯餘的一人,也就是她将來的夫君,也是一個從未謀面過的人。

可是,在看清寝殿裏的男人的臉龐之後,盛纭卿卻一下子愣住了。

她以為這是她在做夢。

因為她不知道曾經夢到過他多少次。

她就這樣怔愣着,或許是來自殿門口的那道目光一直落在皇上的身上,讓他察覺到了什麽,從書卷中擡起頭來,皇上看向站在寝殿門前的盛纭卿。

臉上的神情浮現出一抹出神來,皇上看着盛纭卿,一言未發。

又是那種好像在透過她,想要去看另外的什麽的目光,盛纭卿不知道皇上為什麽要這樣看着自己,她也不想去想,此時此刻,看着面前烏發半绾,身着中衣的男人,她的心裏滿是羞怯,驚訝,與不盡的歡喜。

按捺着如擂鼓鳴金一般的心跳,她驚喜地問:“你是陛下?”

盛纭卿的眼睛亮而彎,像是月牙一般。

這樣仔細地看她,方才發現,她與雲琴的眼睛,五官,也并不是全然的相似,盛纭卿的臉頰,眼睛,鼻子,唇,都是微鈍的圓潤,可愛嬌蠻,天真無邪,而雲琴則是清冷內斂,而棱角分明的。

可是,他應該喜歡的,不是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她對着陸钰,溫柔又嬌俏的模樣嗎?

皇上忽然厭惡地發現,自己是那麽軟弱無用。

不論她是什麽模樣,他都視若珍寶,念念不忘。

可是,既然她那麽憎惡他,抗拒他,他又為什麽要守着她一個人,折磨自己,讓自己那麽痛苦?

他也要讓她嘗嘗被冷落的滋味,被傷害的酸楚。

臉上忽然浮現出一抹笑意來,皇上凝視着盛纭卿的目光,變得有些輕飄飄的揶揄。

他故作詫異,笑着問她:“嗯?這不是那天的那位寵妃娘娘嗎?”

盛纭卿的面頰紅得越發厲害起來,她看着皇上,赧然地嗔怪道:“陛下……陛下就會戲弄臣妾。”

說罷,想到方才自己的失禮,盛纭卿看着皇上狡黠地笑了一下,然後垂首向他福身,一嗔一笑,婉兮清揚。

“臣妾纭卿,見過陛下。”

聽她說起自己的名字,皇上似是頓了一下,方才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叫什麽?”

盛纭卿低垂着腦袋,那副含羞帶怯的模樣,比将開未開的菡萏花骨朵還要楚楚可人:“纭卿是臣妾未出閣前的閨名,少有人知道。”

許是因為赧然,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了下去,但在安靜的寝殿裏,卻字字都能聽清:“但陛下是臣妾的夫婿,陛下若是願意喚臣妾的閨名,臣妾自然是……自然是不勝歡喜。”

皇上果然重複了一遍她的名字。

“纭卿……”

盛纭卿擡眼偷偷去看皇上,皇上的臉上似有怔愣一閃而過,但旋即便消失不見了,仿佛,那只是她的錯覺。

見他并沒有因為自己偷看他而生氣,盛纭卿的膽子越發大了起來,在他的注視下,她走過去,坐在他的身旁,在他饒有興致看着她的視線裏,她的心跳如擂鼓地湊過去,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皇上沉默地看着她,放任着她親了他一下,可是卻半晌一句話也不說,盛纭卿被他這樣看着,心裏不由得有點七上八下。

正忐忑着,皇上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

“你倒是膽子大,敢這樣勾朕。”

盛纭卿聞言,方才在心裏松了一口氣,她看了皇上一眼,語氣有些哀怨地嗔怪道:“陛下難道生氣了,要罰臣妾嗎?”

皇上笑着點點頭,盛纭卿見他戲弄自己,佯怒地側過身去,好像不想理他的模樣。

只是側過身去的下一瞬,她就被身後的男人攬進懷中,然後抱了起來。

“當然要罰。”

皇上說着,抱着盛纭卿往寝殿的裏間裏去。

……

夕陽西落,倦鳥歸林,西邊的晚霞染紅了碧綠的琉璃瓦。

手背在身後,拿着一只紫檀木匣子,皇上往盛嫔的宮中去。

走過雕欄玉砌的小橋,到了盛嫔宮中的正殿外,皇上揮止了想要通報的侍從,繼續往前走,似是想要給盛嫔一個驚喜。

只是,茶盞落地,那突如其來的清脆的破碎聲,以及盛嫔滿是不甘,有些歇斯底裏的哭聲,卻讓皇上的腳步,停在了正殿外。

“嬷嬷,整個後宮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話!”

盛嫔的聲音幾近嘶吼,滿是崩潰,不甘,委屈,與悲傷,跟平日裏狡黠嬌蠻的模樣大相庭徑:“陛下寵愛的根本就不是我!他喜歡的,只有皇後一個人!我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影子,可笑的替身罷了!”

站在正殿外,皇上想到這幾日召見盛嫔,她強顏歡笑,卻又難掩憔悴蒼白的臉色,忽然覺得意興闌珊。

擡起手來,将那只紫檀木匣子扔進一旁的小池塘,水花濺起的聲響,讓宮殿裏的嘶吼聲瞬間安靜了下來。

皇上轉身,往外面走去,劉公公趕緊跟上,陪着笑臉小心翼翼地問:“陛下,您想去哪兒?”

劉公公并沒有等到答複,正當他躊躇着是不是應該讓步辇按照來時的路回宣室殿時,忽然聽到皇上若無其事地淡淡道:“昭陽宮。”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雲琴了,自從她那麽決絕地殺死了他們的孩子之後。

可是,相比他的思念,他的壓抑,她的日子,在宮人們的禀報中,卻沒有發生一絲半點的異樣。

每天,她仍舊安靜地看書,安靜地喝茶,安靜地種花,安靜得,好像宮裏并沒有一位皇後娘娘一般,她在細水長流地過她的日子,對他,連冷眼旁觀都算不上,只是毫不在乎罷了。

皇上揮止了要進去通報的侍從,站在昭陽宮正殿的窗外,平生第一回 ,他體會到了“近鄉情更怯”的滋味。

正殿裏,侍弄花草的宮人跪在地上,抖若篩糠。

宮中人人皆知皇上性子喜怒無常,又最寵愛皇後娘娘,這一次,宮人養死了皇後娘娘親手栽種的花,自然惶恐非常。

宮人低聲抽泣着,哆哆嗦嗦地求饒:“奴婢無能,娘娘種的那幾株蜀葵,只活下來了這一株,還望娘娘恕罪。”

雲琴見她哭得可憐,伸手将她扶起來,安慰道:“沒關系,這一株你養得很好,你看,這花多漂亮。”

看着面前溫聲細語,溫柔和氣的皇後娘娘,宮人漸漸止住了眼淚,感動又感激地說道:“娘娘可真好,奴婢定會不負您的托付,快點兒讓芙蕖開花的……”

雲琴聞言,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淺淺地笑了一下。

半開的窗子灑落進碎金一樣明媚的陽光,溫柔地沐浴在她沉靜的神态,溫柔的笑容上。

連對待一個侍弄花草的宮人,她都這樣不吝溫和與寬容。

可是,在看到他的到來的時候,她的神色卻忽然變得僵硬,冷漠起來。

仿佛連看他一眼,都是一件很勉強的事情,雲琴将手中的花束放到花瓶裏,冷着臉起身,往另外一間宮殿裏去。

所有的宮人都惶恐不已,他們生怕皇後娘娘觸怒皇上,可是出乎意料的,向來陰晴不定的皇上卻并沒有發怒。

他走到她方才坐的地方坐下,拿起被草草放進花瓶裏的花束,握在手中,仿佛可以觸摸到她殘留的體溫。

陽光落在臉頰上,溫暖又熨貼,這是她也曾感受過的一切。

……

一直到掌燈時分,雲琴都沒有再出現在皇上的面前,而皇上,似乎也并沒有強迫着她,要她一定留他下來的意思。

外面的天色黑得如墨一般,皇上坐在回宣室殿的步辇上,被冷落了一下午,心灰意冷再度湧上心頭。

只是,到底難以割舍。

為什麽,他就這麽喜歡她呢?

皇上茫然不解,倘若有朝一日,她肯認命,也跟別的妃子一樣,他還會這麽喜歡她,癡迷她嗎?

他喜歡的,究竟是她這個人,還是她永遠不會屈從的骨氣呢?

想着想着,皇上只覺得自己可笑。

她所有的模樣他都喜歡,只有這兩者兼而有之,她才成了讓他如此癡迷的模樣,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根本不成立的荒唐話,她就是她,他只喜歡她一個,怎麽分成兩個呢?

他想要将這個世界上最好,最珍貴的東西都奉送到她的面前,無論是地位,權力,還是實在沒有辦法,才想到的金塊珠礫,奇珍異寶。

他明明應該知道,她不會喜歡這些,卻還是忍不住寄希望于璀璨奪目的珠玉,琳琅滿目的珍寶,可以讓她的目光多停留一眼。

只是,他注定要永遠地失望了。

不肯死心的皇上,看着雲琴手裏拿着的書卷,對她道:“琴琴,這些古玩字畫,孤本典籍,都是給你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雲琴垂眸看書,一言不發地沉默着。

皇上見她置若罔聞,卻并不在乎她的冷漠,或者說,他已經習慣了她的冷漠。

“你不喜歡這些死氣沉沉的東西,朕還可以為你另尋些奇花異卉,奇珍異寶來解悶子……或者你想不想看異邦人帶來的瑞獸?朕聽說,今年戎狄前來朝貢的使者,帶來了白鹿,還有外形甚似麒麟的異獸,若你想看,朕明天就讓人運到昭陽宮裏來……”

雲琴厭煩于他每日锲而不舍的上門,破天荒的,她點了點頭,同他說話,卻是為了讓他快點在她的眼前消失。

“随便。”

皇上看着起身,将要離開的雲琴,忍不住走到她的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雖然早就知道不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皇上還是控制不住,想要問她:“琴琴,朕寵幸盛嫔,你真的一點都不在意嗎?”

雲琴停下腳步,沒有繞開他,聽到他這樣問,她唇角微揚,勾起一抹帶着幾分譏諷的笑意來。

她擡頭看着他,目光漠然,笑着說道:“陛下願意寵幸誰,還要跟我報備嗎?”

她同他說了這樣長的話,皇上的心裏不由得翻湧上了一絲帶着酸楚的甜蜜,果然,她還是在意他的。

可是,下一瞬,雲琴的話,就将皇上心裏方才生起的歡喜,潑了一桶冰涼的冷水。

“一切,都随您的便。”

皇上看着離開的雲琴,她的背影瘦削,像是看着弱不禁風,卻連冬天鋪天蓋地的大雪都不能折斷的竹節一般,單薄而有風骨。

他握緊了拳頭,為她冷漠的對待,可是最終,卻還是放開。

此後,漫長的時光裏,他聽到她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随便”這兩個敷衍至極的字。

就連幾年後,他們的沅兒終于出生,他要在沅兒的百日宴,立他為太子,她也沒有多看他一眼,只是依舊冷漠得像是與她無關的事情。

多年後唯一的一次,她為他慶祝生辰,又對他展露笑顏,讓他受寵若驚。

他以為她終于想開了,放棄了。

只是,她卻是在欺騙他,想要離開他,與陸钰私奔。

為什麽她一定要離開他,就像他永遠不可能放開她一樣。

可能不是觸手可得,所以珍貴。

可能永遠得不到,所以珍貴得一輩子都在糾纏,追逐,想要抓到手心裏。

只可惜,他這樣可憐,從始至終,從未如願。

……

雲琴看到了皇上手中的弓/箭。

在一瞬間的恐懼之後,她義無反顧地擋在了陸钰的身前。

而看着忽然擋在陸钰身前的雲琴,皇上想要阻攔已經射出的弓/箭,卻早已來不及了。

他暴怒,他痛恨,他妒忌極了,但他卻無能為力。

她竟然寧可擋在他的身前,讓自己去死,也不願意讓陸钰受到丁點傷害。

她本來就是個傻女人,在因為他的大部分事上,更是傻得可笑,可恨,此時此刻,皇上因為她這愚蠢的舉動,目眦欲裂,更是恨不得掐死她。

因為她,他像是犯了瘋病一樣。

但恐怕直到雲琴咽氣,都不會知道。

她越是如此,皇上心裏蠢蠢欲動的野獸,就越是叫嚣着扣留她,折磨她,哪怕不能得到她的心,也要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地将她留在他的身邊。

而此時此刻,看着以身為盾,保護着陸钰的雲琴,短暫的暴怒,與束手無策的絕望之後,皇上的唇畔,卻忽然勾起了一抹幾近瘋癫的笑意。

倘若她不死,她永遠,都休想再見到陸钰,再同他在一起。

他有的是時間,等着她死心,與她互相折磨,不死不休。

【作者有話說】

皇後篇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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