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夢(2)

第59章 夢(2)

山陽東升, 曦光灑落,沖散彌漫在林間的雲霧。

孫芸跟在這緋衣男人身後往深山裏走,心中叫苦不疊。

這男人應是習武之人, 體力甚佳, 連着走了一個多時辰連滴汗都沒出,腳步更是半瞬未緩。

他這張臉美得驚心動魄,性子卻不太美, 對着孫芸這個柔弱女子時, 并沒有多少君子風度,見她累得走不動, 卻不容她多歇, 只略有些不耐地抱着手臂靠在一棵樹旁等上半刻,便又動身。

孫芸忍不住仔細回想自己過去是否得罪過此人, 想來想去雖沒想到,倒是猜出了他是誰。

她試探着揚聲喊:“沈公子?”

那人聞聲回頭望向遠遠落在後頭的孫芸, 靜靜與她對視。

孫芸心頭一松, 臉上綻出笑來:“還真是你啊, 沈矜, 別來無恙。”

沈矜少時曾在崔府住過八年,而她與崔幼檸那時有些交情,算半個手帕交, 因而也見過沈矜多次。

沈矜與他那雙生妹妹沈念額間都有一顆朱砂痣,少時又都長得唇紅齒白、粉雕玉琢, 站在一起時簡直就像是畫中觀音座下的兩個童子。

只是後來沈矜不知為何竟用匕首将額間痣給剜去了,留下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疤。

孫芸暗道可惜, 雖那塊疤并不十分影響沈矜的美貌,但若額間那點紅還在, 沈矜這張臉便足可與當今聖上比一比了。

沈矜淡淡收回目光,轉回身去,一副并不打算與她敘舊的模樣。

孫芸也不介懷。此人既是沈矜,雖一直不肯說到底要帶她去見誰,但定不會傷她。

她心下松快,步子也不似先前那般沉重,跟着沈矜一路翻山越嶺,到了一座木屋前。

沈矜也終于在這時候再度開口:“不遠處有山溪,你可去那兒洗把臉,理下發髻,再抹點脂粉。”

孫芸聽罷愣愣道:“為何?”

沈矜默了默,眼神複雜:“因為木屋中住的人,是蘇逾,你當年的青梅竹馬未婚夫。”

孫芸心神巨震,聲音帶顫:“你……你說什麽?他……”

“蘇逾沒死。”沈矜蹙了蹙眉,“只不過——”

孫芸的眼淚已經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急聲道:“只不過什麽?!”

“他失憶了,被一個姑娘撿走,”沈矜唇瓣輕啓,“如今已與那女子成親生女,姻緣美滿。”

孫芸怔怔看了他半晌,眸中翻湧着不敢置信、悲戚、痛苦、絕望,最終歸于平靜,轉身看向面前那扇破舊的木門,緩緩邁步。

沈矜在後面問:“不去補些脂粉嗎?你走了許久,妝已花了。”

“不必。”孫芸聲音中沒有半分情緒,“我若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找人家丈夫,他娘子定會多想。屆時鬧得他們夫婦生了龃龉,豈非是我的過錯?”

說罷她擡起手,在半空中定了幾息,閉了閉眼,屈指敲門。

敲了幾聲,門後傳來一道驚喜的女聲:“這麽快就回來了?來啦來啦!”

輕快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在門後停住,木栓從內抽出,“吱呀”一聲,門開了,露出一張清秀的臉來:“夫君——”

女子的話音驀地止住,呆呆看着面前這個美人。

怎會有人這般白嫩好看,像仙女一般?

她又看了眼不遠處樹下那個緋衣男子,又是一呆。

老天,這世上原來還有比她夫君更好看的郎君。

女子回過神,疑惑地問道:“二位是何人?來尋誰的?”

孫芸擠出一個得體的笑來,溫聲道:“敢問尊夫可在?我與我表兄是來尋友的,四年前他摔入山洪,我們還道他屍骨無存,近來才知他是被救走了。是以今日特地趕來此地帶他回京城。”

女子怔住:“你們是阿雲的友人?”

孫芸也愣住了:“阿芸?”

“哦,這名字是我取的,因我夫君四年前昏迷時一直念着一個‘雲’字,也不知是哪個雲,他醒來後又什麽都不記得了,我便叫他阿雲了。”女子笑着解釋,爾後又忙将孫芸和沈矜迎進來,“你們既是他從前的友人,便進來坐坐罷。我夫君打獵去了,馬上就到吃午膳的時候了,他應很快便會回來。”

孫芸腦海中一直回響着那句“我夫君四年前昏迷時一直念着一個‘芸’字”,眼睛幹澀得厲害,依言進了院中。

這屋子雖簡陋卻溫馨,院子西邊栽了不知名的花,牆後種了一株玉蘭,小雞小鴨在東邊圈養着,雖養了家禽,整個家卻幹幹淨淨。

女子見孫芸一直看着那株玉蘭,便笑着開口:“這是我夫君種的,他說喜歡玉蘭。”

孫芸垂眸隔着衣料撫摸肩上的玉蘭花刺青,随即斂了神情,回頭朝她一笑,岔開話頭:“聽聞你們已有孩子了?”

聽她提到孩兒,女子臉上頓時綻出一個溫柔的笑來:“嗯,是個女兒,兩歲了,真像只皮猴子一樣。現下她在屋子裏歇覺,我耳邊才能清靜些。”然後又看向孫芸頭上梳的婦人髻和她那明顯比閨中女子飽滿婀娜些的身姿,“你可也生了孩子?”

孫芸聞言心髒揪疼幾息,垂眸道:“有,是個兒子,一歲多了。”

女子便又笑了:“也是如我家這個一樣皮麽?”

孫芸凝神回想片刻,搖了搖頭,聲音輕了些:“不是。他不哭不鬧,安靜得很,跌跤了或是磕着碰着了都不喊疼。”

“這麽乖的孩子……”女子不由感嘆道,“你可真有福氣。”

孫芸沉默一瞬,腦海中浮現出謝溪抱着兒子逗她笑時的模樣。

她醒過神,笑着說了幾句好聽的場面話。

不多時門外傳來敲門聲,女子面色一喜:“我夫君回來了!”說完便小跑着出去開門。

孫芸立時站了起來,一雙美目死死盯着那扇木門。

門開了,一個穿着青衣的年輕男人走了進來,容貌與謝溪有八分相似,渾身氣度卻不似謝溪那樣冷肅矜貴,而是溫潤如玉。

是蘇逾,他真的還活着。

孫芸見蘇逾在聽他妻子說完話後朝這邊看來,勉強壓下情緒,思慮片刻,走過去溫聲道:“阿雲,你可能不記得我,我與我表兄是你昔時的友人,得知你還活着,特來此地将你的身份告知于你。你是京城蘇府的公子蘇逾,母親是當今聖上的嫡親姑母端慧大長公主,父親是長平侯爺。大長公主與侯爺只你一個兒子,以為你已身亡,悲痛欲絕。望你早些回京,莫叫雙親傷心。”

蘇逾目光凝在孫芸泛紅的眼尾上,往昔記憶瞬間如走馬觀花般在腦海中一一閃過。

他望着孫芸,眼眶一點點染上緋色,那雙瞳眸中湧動着千百種道不明的情緒,卻又慢慢沉寂下去,開口時聲音淡然無波,禮貌疏離如待陌人:“多謝告知,蘇某定會早日攜妻女歸家。”

孫芸頓了頓,笑着颔首:“那我與表兄便先走了。”說完看向沈矜。

沈矜會意,起身走到她身側,擡袖與蘇逾夫婦告辭。

蘇逾回以一禮,餘光瞥見那藕荷色裙擺步步走近,擦着他的青衣而過,最後消失在視野中。

待再也聽不清孫芸與沈矜的腳步聲了,蘇逾在原地站了片刻,克制着不往山下瞧一眼,看向忐忑不安的妻子,靜了靜,溫聲開口:“他們不是我的友人。”

女子一愣。

“那個姑娘是我從前的未婚妻。”蘇逾繼續道,“我與她自幼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有十多年的情誼,曾兩心相悅過。”

“我說這些只是不想瞞你,更不想讓你從別人口中聽到這些話,并非是要與她再續前緣。”蘇逾擡手理了理她的鬓發,“你已是我的妻子,為我誕下一女,我絕不會負你。”

女子哽咽:“可剛剛她說,你是公主娘娘的兒子,而我只是農女,你家中會不會……”

“不會。”蘇逾聲音沉穩,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我會護着你和女兒。”

女子咬了咬唇,含淚撲入丈夫懷中。

蘇逾擡眼望着那株玉蘭。

這棵玉蘭,錯過了花期,便該砍去了。

*

下山途中沈矜難得走慢了些,默不作聲與孫芸并行。

孫芸靜了半路,忽地偏頭問他:“你能實話告訴我,是誰讓你帶我來見蘇逾的麽?”

沈矜瞥她一眼,淡淡道:“不太能。”

“……”孫芸想了幾息,試探着問他,“是謝溪嗎?”

沈矜話音稍頓:“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這是何意?

孫芸只當就是謝溪,蹙眉道:“他是想讓我死心嗎?”

“你誤會他了。”沈矜淡聲替謝溪反駁,“謝溪并不知道蘇逾已成親了。”

孫芸繼續追問,但沈矜卻再也不肯吱聲,只将她送到馬車停靠的地方便離開了,臨走前施恩般開口丢下一句“謝府的侍衛應該很快便會趕來,你稍等片刻”。

她依言等了兩刻鐘,那七個侍衛果然趕來了,見她毫發無傷,大大松了口氣。

若孫芸出了什麽事,他們七個便不必活了。

孫芸上了馬車,繼續趕路。

傍晚八人在客棧歇腳,孫芸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渾身酸痛,沐浴過後草草吃了些膳食,倒頭就睡。

只是這一晚卻睡得不大好,連着做了好幾個夢,夢裏都是謝溪。

夢境伊始,謝溪衣襟敞開,盤腿坐在一個符陣中間,面前擺着一面銅鏡,手中握着把匕首。

孫芸被這副詭異的畫面駭得立時大聲喚他名字,但謝溪卻好似什麽都聽不見。

她眼睜睜看着謝溪對着銅鏡在胸口用匕首刻字,一筆一劃,刻下一個“芸”。

看着謝溪用朱墨在面前的符紙上畫了一道不知是何作用的符,口中亦是一直念着不知什麽咒。

謝溪從不信這些。孫芸暗道自己今日怕是真累傻了才會夢見這荒誕的一幕。

這個夢到此便結束了。畫面一轉,她又到了一片寒冷荒蕪之地,像是北境邊關。

她看着謝溪一次次征戰殺敵,從北境到西疆,從西疆到南境。

何處有戰亂,他便出現在何處,守護四方百姓。

連年的征戰讓他的雙眼進了無數次風沙和汗水,因而患了目疾,身上也全是刀傷劍傷,但每每敷藥後稍好了些,便又上了戰場。

沈矜偶爾會過來找他,說些孫芸聽不懂的話怒斥謝溪:“你是蠢麽?那道士說的法子即便是真的,也是要你壽終正寝才能成。你這樣搏命,說不準哪日便會死在沙場上,屆時便功虧一篑了。”

謝溪聽了沈矜的話後沉默許久,啞聲開口:“我何嘗不知?只是她死在二十歲,我若不多積些功德,如何能回到那麽早的時候将她救下?”

沈矜便也靜了下來,半晌才道:“你和孟懷辭兩個都這般固執,我管不了你們了,你倆自己看着辦罷。”說完便離開了營帳。

孫芸怔怔想着那句“她死在二十歲”。

今年自己正好二十歲,若那晚在花船上未被謝溪救下,大抵便活不了多久了。

孫芸心中有所猜測,默默看着謝溪傷稍好些之後便又提刀上馬。

只是這一回,謝溪未能全須全尾地回來。

他一條手臂留在沙場上,換來昭國大勝。

孫芸看着鮮血汩汩從他臂上斷口流下來,軍醫流着淚為他止血包紮。

謝溪此刻四十出頭的年紀,兩鬓斑白,風沙将他冷白的俊顏吹得粗糙滄桑,不再如年輕時那般意氣風發,軒然霞舉。

孫芸鼻尖泛酸,靜靜走過去坐在他床沿。

這個夢裏她已陪了謝溪十餘年了,起初想離開卻怎麽也走不了,像是有什麽無形的東西将她拴在謝溪身邊一般,後來便沒有離開的念頭了,每日跟在謝溪旁邊,看着他一日日不要命地折騰自己,雖知曉這是夢,謝溪看不見也聽不見她,有時卻仍是忍不住開口勸他停下來,好好歇一歇。

十餘年了,他竟也不另娶個妻子回來,明明先前那般不知節制。

謝溪這回養了四個多月,然後又去了北境。

孫芸忍不住罵他腦子有病,手臂都斷了一條還敢上戰場。

這一去,他救下了邊關數千被北狄擄走的女子,自己卻被重重砍了一刀。

刀口深可見骨,刀上還抹了毒,換作年輕時的謝溪,或許還能保住一命,但他今時今日渾身傷病還斷了一臂,如何能活得下來?

謝溪躺在北境營帳粗陋的木床上,幾度問旁邊的侍衛:“沈矜來了嗎?”

侍衛流着眼淚說還沒有。

謝溪不敢閉眼,怔怔看着營帳口,等了不知多久,才終于看見那道緋色身影邁步進來。

他揮退旁人,低聲懇求沈矜:“我此番怕是真的活不下來了,你若能回去,可否順道救我妻一命?”

沈矜聽罷氣笑了:“孟懷辭臨死前托我救人,你如今也這樣說,你們自己的心上人能不能自己救?”

謝溪薄唇輕顫:“沈矜,算我求你。”

他已襲爵,又領了元帥之銜,聲音與姿态卻低之又低,近乎卑微。

沈矜閉了閉眼,點頭應下。

謝溪臉色一松,連忙告訴他孫芸二十歲時是在哪一日哪條河道什麽模樣的花船中遭難的,交代得清清楚楚,說了一遍又一遍。

沈矜忍耐道:“可以了,不用說了,我記住了。”

謝溪:“那你背一遍給我聽聽。”

“……”沈矜忍無可忍,“謝溪,你別太過分!”

謝溪沉默下來,爾後掙紮着起身,強撐着走到書案前,艱難地用獨臂将方才所說一一寫了下來,交給沈矜:“你好好收着,別忘了。”

沈矜看着臉色青灰沒有半分血色,連站都站不住的謝溪,終是軟了态度,将那頁紙接了過來:“你放心,我會救下她,送去你身邊。”

“不,不用。”謝溪紅着眼眶笑了笑,“我數年前打聽到一個消息,蘇逾還活着,在瞿州。你若能回去,便幫我尋到蘇逾,将我妻子送去蘇逾身邊罷,她定會歡喜。”

沈矜眼神複雜:“謝溪,你……”

謝溪費力地走回床邊:“好了,你走吧。你的大恩大德我無以為報,也報不了,便祝你得償所願罷。”

沈矜在他身後站了一會兒,眸光黯淡,不知想了些什麽,不多時便依言轉身離去。

謝溪躺在木床上,望着頭頂的營帳,輕聲喃喃。

孫芸湊近細聽。

謝溪是在叫她的名字。

孫芸喉嚨哽了哽,猶豫一瞬,擡手撫摸他的頭發。

謝溪的聲音越來越輕,最終融進北境的寒風裏,再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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