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藥浴

第61章 藥浴

孟懷辭伴駕去江南後, 宋清音每日都在女醫堂授醫道和編纂醫書。

尋常女子嫁入夫家,需侍奉婆母和接管中饋,但宋清音如今是七品女官, 孟國公夫人又是個極好的人, 從不拘她于宅院之中,是以她如今行事随心,過得頗為自在。

只是這些日子午膳時分看着府中廚子送來的飯菜, 宋清音總會沒來由地愣怔幾瞬。

孟懷辭臨去江南前特意寫了張食譜給膳房, 命他們日日按紙上所言做好飯菜送來。

她擅醫人,對自己的身子卻不大注意。孟懷辭寫的那張食譜她拿來看過, 上面的每一道菜都是有益于她補身養身的, 且避開了她所有不愛吃的吃食和做法。

上面還有幾段話:“所有配菜皆切絲或片或丁,不可切成塊, 夫人不喜。且絲不可過細,片不可過薄, 丁不可過小, 夫人亦不喜。”

“夫人喜清淡, 厭油膩, 熬湯時需将浮油盡數撇去,不可留半點油星,盛湯時勿舀太多湯料, 不可超過半碗,湯水盛至碗沿以下半指節處皆可。”

“夫人雖喜菜肴中有花椒與蔥的味道, 卻不喜看見,是以花椒需碾碎成粉, 蔥則絞汁。”

……

宋清音自問自己并非是個喜惡形于色之人,用膳時見到不喜的菜食也從不會說什麽, 亦不會有什麽表情,所以連她的貼身侍婢也只知曉她的六分喜惡好而已,也不知孟懷辭是怎麽看出來的。

下屬也都是些成婚了的婦人,見她出神,立時就笑着推搡打趣:“哎呦呦,宋院首這是想次輔大人了罷?”

孟懷辭面如冠玉、俊逸無雙,又出身尊貴,位居高位,還疼媳婦,在京時日日都會過來接宋清音下值,眼神溫柔得能掐出水來,這是整個女醫堂都知曉的。

宋清音心跳一滞,沒有理會,只安安靜靜用午膳。

這群性情潑辣的婦人知宋清音性子冷,便不再鬧她,卻沒有住嘴,在旁邊說些床帷間的葷話算作午膳的笑料,霎時間便笑作一團。

敢在這世道行醫的女子大多果敢豪爽,用詞并不像大家閨秀那樣矜雅,加之這些女醫又年長許多歲,自然比年輕媳婦臉皮厚些。

一個女醫拿起根六寸長三指粗的胡瓜,感嘆道:“若我家那個能像這胡瓜一樣便好了。我還用什麽角先生。”

宋清音夾菜的動作一頓,腦中不可自控地浮現出孟懷辭的模樣。

那般清冷聖潔的郎君,那一處卻駭人得緊。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宋清音瞬間将腦子裏的畫面晃出去,繼續用飯。

另一個女醫接着開口:“還是年輕男人好些,最好再健碩點,在榻上像只豹子般,能一口氣來個三四回。”

宋清音又驀地想起孟懷辭錦袍下硬實的胸膛,勁瘦的腰,漂亮的肌肉線條,以及讓人看着就安心的寬肩闊背。

明明是個文官,卻偉岸健碩得像個武将,懷抱熾熱溫暖,且只屬于她一人。

她願讓孟懷辭抱時,孟懷辭便會立時擁住她;不願之時,孟懷辭就在身邊默默守着她。

宋清音吃飯的動作慢了些,一雙杏目怔怔看向不知何處。

還有一個女醫又道:“我與我家那個行房事時半點歡愉都無,恐他不高興,只得假裝受用。回回都是如此,也太累人了些。”

宋清音愣愣回想。

孟懷辭這副身子本就上佳,又不知看了什麽避火春宮,縱是她對房事再冷淡,也會被生生捂化,每每都在他身下失神迷魂不知多少回,錦褥都洇濕一片。

憶及此處,宋清音立時低下頭不敢再聽再想,迅速用完吃食,将食盒交給婢女,漱口淨手,便繼續編醫書去了。

另幾個女醫在後頭看着宋清音離開,兩兩對視,壓低聲音互相責備:“宋院首才十九,又是仙女般的人物,你們竟當着人家的面說這些,也不怕污了宋院首的耳朵!”

“你先把你手上這根胡瓜放下再罵我!”

……

幾人正笑鬧着,忽聞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忙端正了儀态,看向門口處。

來人是個侍衛打扮的女子,氣度不凡,聲音帶着高位者的冷冽沉穩:“宋大人可在此處?”

醫女們答道:“在的在的!就在裏頭編醫書呢!”

女子聽罷迅速往裏走,見宋清音穿着淺綠的女官服端坐于書案前,執筆專心致志地在紙上寫着方子,立時擡袖行禮:“宋大人。”

宋清音聞聲擡眸,見是崔幼檸身邊的女影衛,忙站了起來回以一禮:“喬大人。”

她正想問女影衛為何突然從江南返京來尋她,對方就已經肅然開口:“宋大人,次輔大人在江南不慎中了反賊的毒粉,如今雙目失明,太醫皆說醫不好了。皇後娘娘心急如焚,着屬下快馬加鞭回來問您一聲,您可願去一趟江南?”

雙目失明……醫不好了……

宋清音腦子頓時變成一片空白,恍惚間憶起孟懷辭去江南前的那一夜。

其他十餘位随行官員幾乎都帶妻子一同南下,唯一一個不帶夫人的謝溪也是因孫芸出了事。而孟懷辭知她不喜與人往來,并未多說什麽,便默默決定一人前往。

他那時瞧上去雲淡風輕,直到臨走前一晚,才終于顯露出真實情緒來。

當時孟懷辭一直看着她,目光未曾移開過半瞬,眸中全是不舍,直到深夜都未閉目安歇。

那樣好看的眼睛,當真醫不好了麽?

宋清音垂下眼眸:“他是我夫婿,我自是要走一趟的。大人稍等,我這就回府收拾行囊。”

她将藥匣子和所有記載了治眼醫方的古書都帶上,婢子則幫她收拾好衣物,約莫一個多時辰後便出了府門。

宋清音看了眼馬車,思慮片刻,沉聲對女影衛說:“我還是騎馬罷,快一些。”

女影衛訝然看她一眼,見她神情堅定,倒也沒多說什麽。

鎮國公府年輕一輩的公子不大中用,幾個姑娘倒是養得個個出衆,騎馬自是會的。

幾個影衛護送着宋清音南下,廢了六日終于到了禦駕所在的皇莊。

崔幼檸聽到宋清音來了,親自帶着她去孟懷辭的院中,邊走邊道:“哥哥不肯驚動你,我是瞞着他派人将你接來的。”

“沈神醫已回了南境深山隐居,如今還在閉關,怎麽也要明年才會出山了。太醫院首已給哥哥看過,說他眼睛被毒粉傷得厲害,恐難複明。”

宋清音沉默須臾,恭聲謝過崔幼檸告知。

眼見快到屋門了,宋清音正要恭送皇後,卻又被崔幼檸拉至一邊。

崔幼檸猶豫幾息,還是決定為兄長說幾句好話:“嫂嫂,哥哥雙目未傷時,每天都在案前忙政務到深夜,只為能快些忙完,提前返京。”

宋清音又靜了許久,福身行禮:“多謝娘娘告知。”

崔幼檸抿了抿唇,笑道:“那我就先回去為陛下敷藥了。”

宋清音又行了次禮:“恭送皇後娘娘。”

她目送着崔幼檸離開,恰在此時看見小厮端着藥往這邊走,便出聲叫住。

小厮見是宋清音,又驚又喜:“少夫人,您怎麽來了!”

宋清音沒有回答,只問道:“這是給大人熬的藥?”

“回少夫人,是的。”小厮說完躊躇了一瞬,似在糾結要不要将藥給宋清音。

宋清音朝他伸手:“給我罷,我送過去便是。”

小厮臉上立時漾開更盛的喜色:“是,少夫人。大人見了您,一定歡喜!”

孟懷辭對她的傾心,滿府皆知。

宋清音未多言,端着湯藥邁步進門。

孟懷辭身着雲水藍錦袍,雙眼蒙着一條素色綢帶,正微仰着頭靠坐在窗邊擺着的那張圈椅上歇息,修長的頸上喉結凸起,日光灑在他臉上,襯得那張白皙如玉的俊顏愈發奪目。

宋清音走到孟懷辭身旁,将藥輕輕放下,靜靜看了他片刻,情不自禁擡手撫摸他那被素綢蒙住的雙眼。

指尖才将碰到綢條,她的手腕便驀地被人攥住。

宋清音愕然擡眸,只見孟懷辭眉頭緊擰,聲音帶着厭惡,朝她寒聲斥道:“放肆!”

話音剛落,宋清音還沒反應過來,便被狠力往外一甩,重重跌在地上。

她沒忍住驚呼一聲。

孟懷辭聽見聲音,頓時渾身一顫,薄唇微微張着,卻半晌都未能說出一句話。

宋清音從地上站起來,走到孟懷辭面前,輕聲喚道:“夫君。”

聽到這聲輕喚,孟懷辭眼眶霎時一熱,雙目因而更疼了些。

他起身摸索着檢查宋清音的傷勢:“對不住,我不知是你。你可有摔疼?”

宋清音搖了搖頭,随即想起他現下看不見,便開口說道:“地上鋪了繡花軟毯,我沒有摔到實處,不疼。”

孟懷辭摸到她方才被自己攥住的那只手腕,用指腹輕輕揉着。

兩人都不是擅于言談之人,屋中頓時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孟懷辭忽地啞聲問道:“你不是喜歡清靜嗎?為何願下江南來找我?”

宋清音默了默:“哪有丈夫出事,妻子知曉後卻坐視不管的道理?”

孟懷辭也靜了須臾,爾後狀似平靜而随口一提般又說了句:“陛下也被反賊砍了一刀,傷得也不輕,你要去看看麽?”

宋清音疑惑地看他一眼,正要回答,餘光卻瞥見孟懷辭的那身官袍很快便要從斜後方那架屏風上掉下來了,于是暫時閉上嘴,往屏風走去。

聽見宋清音轉身往外走,孟懷辭心口疼得厲害,立時站了起來,從後緊緊擁住她,聲線微顫:“不要去找他,別走,音音,別走……”

孟懷辭摟得很用力,宋清音半點動彈不得,知他此刻極度不安,忙握住他箍在自己腰上的雙手,一時間哭笑不得:“我去找你妹夫做什麽?你安心,我不走,就在此處陪着你。”

她的一聲聲安撫令孟懷辭漸漸放下心來。他靜靜抱了宋清音片刻,低聲道:“我的眼睛怕是真的治不好了,若你介意,可與我和離。”

宋清音有些無奈。

孟懷辭雖這樣說着,抱她的力道卻不松反緊,哪像是舍得與她和離的樣子?

“不介意。”宋清音聲音輕輕,“不和離。”

孟懷辭掩在素綢下的長睫重重一抖,克制出言:“你可得想好。”

宋清音點頭:“嗯,想好了,不和離。”

孟懷辭沉默下來,無聲抱着她,許久都未再說一句話。

最終還是宋清音開口讓孟懷辭松開,爾後将藥端來給他喝。

宋清音想起皇後方才說的話,輕輕問道:“你先前因何這般急着做完政務返回京中?日日忙到深夜也太傷身了些。”

孟懷辭喝藥的動作一頓,待藥飲盡了,将碗擱在小案上,默了須臾,方低聲開口:“不是你說的嗎?”

“我說的?”

“你給我的信裏說的。”孟懷辭微微垂首,聲音輕了些,“最後一句,你說,‘盼君歸’。”

宋清音一怔。

自孟懷辭南下,她已收到丈夫寫的五封信,她只回了一封。

“盼君歸”這三個字,也只是她随手加上去的,并未夾雜多少思念。

宋清音心裏頓時湧上一股說不清的滋味。

屋中又靜了下來。她與孟懷辭單獨相處時,總是彼此沉默。

宋清音忽然有些心煩意亂,卻不是沖着孟懷辭的,而是沖着自己。

她擡手去碰孟懷辭蒙眼的素綢,想看看他雙目究竟傷得如何了。

可孟懷辭卻別開臉不讓她瞧。

宋清音也不知是哪裏來的氣,直接捏着孟懷辭的下颌将他的臉轉了回來,迅速拆了那條素綢,捧起他的臉仔細看去。

只一眼,便叫她悄悄紅了眼眶。

被她關心傷勢,孟懷辭心中苦澀而甜蜜,輕輕從她手裏将那條素綢扯回來重新蒙上:“很難看,別看了。”

宋清音唇瓣顫動幾瞬:“疼嗎?”

孟懷辭綁繩結的動作頓了頓,爾後繼續将素綢固定好,平靜道:“不疼。”

“是嗎?”宋清音垂眸看着他,“我原本還想着,若你眼睛疼便親一親你,就像我前兩個月摔傷時你對我那樣。”

“疼,”孟懷辭立時改口,“很疼。”

宋清音沒忍住笑了笑,低下頭來吻住他的唇瓣。

雙唇相貼的下一瞬,她便被拽落到孟懷辭腿上,被他禁锢在懷中擁吻。

渾身發軟之際,她腦子昏昏沉沉,不由自主地記起那群不着調的女醫說的話來。

唇瓣卻在此時被放過,下一瞬耳邊忽地傳來孟懷辭的聲音:“什麽胡瓜和豹子?”

宋清音猛然回神,鎮定道:“無事,随口一說。”

孟懷辭細細琢磨片刻,呼吸頓時滞住:“你……”

宋清音當即從他懷中出來,邊說邊往外走:“你在此等我,我去找太醫院首談談你的目傷,看看能否想出個法子幫你治好。”

孟懷辭張了張口,終是沒有出言攔她。

妻子離開之後,屋中重又安靜下來,只有他胸口的心跳聲愈來愈快,愈來愈響。

*

宋清音與院首商讨過後,決定用內服外敷加藥浴三法一同治療孟懷辭的目傷。

當日下午,兩位醫者參考古書寫了張藥浴方子。

宋清音帶着方子回到屋中,命小厮照方熬制浴湯,入夜後便帶着孟懷辭去泡藥浴。

為确保無虞,宋清音全程都坐在浴桶旁守着他。

孟懷辭只覺浴湯過于熱了些,讓他整張臉都在發燙。

他傷得嚴重,院首這回寫方時便擇了藥性較猛的藥,因此只泡了兩刻鐘,他的雙目便有了痛意。

宋清音見他眉頭緊蹙、嘴唇發白,便知曉是浴湯起作用了。

她起身握住孟懷辭的手,聲音放柔了些:“夫君忍忍,再泡一刻鐘就好了。”

孟懷辭其實不覺這點疼算什麽,正欲寬慰妻子,眉心卻驀地被兩瓣溫軟輕輕貼了貼。

他靜了一瞬,頓時将那句“莫擔心,我不疼”給咽了回去,開口時聲音喑啞克制,似是疼極了:“可我有些扛不住了。”

宋清音聞言捧起他的臉一下下輕輕吻着,語調溫柔得不似她:“再忍忍好不好?嗯?”

孟懷辭閉目承受着她的吻,心中愛意翻湧成海。

一刻鐘很快過去,宋清音背對着他,提醒道:“浴袍在你右側挂着,擡手就能拽下來。你身後有石階,踩着走下來便好,走慢些,別摔着了。”

片刻後,宋清音細辨聲響,開口問他:“穿好了麽?”

孟懷辭低沉的聲音從後傳來:“嗯,好了。”

宋清音聽罷便回身朝孟懷辭走去,牽着他出了浴房。

走至床前,宋清音松了手:“我也該去沐浴了。”

孟懷辭點點頭:“好,我等你。”

他的聲音清潤,低聲說等她時,帶着濃濃的缱绻情意,聽得宋清音無意識地擡手捏了捏耳朵。

宋清音定了定神,命人擡清水進來後便進了浴房。

孟懷辭坐在床沿靜靜等着。女子沐浴久一些,他從一數到四千,才終于聽到了妻子的腳步聲。

宋清音用帕子絞幹頭發,披散着青絲回到他身邊:“還不睡麽?”

孟懷辭動了動唇瓣:“睡不着。”

宋清音一怔:“怎麽了?”

孟懷辭微微低下頭來:“疼。”

宋清音神情微斂,拆下孟懷辭新換的素綢細細看了看他的眼睛,輕嘆一聲:“這毒粉果真厲害,竟将你的雙目傷成這樣。”

她擔憂道:“那你今晚如何安睡?傷在眼睛,尋常的緩痛傷藥便不能用了。”

孟懷辭默默将素綢又蒙了回去:“無妨,我忍一忍便好。”

宋清音靜靜看他片刻,忽地問道:“若親你,可讓你好受些嗎?”

幾瞬靜寂之後,孟懷辭壓下欲上揚的唇角,低聲開口:“可以。”

“但不太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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