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被資本主義啃食過的嘴臉

第32章 被資本主義啃食過的嘴臉

坐地鐵回家的路上,裴央理不清楚思緒。

在今日之前,她咬定沈亦薄情寡義,財盡情亦散,見父親出了事,便毫不體面地和裴家切割關系,重拾和森雅子的舊情。

可是從森雅子今日的敘述來看,事情更加複雜。若森雅子所說有幾分真,或許早在他們二人結識之前,裴家便已虧欠沈亦在先。

可若真如此,他當年又何故與自己相識相戀、一片真心相待呢?抑或如他所言,一切都是逢場作戲,他從沒有愛過她,只是看上了裴家能給的平臺罷了。如今曲終人散,自沒必要再演下去。

他這麽個至情至性的人,一出戲演了多年,也是挺累的吧?

思及此,她又笑自己傻,說服別人時總能侃侃而談,道理放到自己身上,又做不到那般輕描淡寫。他們之間早就結束了,這些有的沒的,她卻還是念念不忘。

蘇湛的事更是令裴央百思不得其解。森雅子反複提到他們之間的戀人關系,連遺腹子如此離譜的故事都能信口拈來,她到底是怎麽回事?

大一時候的那個孩子是怎麽懷上的,裴央記得再清楚不過了。她參加姐妹會的派對,雖然大一新生沒有遴選(Pledge)的壓力,但她幼稚可笑地認為對身體的不負責任是特立獨行,肆無忌憚地喝了一整晚。

之後的故事不怎麽光彩,細節模模糊糊的,但胥紫英陪同她去西乃山醫院時,肇事的另一方也來了。

男生是同級新生,名叫丹尼爾,西班牙人,和裴央在同一個網球社團裏。他們打過幾次球,喝過幾次酒,但都是一衆人玩在一起的局面,沒有跨出過那一步。姐妹會的醉酒,像是一個契機,事情就發生了。

裴央喝得都斷片兒了,什麽都不記得。但據丹尼爾渾身哆嗦地向胥紫英交代的情況來看,事情錯在裴央。他當晚沒來參加派對,宿舍也遠在校園另一頭,全是裴央主動撩了他“打”上門去的。他還有短信記錄為證。

至于安全措施,丹尼爾誓死表示沒做對不起裴央的事,所以那次只能算是一個意外。因為那件事,丹尼爾怕胥紫英怕得厲害。之後的大學三年,他見着裴央連說話都不利索,二人沒再有過瓜葛。

地鐵搖搖晃晃地走,一站一站地停,裴央打着瞌睡坐過了站。幾番下站換車,再叫上出租,一路回到家門口,已是八點。

長島的房子,以前有司機的時候顯得挺理想,臨海聽風,靜谧舒适。可真要自己坐地鐵進出曼島,實在是忒遠了。

裴央下了出租,瞥見沈亦的車停在私人車道裏,熄了燈。見裴央到了,沈亦從車裏出來,黑色毛衣灰色西褲,一身挺随意的裝扮,被他穿出了俊逸貴氣的派頭,修長的輪廓精致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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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在心裏冷哼一聲,果然是條富貴命,小白臉可不是白叫的。沈亦剛嫁過來那會兒,配套的不外乎是奧特萊斯的布克兄弟,頂多一套阿瑪尼。裴央陪他去做高定,他還嫌麻煩。

如今呢?

瞧瞧這被資本主義啃食過的嘴臉,賊帥。

二人面對面立定,沉默了一會兒,沈亦開口問她最近好不好。裴央根本沒搭理,精準的眼神從上到下把他掃了一遍碼……

靠!這還真是套布克兄弟的直男混搭,硬生生被他穿出了俊逸貴氣的闊綽。

看着他這玉樹臨風的潇灑勁兒,裴央心裏有一萬個不痛快。

原先她還以為自己已經能心平氣和地面對這挨千刀的男人。他雖然對自己無情,但對裴長宇有義。據胥紫英的敘述,半個月前他厚道地從刀下救下她們母女,還被自己捅了一簪子。

雖然腦海裏的記憶卡住了,無法 LD 杜比全景聲地回放他的英姿,但裴央多少也敬他是條漢子。

況且今天她又剛剛得知,或許裴家還對沈亦虧欠在先,那麽一別兩寬,也不算怠慢了她。

可是他過得這麽好,讓她怎麽放心得下?

大約是被嫉妒沖昏了頭,裴央覺得口幹舌燥的,眼睛粘在他身上挪都挪不開。

毛衣下隐約的肌肉線條迷人得不像話,裴央咽了口口水,克制住腿一軟眼一閉然後趁他來扶自己時狠狠占一把他便宜的沖動。

“裴央。”沈亦微微勾唇,又喚了她一聲。

“啊?”裴央倏爾回神,擺出副友好的嘴臉,笑得過度熱情了,有些塑料的味道,“你是來拿東西的嗎?其實你不用專門跑一趟,告訴梅阿姨就行。或者打個電話告訴我,我幫你收拾了寄過去。”

最後這句,顯然是太虛僞了。裴央連自己的行李箱都收拾不利索。

沈亦聽到這話,臉上隐約的笑容消逝,就事論事道:“是 Miles 保釋的程序……”他頓了頓,盡量簡短地告訴她:“出現了一些問題。聽證會可能要延後。”

裴央聽到這話,愣了一愣,态度端正不少。她幾天前飛來紐約,正是為了等裴長宇保釋之後,陪父親一陣子。胥紫英告訴她這個好消息時,裴央差點兒從床上蹦起來。

裴央微微垂眸。

這些年來,都是這樣。如果有好消息,胥紫英會搶着争着第一個來告訴裴央,而不好的消息,比如當下這個,便會被丢給沈亦,由他來傳達。

想必現下,母親也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但她沒有來一條消息,也不會打一通電話,就指望沈亦來告訴自己。

裴央回想過去幾年的自己有多麽不懂事,忽而有些動容。之前聽到這樣的事,她必定撒潑打滾地一通胡鬧,不管能不能解決問題,也不論講不講道理。

事兒不遂願,她便要周圍的人為自己不及格的情緒控制能力買單,難怪胥紫英從來不願在這種時候來觸黴頭。理所應當的,沈亦就成了這個冤大頭,一當許多年。

裴央此時擡眸,遇上他的目光,盡量笑着道:“進去說?”

沈亦微微愣了,“可以嗎?”

進屋之後,他們在早餐室相對而坐,中間隔張大桌子,算是合格的距離。

沒有梅阿姨,沒有客套,也沒有茶水。主客難分,誰都不便開口問對方要不要喝點什麽。

沈亦簡要地告知裴央,保釋聽證會定在這周五,也就是三天後。但是就在今天下午,裴長宇的個人律師 Eli 接到檢方律師的電話,對方表示對于之前商定的保釋金額不滿意。

“六百萬美金還不夠嗎?”裴央不太理解,“我以前在新聞上看到,當年那個伯尼·麥道夫,涉案金額那麽大,不也只要一千萬嗎?我爸他又不會潛逃……”說到這裏,裴央的音色略微有點哽咽,但立刻調整好了情緒,沒有再說什麽。

她知道這問題挺蠢。

同樣的問題,如果是某個初級律師問出來,沈亦八成懶得搭理,所以她還是少問吧。

沈亦見她忽然不說了,只能順着她的問題答:“這裏面有很多因素,潛逃風險只是明面上的理由之一。檢方有他們的目的,不是金額本身的問題。”他頓了頓,含着抱歉的口吻道:“是我沒能處理好。再給我一點時間。”

“怎麽會,還好有你在。”裴央接茬,态度真誠,禮儀神态都讓人挑不出錯處。

事到如今,沈亦沒有任何非要和裴家捆綁在一起的理由,他幫她家,不論是出于道義還是利益,她都十分感恩。不碎嘴、不多事,算是她能做的為數不多的事情。

早餐室陷入了沉默。他們二人當中,裴央向來是話多的那個。沈亦一直注視着她,卻無法從她的臉上讀出任何情緒。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變得不是那麽輕盈可控,不知是淡了喜怒,還是不願再與他多言。

似乎是靜得有些久了,裴央擡眸接上他的目光,微微笑了笑。笑容大方明亮,沒有一絲複雜的情愫在裏頭。

裴長宇的事聊到這裏,也就差不多了。裴央修養很好,雙手疊合放在膝蓋上靜坐,就算是等客人離開,眼神也不會亂飄。

沈亦垂眸,遮掩了失望的神色,起身告辭。他今晚過來,本以為裴央會問起白天的事。以前她受了委屈,不出半天肯定會找他訴苦,纏着要他講出個是非曲直,還必須得是向着她的是非曲直。

有關蘇湛的事,他很不願意觸及,這也是他抵觸心理咨詢的原因。那裏交織了太多情感,每一次回憶裏的撞擊都讓他感到強烈的憤怒、哀傷、僥幸和不堪。如果能夠選擇,他希望一直逃避下去。

可是如今,思念像是潮水般席卷,時光無法消磨的棱角也會為她柔軟。他想過了,今後只要她問,他都會如實地答。

但裴央一句都沒有提,含笑謝過他之後,送他出門。

到了玄關,裴央随口問道:“你過來怎麽不先來個電話,剛才等挺久的吧?”

“我也剛到。”沈亦輕描淡寫道。

其實他等了好一陣子了,不過于他而言,分居以後的每個夜晚在哪裏都沒差,酒店房間、公司會議室、飛機客艙……剛才這會兒,算是離家最近的,多呆會兒也挺好。

二人告別之後,裴央松了口氣,幸好沈亦沒有主動提起白枞的事。

他去見過森雅子,今天發生了些啥,他八成已經知道了,沒追過來揍她,估計是怕再被捅一簪子吧。

果然只要你變得張牙舞爪,世界就突然溫柔了,前夫也一樣。

裴央铿锵有力地捏了捏拳頭。

話說回來,她繞過他去打聽白枞相關的專利,又指着靠他親哥哥的遺産來暴富,這些小動作說什麽都上不了臺面。裴央覺得在自己把事情弄清楚之前,最好還是別去觸他黴頭,現在對于裴長宇而言是關鍵時期,別因為白枞這點小事兒惹惱了沈亦這根救命稻草。

一身衣服淋了雨,半潮半幹的一天。裴央洗了澡換上蓬松的睡衣,訂好明日回 A 市的機票。既然裴長宇暫時出不來,她也沒必要繼續在這兒呆着。

喉嚨有些發癢,她或許是感冒了,不過她從小身體倍兒棒,睡一覺又是一條好漢。

不到晚上十點,好漢鑽進被窩,睡着了。

雖然是下午三點的航班,裴央早早就約了車趕往機場。

聽到她要去肯尼迪機場國際出發層,巴基斯坦裔司機笑呵呵地問:“女士,飛國外,你連行李都不用帶呀?”

裴央坐在後座,身上裹着厚實的沖鋒衣和手套。她瞧了眼自己右側座位上的特大登山包,鼓鼓囊囊的。不過除開這個,她的确是沒帶其他行李。

既然司機提到了,裴央開始檢查随身物品。

兩側松緊網兜裏各自裝了個大號水瓶。為了過安檢,水瓶現下都是空着的。

車駛上高速,速度提了上去,不再像先前那樣開一點挪一點地令人煩躁。天氣很好,奪目的陽光照進車裏來,略微有些晃眼。

裴央打開背包蓋帽拉開拉鏈,一件一件點過去,邊點邊在心裏頭記下——證件袋、備用抓絨衣、能量棒、墨鏡、防曬霜、地圖、電子羅盤,以及一個戶外便攜急救藥包。底下的儲物袋裏多帶了一雙備用登山鞋和一個便攜睡袋。裴央翻找了一會兒,皺了皺眉,她似乎忘了帶帽子和圍巾。哎,瞧瞧這記性……

像是開進了一段山路,車身開始搖搖晃晃。裴央被颠得坐不穩,抓着扶手往車窗外看,外頭被籠罩在茫茫大雪之中。雪山、天空、白雲近在眼前,疊成一幅凍僵了的冰藍色油畫。

裴央愣了,這裏不是 I-495 州際公路開往機場的路。這司機在往哪兒開?

還沒等她開口質問,司機倒是停下車來。車門被什麽不知名的力量突然拉開,沁涼的風湧進來,吹得裴央一陣寒顫。

“到了。”司機通過後視鏡看了她一眼,頭也不回道。

“我……”裴央望着窗外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山川,徹底傻了眼。前後不到一刻鐘的功夫,車像是到了天邊,雲朵慢慢滑過山頂,要來到他們眼前。

“快去哇,這條步道來回很久。再晚就天黑啦。”司機看着車前方,非常篤定地催促她。

也不知為何,她居然被這司機說服了,一面拉好登山包的拉鏈準備下車一面叨叨:“我沒帶圍巾帽子啊,外面多冷啊……”

“丢三落四的,我幫你拿了。”有人在車門外彎下身來對她道,熟稔的口吻。

那聲音讓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裴央擡頭看去,眼睛一時适應不了山嶺間雪白耀眼的光線,雙目隐隐作痛。

他的身影背光,令人分不明面貌,陽光在他影子裏碎成片片棱鏡般閃閃爍爍的一圈,恍惚間裴央仿佛又坐回到前些日子夢境裏反複出現的芬芳的草坪上,他笑着奪走自己手裏的鉛筆和草稿簿,一種久違的思念終于讓她明白這回憶裏的人從來就不是沈亦。

她很想這個人,想和他再見一面,憧憬着目光再次觸及他的額頭、鼻梁、嘴唇的清晨……她費力地睜大眼睛,可是什麽也看不清楚,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他擡起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笑着問:“怎麽還哭了?”

“我做了個夢。”裴央用袖子胡亂抹幹臉上的眼淚,笑了笑:“夢裏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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