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淚眼婆娑

第35章 淚眼婆娑

“愛……”裴央“撲哧”笑出來,“睡了八年睡出了點沖動,這一晚上倒是整出愛情了。”

沈亦愣了愣,才想起她說的是上回她在電梯口哭唧唧地問他有沒有愛過她,而自己攜着森雅子從容地告訴裴央過去于他而言不過是沖動。

沈亦艱難地吞咽,自我辯解:“我心都被傷透了,那麽說是故意氣你的。”

這話由他擲地有聲地說出來,裴央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咯咯咯”笑起來。隊伍前面的人都回過頭來打量他們,看到沈亦慘兮兮的神色,同情地嘆口氣,轉回身去。

裴央好半天平靜下來,嚴肅一些告訴他:“我真得走了,你也去忙吧。我爸那兒還得拜托你。”

沈亦見實事求是地交流并不管用,開始死纏爛打:“你為什麽要走?你回去有事嗎?”

“有事。”裴央沒再看他,低頭去包裏掏證件。

“什麽事?”

裴央歪着腦袋往前瞄了眼,前頭還排着七八個人。她估摸還有些時間,就同他說了兩句:“集團不是在 B 市和幾個産業園區談孵化園的項目嗎?現在媒體對裴氏喊打喊殺,幾個之前在聊的簽約全黃了,對方都要走解約程序。這事沒什麽技術含量,無非過去聽兩句閑言碎語,把字簽了。我在裴氏戰略規劃部還有個名頭,還占些股份,這事我跟着也最合适。”

沈亦聽完後,沒說什麽。

裴長宇出事以來,公司要面對媒體公衆和監管機構的壓力,上下游合作方也大量流失。各處遭制肘,公司資金流和人員出現緊缺,所以不緊要的拓展項目自然都要往後稍稍,稍着稍着估計就黃了。

沈亦在紐約除了弗洛斯的日常工作以外,主要跟進的是案情進展和伯曼資金池的流向,而裴氏在各地的商務拓展向來是裴央的姑姑裴大珍負責。

拓展項目往往生不出多少利潤,放在公司風調雨順的年頭,算是商業模式上的嘗試,而如今公司上下雞飛狗跳,這些無頭項目就成累贅了。

如今來看,裴大珍應該已經分身乏術,而他自己本該是家裏的主心骨,卻不管不顧地沉溺在那點微不足道的感受裏,最後很多事還得裴央學着擔起來。

裴央剛才說得輕描淡寫,但沈亦左右也了解解約流程中會出現的麻煩事——孵化區的場地退租、人員的雇傭調整、合約的商議重拟……一樁樁一件件的,就算有律師的協助也會讓人累得夠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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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願意當開疆拓土的那個人,但也得有人在身後面對滿目瘡痍。公司業務萎縮,中高層員工持續流失,有選擇的人大多不願在這條船上耽擱,能跑則跑,跑不了也會做縮頭烏龜。

但裴央無從選擇。個把月來,她大約是受了好些白眼和鄙夷,承了不少謾罵和怨氣,才變成眼前這雲淡風輕的樣子。

要換做一年前的裴央,別說什麽孵化園的解約了,叫她裁個沒見過幾次面的助理,對方說兩句重話都能讓她心裏堵上好兩天。

排到了檢查證件的口子,裴央同他揮了揮手:“有消息告訴我,我再飛過來。”

她指的是裴長宇的保釋。

沈亦凝視她片刻,面無表情地從西裝口袋裏取出護照,在手機上調出一小時前訂好的機票,交到安檢員手裏。

裴央見他跟在後邊進來,瞪大了眼睛問:“不是,你幹嘛?”

“你不是要回去嗎?”他聳聳肩,“一起飛呗。”

“你什麽時候買的機票啊?你不用行李的嗎?你今天不上班了哇?”

裴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把電子設備、鑰匙、錢包取出,把皮鞋和黑色外套歸置在安檢籃裏,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沒過多久已然在安檢另一頭站着等她。

“你不能走啊!”這回輪到裴央追着他往登機口去:“弗洛斯那邊呢?你不是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嗎?”

沈亦不以為然:“我下周辭職了。”

“你……咳咳。”裴央被嗆了口:“你什麽?”

他竟然想通了,帥氣無量溫柔無限的小身板兒不願意被資本家剝削了?

這可如何是好?!

沈亦瞥了她一眼,看來胥紫英并沒有和她說起希望他離開弗洛斯的事,倒也無所謂,她遲早會知道的。

他随身只有個雙肩包,步子邁得挺快往登機口去,裴央拽着登機箱、提着圓筒健身包、拎着小羊皮手袋、踩着高跟鞋手忙腳亂地跟上他:“我爸的事怎麽辦?你也忒不靠譜了吧?再說你要回 A 市做什麽?”

“我得看着你。”他幹巴巴地告訴她:“你不願呆在這裏,我只能跟你回去。”

裴央完全摸不着頭腦:“你為什麽要看着我?”

沈亦回到了他不開心就慣常會采取的高效溝通模式——不作聲。

裴央氣喘籲籲地站定,在他身後問:“是因為蘇湛的事嗎?”

這話倒是讓他頓住了腳步。

裴央撐着膝蓋喘了兩口,“我去查白枞的時候,并不知道你和他的關系。現在我知道了,不會和你作對的。”

他轉身走回來,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這麽多年的夫妻,裴央自然明白這眼神的意思——她理解錯了他的想法,但他不打算解釋清楚,正等着她自己意識到錯誤。這人模樣良家得像個書生,擰巴起來卻蠻橫得像個土匪。

裴央打算捋一捋思路再開口。

依照她的理解,二人淩晨坐在礁石上的對話是個夢,而沈亦從未主動和自己說起蘇湛的事。

她捂着額頭,覺得奇怪。

他的那些敘述,關于蘇湛、關于伯曼、關于登山事故……她很難想象這都是自己腦海中的碎片拼湊出來的臆想。尤其是他言語間的鎮定,那種令人心安的和緩近來從不存在于她的夢中。

這些日子的夢境總是詭谲尖銳,好似讓人分不清白晝黑夜的漩渦。有時候在深夜驚醒,她心悸得厲害,躺在床上好久才能緩過神。不過清晨起床之後,她又會把夢七七八八忘個大半,好比是冰塊堆砌鋪就的世界,刺骨也好,絢爛也罷,在陽光炙烤後留不下什麽痕跡。

和森雅子的見面像是穿針引線般把早已埋藏的記憶串聯成鏈,可惜浮現的記憶被心緒重重包裹着,每當她想理清事件和因果時,就和她玩捉迷藏。

裴央被一陣劇烈的頭疼拉回來,胸前的悶窒讓她猛地抽了口氣。眼前天旋地轉的,她只得蹲到地上。

沈亦過來抱她,她感激得淚眼婆娑的,趁機拿個喬,擡起頭扒着膝蓋左右看上一圈,下巴朝不遠處椅子那兒一揚,得意洋洋地吩咐他:“我要坐那兒。”

沈亦依她的意思,先把她抱過去放椅子裏,又回來拉上登機箱、提上圓筒健身包、拎上小羊皮手袋。那裏只有一個空位,他得在她身側蹲下,仰起頭看着她。

裴央的好勝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淚眼愈發朦胧了。

“是我走太快了。”沈亦十分自責,問她還有哪裏不舒服。

裴央依舊“孱弱”得一塌糊塗,皺着眉托着腮不言語。他問她想不想吃點東西,她說沒胃口;他問她是不是不開心,她說你猜啊。

她做作得過分,還以為沈亦會找個茬和她吵起來,沒料到他的神情像是籠上了一層愁雲慘淡的霧氣,不等她問就說起昨晚的事。

按照他的敘述,淩晨三點左右,裴央忽然說屋子裏悶,想出去走走。沈亦覺得她有些反常,給她量了體溫,意識到她在發燒,便開車帶她去醫院。裴央上車就睡着了,半醒半睡地看醫生、配藥,再回到家已經快天亮。

看太陽快出來,裴央精神頭很好,扯着沈亦在露臺講起蘇湛的事,然後就和這會兒在機場一樣,話沒聊兩句,她說頭疼得不行,整個人直接軟綿綿地癱倒過去。

“好像真的是這樣……”裴央幡然醒悟:“一說到你哥,我就頭疼得不行。你說他該不是上了我的身?鬼上身,你懂嗎?”

沈亦移開目光,低聲“靠”了一句,臉色比見到鬼還難看。

“然後呢?”裴央撐着腦袋問。

“那時已經是清晨了,我給霍克醫生電話,和他大致講了情況。”皮耶·霍克是裴央的家庭常規醫生,裴央自高中以來的醫療記錄都在他那邊有備份。

“然後呢?”

“他建議先找神經科做檢查,再找精神科醫生建個檔。”沈亦注視着她的眼睛:“他說你以前沒有看過精神科,至少在他那邊沒有記錄。是這樣嗎?”

裴央想了想,又覺得太陽穴疼得一抽一抽的。她閉上眼,把臉埋在手裏:“我記不清了,我得問問我媽。”

沈亦沒有再問,只是在她身邊守着。

過了足足五分鐘,裴央逐漸恢複正常,坐直身子,把頭發在腦後盤起一個髻,平靜地告訴他:“對不起,我好像忘了一些事情。這些事對你來說很重要,我卻不記得了。”

裴央的聲音很輕,淹沒在機場嘈雜的環境裏。她垂着的睫毛微微顫了顫,嘆了口氣:“真是太不應該了。”

她的目光虛虛地望向窗外的機場跑道,停了一會兒繼續道:“我之前不知道你提離婚是這個原因。雖然我記不得自己和家裏人都做了什麽,但讓你那麽生氣,該是很過分的事吧?”

沈亦想答上一句,但開不了口。

剛得知蘇湛和裴氏之間商業糾紛的原委時,他的确是恨極了裴家。可即使那仇恨浸冷了骨血,他也從未考慮過和裴央離婚。甚至在那之後,盡管早已預料到裴氏未來殘桓斷壁般的景象,他依舊配合裴長宇的計劃一步一步地保着裴家走下來。

彼時他已然得知裴央和蘇湛有過一段過去。縱然嫉妒得發狂,他依舊着了魔似去尋他倆過去的蛛絲馬跡。

裴長宇出事前一個月,他輾轉許多途徑,得知裴央本科時候的舊事并非她說的是個一夜情的意外而已。

他想不通這女人為什麽要騙他,或許她并不了然蘇湛和他的血緣關系,但硬生生将相戀兩年男友的遺腹子輕描淡寫成一場毫無意義的遭遇,在訂婚當天用那麽真摯惶惑的态度地與他訴說,騙足了自己的心疼、無措、理解、寬容,她不會膈應嗎?

那時他決定暫時搬來紐約,怕自己被怒意沖昏了頭腦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

到美東之後的某個淩晨,他鬼使神差地回到母親在康州的家,在蘇湛留下的寒酸的硬殼旅行箱裏翻出一個連顯示屏都沒有的老舊數碼相機。延續那段日子的自我折磨,他為那張存儲卡專門在網上買了讀卡器。

照片和視頻有很多,看得出大部分是裴央高中時的樣子——騎着自行車在海邊狂飙的裴央、趴在咖啡館桌子上做作業睡着了的裴央、在火車站對壞掉的自動售賣機拳打腳踢的裴央、把沒有被舔過的酸奶蓋洋洋得意地丢進垃圾桶的裴央、在書店淘舊書的時候湊上去嗅一嗅氣味的裴央……長發總是梳得亂糟糟,不戴隐形時架在鼻梁上的眼鏡總是微微歪着,錯亂和優雅這兩種毫不相幹的美感總是能恰到好處地混雜在她臉上。

是毫無二致的她,只是有個人早在自己之前愛上了她。如果不是集團緊緊相逼之下的絕境,如果不是那場登山事故,自己或許會以另一種身份認識她。

他被身體深處劇烈的情緒反複拉扯,嫉妒、憤怒、悲傷,但埋得更隐晦的是那些低劣到連他自己都不敢直視的心思,自卑有之,僥幸有之,如果生命重來,他甚至不确定那個蹲在內心肮髒一角的自己會做出什麽樣不堪的抉擇。

随後就像是之前的每一次,懦弱卑劣的他只會用極端而激烈的方式去報複那個給他帶來痛苦的人,雖然她的微笑和聲音一貫給予他長久而深切的溫暖。

在那之後的幾天,不出意料的,裴長宇在家中被捕,同時沈亦向裴央提出分居。時機再合适不過了,由得他抱着一個看起來十分合理又世俗得可以的緣由離開她,他可以麻木機械地瞞過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

登機口。

即将登機時,裴央誠懇地請求沈亦留在紐約:“有你在這邊幫着爸爸,我們才能放心呀。”裴央不清楚事情出現了什麽波折,但想來有沈亦在,事情總歸靠譜些。

沈亦不情不願地應了句。他想随她一同回去,但眼下于她而言,似乎還是裴長宇的事更為緊要。他盡力藏起言語中的希冀,不動聲色地問她:“你還是不能原諒我嗎?”

裴央略略睜大了眼:“我沒有在怪你。你父母很早就離開了你,高中大學那些年,蘇湛是你唯一說得上話的親人。換做是我,也會很生氣。”

她停頓了一會兒,顯得有些無奈:“但是我記不完整當初的事情,就算我現在向你道歉也只是輕飄飄的一句話罷了,對你來說不公平。或許等我知道了前因後果,再來和你說抱歉吧。”

沈亦怔了兩秒,垂下眼睫遮住閃過的黯然,他險些脫口而出說這都不重要,他自始至終只是想要一樣東西而已,但他硬生生地把那話咽了回去,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裴央不是個沉溺過去的人,能釋懷不能釋懷的,她都會放下。她說這樣的話,半是表表歉意,半是不想再和他有什麽交集罷了。

這個結果不在意料之外。好笑的是他才是那個大張旗鼓地要和她劃清界限的人,到頭來發現自己還在原地吵吵嚷嚷,而她早已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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