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人面獸心的家夥
第37章 人面獸心的家夥
他們推門進會議室,沈亦目光直接看向坐在靠牆那側中間位置的裴長宇。二人對視,彼此點點頭。
裴長宇的樣貌與沈亦幾周前見他時無差。雖然幾日沒刮胡子腮幫子青了一片,頭發稀疏,面頰有些凹陷,但裴長宇絕不是頹喪失意的模樣,眼睛炯炯有神,是嚴厲果敢的表情。
裴長宇沒有穿亮橘色的囚服,而是換上了普通的運動衫和休閑短褲;手铐在身前,而非扣在身後。雖然都是些細枝末節,但對他而言是截然不同的情況。囚服顏色鮮豔,一路從私監過來免不了惹眼球;而來去三個小時的車程,手铐在前,至少能坦坦在後座靠着。
這些跡象表明,至少這一趟過來,幾位探員待他不錯。不論對方是真心期待合作,還是假意擺出些好心,都是好兆頭。
Eli 坐回裴長宇右側的椅子裏,而沈亦在房間角落位置坐下,是裴長宇目所能及的範圍。
助理聯邦檢察官馬修見沈亦進來,一雙藍眼睛沖着他露出眉飛色舞的神色。沈亦只作沒看到。
馬修和沈亦認識好多年。沈亦碩士畢業加入弗洛斯時,馬修也正從法學院畢業,從地區檢察院助理做起。二人通過共同的朋友在酒會上相識,打過一兩回壁球。
彼時沈亦和森雅子交往,馬修和森雅子成了朋友。之後沈亦和裴央好上,馬修又和裴央混了臉熟。
在馬修第四次興沖沖地邀請裴央在朋友聚會之後去喝酒的時候,沈亦惱了。
那天馬修被沈亦從桌邊掀倒在地上時,也是當下這個得意洋洋的表情,藍眼睛水汪汪的很賤很欠扁。
“每次他約我出去玩兒,你都會跟着。”裴央後來笑嘻嘻地告訴沈亦:“他想約的其實是你。”
沈亦聽完磨了磨後槽牙,沒好氣地反問:“他想約我,你怎麽不生氣?”
裴央彎了彎眼睛,笑着問:“那你喜歡他嗎?”
“你說呢?”他語氣很沖。
“那不就成了。”裴央像訓狗一樣拍拍他的頭:“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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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沈亦慣常的不理睬,馬修不以為意地用力一捋自己金燦燦的頭發,迫不及待地往桌上甩下一疊文件夾。
“內幕交易、證券欺詐、賄賂……啧啧……”馬修捂着腦門心痛萬分道:“Miles,你算算這得多少,二十年?二十五年?等你出來的時候,外孫女該不是大學畢業了吧?”
“我的委托人對此無話可說。”Eli 道。
“他當然無話可說!”馬修大笑:“原諒我的無禮 Miles,你想想你坐在這裏和我演對手戲,你的妻子見不到她的丈夫,你的女兒見不到她的父親,喔不幸的是,”馬修看了看房間角落的沈亦,笑得愈發帶勁,連椅子都跟着顫起來,“就因為你的事,你女兒連丈夫都失去了!”
Eli 注意到裴長宇在桌下手铐裏漸漸捏緊的拳頭,接過話茬:“我的委托人對此無話可說。”
裴長宇擡頭看向沈亦。沈亦倒是顯得無所謂,他的同理心早就喂了狗,臉皮又厚,大咧咧靠在椅子裏,手肘架在窗沿邊,坐姿很糙,歪頭看着馬修和他的助理。
馬修順着裴長宇目光看去,見沈亦一副輕松愉悅的樣子,心中不禁升起疑惑。馬修嚴肅了些,試圖拉回裴長宇的注意力:“這都是為什麽呢 Miles?這值得嗎?那個躲在簾子後面的人,他付出了什麽代價?”
“我的委托人對此無話可說。”Eli 是臺複讀機。
“給我奈斯。”馬修不放棄,态度算得上誠懇:“幫我拿下奈斯,你今天就可以脫下手铐走出去!”
裴長宇沒有作答。
眼見裴長宇不配合,馬修翻開文件夾拿出一張複印件“啪”地拍桌上。
Eli 瞥了眼,應該是那張銀行彙款單。他諷刺道:“一張假冒的彙款單得給我們看多少回?你們是缺人手完成核實工作嗎?”
“哈哈哈,這位匿名舉報人或許不小心搞錯了複印件。”馬修笑着承認:“但這倒是提醒了我,誰在乎彙款單的真假呢,這離岸賬戶是真的不就好了,我說得對吧 Miles?”
裴長宇想要開口作答,被 Eli 搶先道:“你之前告訴我,持有賬戶的是一個叫做銅麻雀的公司。我看不出來這和我的委托人有什麽關系?”
“唉,我就知道你們熱衷于把天給聊死。看來你們需要一點動力……”馬修早有準備,右手掌攤開,右側那位瘦得像只猴子的助理殷勤地遞上一個牛皮紙信封。
馬修從裏頭抽出一張照片放桌上。照片裏是一處郊外的房産,不怎麽起眼。
裴長宇的臉猛然僵了,身體不自然地在椅子裏挪了挪,铐環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馬修見他不太淡定,變得有些興奮,手指在照片裏的後院上點了點:“一般來說吧我不會太苛責你們這類人的‘課餘生活’,你想養個情婦也好,想把私生子送進 MIT 也罷……”
裴長宇怒視他:“你胡說八道……”
“咳。”沈亦清了清嗓子,打斷了他。裴長宇再次看向沈亦,見他朝自己不動聲色地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辯解。幾乎是同時,Eli 也伸手在裴長宇肩膀上捏了把,讓他別說話。
裴長宇盯着沈亦幾秒,忽然深吸一口氣,像是想通了什麽,沒有再出聲。
“唉,可是這種事情要是不幸被你家人知道了,又或者是被什麽好事的媒體漏了出去,那可如何是好呢?”馬修抱着膀子往椅背上一靠,沾沾自喜地等裴長宇表态。
“你們不要太過分!”裴長宇依舊在臉上擺出困獸般苦悶掙紮的表情,但心裏暗自慶幸沈亦這消息來得及時。
“哈哈哈哈!”馬修爽朗地仰頭大笑,露出兩排白得發亮的牙齒,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身體前傾把臉貼近:“所以我勸你好好考慮,跟我合作,還是幫一個壞到骨子裏的人背黑鍋?”
此時沈亦的手機震了震。他低頭瞧了眼,朝一直望着自己的裴長宇點點頭。
裴長宇不可覺察地舒了口氣,擡頭直視馬修:“我知道普塔娜·布朗在哪裏。”
馬修瞬時愣住,他根本沒料到裴長宇會拿普塔娜·布朗來做擋箭牌。
起初匿名信裏的彙款單到他手裏時,一道兒來的還有幾張裴長宇和他情婦厮混的照片。馬修對那情婦根本提不起興趣,而用不着倆小時的調查,他就得知這張彙款單是捏造的。
馬修當時差點兒就嗤之以鼻地将其扔在一旁,倒是這個瘦猴助理提醒他,雖然彙款單是假的,但賬戶或許是真的。
于是通過一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馬修搞到了這個離岸賬戶的流水。過去幾年,這個賬戶不斷地向外轉賬,而收款方極有可能就是裴長宇這位相好!
馬修恍然大悟,這事兒本身不大,但用來拿捏裴長宇可是足夠了。先不說銅麻雀的資金來源是否涉及挪用公款,光是這樁醜聞就能攪得他一團亂麻!
困于這條證據鏈沒法堂而皇之地被擺上臺來用,他們便設了這個局,拿彙款單打亂對方的陣腳,然後用情婦的事吓唬他,逼他承認自己是離岸賬戶的真正受益人,以偷逃稅款來做個文章。
又或者更進一步,裴長宇情急之下出于自保,說不定能直接給出奈斯的消息來逃脫一劫。
沒料到裴長宇突然提到了普塔娜·布朗這個伯曼集團法務總監。
“開什麽狗屁玩笑,這消息一文不值!”馬修笑罵一句,重新坐下。
“一文不值?”裴長宇情緒不再被馬修牽着鼻子走,嗤道:“你們花了六個月還沒能……”
“我不需要你來提醒!”馬修沒讓他說下去:“我自有辦法。”
在和伯曼商榷罰款的過程裏,普塔娜·布朗是至關重要的,甚至比裴長宇更有用。這位法務總監經手了太多伯曼子基金的相關決策,卻不知被誰提了醒,伯曼事發前将将逃了出去。但沒有她的證詞,許多罪名沒法蓋到伯曼名頭上去。
“你确定?”一直在坐角落的沈亦忽然出聲:“你的線人……他還好嗎?”
話音未落,馬修臉色驟然一變,“噌”地轉過身面向沈亦。窗外的陽光從右側照進來,把沈亦的臉分成半明半暗兩部分。明面的唇角微揚,甚至帶着暖意,目光卻陰冷。
馬修厲聲道:“你幹了什麽?!他死了?”
“你想什麽呢……”沈亦笑出聲來,頭微微向右側一偏,整張臉沐在陽光裏,骨相棱角分明,皮相卻有幾分陰柔的美,“咱們又不是什麽幫派分子,怎麽動不動還死不死的……”
“你少廢話!”馬修幾步沖到他面前,“你對他做了什麽?”
“我什麽都沒做。”沈亦懶洋洋地架起二郎腿,擡起眼皮盯着他:“但是聽說十五分鐘前,緝毒局在邁阿密南海灘逮捕了一個持有并企圖販賣二級致幻藥物的嫌疑人,據說是個二十二歲的猶太裔……”
“艹!艹!”馬修陡然伸手抓住沈亦的衣領。一邊的瘦猴趕緊死死拉住馬修,站在房間門口的兩個警衛也走了過來。
沈亦完全沒有反抗,被他拽起來時笑意更深,“你現在就可以去和緝毒局扯皮,想辦法把他保出來。但無論如何他是趕不上和你們安插在布朗身邊的人接頭了。而那人本來就是個見風使舵的垃圾,錯過這次交接你們不會再有機會了……”
馬修痛罵一句,只得放開手。他氣得滿臉通紅,大口喘着粗氣,惡狠狠地指着沈亦:“這孩子八歲的時候,他父母雙雙從工廠失業,一拍腦袋把他送進了孤兒院。之後的十年,他被收養,被抛棄,又被收養,再被抛棄……”
沈亦眼眸微微動了動,繼而語氣平淡地打斷他,“這與我無關。”
“如今呢?他拼盡全力想做個人,但你猜怎麽着?門兒都沒有!門兒都沒有!”馬修的嗓音像是燒開了的水壺似的尖銳響亮:“而你們這些個人面獸心的家夥,貪婪成性地吞下多少這些普通民衆的血汗錢?謀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他轉過身沖着裴長宇怒吼:“你是有罪的!你為了給自己脫罪,什麽事做不出來?!你們這些毫無信仰、毫無底線的渣滓……”
馬修顯然失去控制,被幾個同事架着出去了,走廊回蕩着他的狂吼:“我對你失望透頂沈亦!你相信我,為這種人賣命,下一個毫無疑問地就是你!”
翌日,公墓。
沈亦站在墓石前,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無所事事般擡頭仰望被英桐枝丫割成一塊塊的灰色天空。
馬修在談判中出現失誤,被調離案子一個月,由他的直系上司州檢察官格蘭特接手。但昨日雙方均攤了牌,事情的走向挺明了。
普塔娜·布朗自去年十一月一直躲在蘇黎世,檢方一邊安插人手跟住她,一邊與瑞士警方扯皮抓捕行動。被沈亦這一番打草驚蛇,檢方的線人跑了路,格蘭特無奈之下,只得與沈亦達成交易。沈亦提供布朗的行蹤,裴長宇保釋金額維持原樣,雙方都算回到起點。
手機響鈴,沈亦接起電話。
“籲,搞定。你可以告訴裴央,一個月後的星期五,她可以在家裏見到 Miles 了!”Eli 在那邊長舒一口氣:“這回好險!”
言下之意沈亦明白,他只是應了句,沒再多談便挂斷通話。
兩天前剛得知這個離岸賬戶時,沈亦就覺得有些麻煩,昨天發覺裴長宇和 Eli 試圖繞開他解決問題時,沈亦有過一些猜想。
最好的情況是裴長宇有個情婦或私生子,又或是什麽上不了臺面但無傷大雅的嗜好。他企圖瞞着家裏人往別處彙點錢,要麽事兒太小連胥紫英都沒能發現,要麽她已然發現了卻沒打算掀起什麽波瀾,這樣的事八成可以輕松處理。
但若是賬戶與案件有關,那就意味着一來裴長宇在欺詐案中對自己有更多的隐瞞,二來檢方已經踏進了更大的證據範圍,事情逐步變得不可控。
昨天下午和馬修對峙時他才明白,事實超過了自己的料想。
二者皆有之。情婦是真的,更隐秘的資金流動也是真的。
情婦一事沈亦先前并不知曉,如今知道了也不感興趣,但看到賬單上“銅麻雀”的公司名時,沈亦深吸一口氣。
這個公司名于他有些眼熟。能讓他眼熟的公司,肯定是商業上有過來往,這不會是件好事。從資金進出來看,雖然收款方不明,但彙款金額本身就說明了一些問題。
如果是個人間的彙款,不論是給那女人添輛車買套房,金額通常會是個整千數。這身份的男人給女友轉賬,不會再打個 888 或是 520 圖個喜氣了。
而銅麻雀的賬戶裏大部分轉出,也的确是整千數。
馬修沒有注意到的是,去年六月份開始,有幾筆大額轉賬混在其中,金額數的末尾都不是零,比如 1,500,017、700,017。
像這種轉賬方式原因有很多。
比如說,有些國際金融機構間的交易彙款,一筆錢從一個機構到另一個機構,跨過太多國境,如果通過彙款單號确認收款,光是中間機構單號都會有十幾個。為了人為核對的方便,長期交易夥伴之間可能會不成文地在末尾用一些特殊的數字來替代整千數,會計和核算人員也可以從大量彙款中輕松篩選出相應的交易,再根據需要詳細核對信息。
末尾是 17 的收款記錄沈亦最近還真見過幾筆,就是在伯曼涉事的一個叫做行舟的子基金中。這會不會是個巧合,沈亦沒法輕易下判斷,他需要搞清楚彙款時間、經手人、名目等等才能确定,而銅麻雀彙出後錢的流向,他也無從查起。
裴長宇出事後,沈亦花了大量時間細嚼行舟的資金往來,所以對這個數字特別敏感。但馬修不會有這樣的直覺,況且他還先入為主地将賬號和情婦直接綁在一起,忽略了其他的可能性。
昨天和馬修對峙時,裴長宇一時激動險些點破馬修錯誤的推斷,好在他很快意識到且不再辯解,配合沈亦演了一出戲,否則真是功虧一篑。
現下馬修暫時被調離一事為他們争取到了些時間。可是沈亦明白這個先手優勢将會迅速消失。昨日檢方在焦頭爛額之下被迫妥協,但他們絕不會放棄追查和銅麻雀相關的線索。用不了多久,馬修會再次逼近,到時候事情只會愈發棘手。
沈亦低下頭,目光游移着,用鞋尖踢松了半露在泥土外的石子。小石子飛到墓碑上發出微弱的“嗒嗒”的觸碰聲響,打破了四周的岑寂。
雖說前兩日斷斷續續地下雨,地上這會兒倒也幹了。他找了處空地,挨着墓石一側躺下。緘默片刻,他嘆息一聲,閑聊般對着空氣說:“你看我,引以為傲的都是些什麽無恥的伎倆啊。”
等了一會,沒有人接茬。
暮色漸濃,霧氣重了。他站起身,雙手插在衣兜裏象征性地擺了擺,“走了,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