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過往

第55章 過往

為了盡快回來見她,沈亦這幾日從日內瓦到紐約再回 A 市的行程排得十分緊湊,三四天的時間,總共只在飛機上眯幾個小時。他這會兒靠着沙發閉目養神,卻煩躁得睡不着,一腳把毯子踢得老遠,一會兒又凍得把沙發墊蓋身上,好容易有點睡意,忽聽得一女子歌聲從樓上傳來,唱得鬼泣神號撕心裂肺。

“終于你開口向我訴說她有多溫柔……我真的懂!你不是喜新厭舊……”

沈亦翻了個身,把臺燈滅了。

“就讓我走~讓我開始享受自由!哦哦哦~回憶很多~你的影子也會充滿我生活……”

沈亦又坐起來,把臺燈摁開。

這會兒裴央又不唱了,乒乒乓乓地應該是在卧室裏跟着視頻跳操,快樂得不行。

他躺回沙發裏,阖眼睡去,不知過了多久又睜眼醒來,看見二樓還有燈光。手機上顯示已經淩晨兩點,他大約睡了三四個小時。也不知道這女人不睡覺在搞什麽,大晚上的不讓人安心。

他嘆了聲,趿着拖鞋上樓。

走道的燈沒有開,他尋着光在主卧飄窗上找到了發怔的裴央。房間裏有挺重的煙味,也不曉得她從哪裏找來一包萬寶路香煙,嘴裏叼着一支。裴央見他來了,趕緊把煙頭摁在手邊喝光了的啤酒杯裏,順手把窗戶打開了。

關于她戒煙,他們也吵過好些次。她在做模特期間學了些不好的習慣,都是為了抑制食欲,比如說抽煙,比如說催吐。但印象裏好久沒見她抽煙了,上回該是四五年以前。

她的筆記本電腦打開在床上,沈亦瞥了眼。那大約是裴央大學時期的心理醫生海蒂·梅裏的心理咨詢記錄,頁眉有她的姓名、個案編號,頁腳有問診日期,咨詢開始和結束時間。

裴央也沒打算隐瞞,只是幹澀地扯出個笑容,繼而轉開頭看向窗外黑漆漆的草坪。

見她默許,沈亦的目光落回屏幕上。記錄裏有梅裏對病情的分析和評估,其中好幾段是關于認知行為療法和藥物的治療效果跟蹤。再往下去,還有一些他們交流的片段,梅裏應該是挑重點部分做了記錄。

行為觀察:求助者依照約定時間來到辦公室,随同我做了身體檢查。她的語言表達清楚流暢,有較高的文化素養,主客觀世界統一,精神活動內在協調一致,人格相對穩定,不存在邏輯思維的混亂,無幻覺、妄想等精神病性症狀。

裴央:“原本依照伯曼登山隊的計劃,我們到瑞士的格勞賓登山村休息兩天,然後出發去 Mitgel 峰,爬的是 via ferrata 的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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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裏:“什麽是 via ferrata?”

行為觀察:她在溝通中始終與我保持眼神交流,這是一個好的現象。

裴央:“鐵道攀登,山面上會有專業人員固定的鐵扶手、纜索、踏腳墊這些來輔助攀登。Mitgel 峰的那條路線算是瑞士最難走的,他一直想去,恰好公司組織,我們就去了。”

裴央:“我們在薩沃寧住了兩天。我出現了明顯的孕反,頭暈、嘔吐,但是我們都以為那是因為薩沃寧一千多米的海拔。後來到登山村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當時很慌,沒有告訴他,而是打電話告訴了我媽。我媽那時候在巴黎,搭下一班飛機就過來了。他看我身體不舒服,本來打算和我一起回薩沃寧的酒店,但後來聽說我媽要來,就和登山隊走了。他不喜歡我媽。”

裴央:“我媽告訴我,他掉下去的地方海拔太高,調查起來很困難。同行的夏爾巴人說那是個意外,他沒按照規定使用登山扣、卡好固定繩。但我覺得他們在騙我。”

梅裏:“為什麽這麽說?”

裴央:“他是最嚴謹的人,不會有意外。”

梅裏:“再嚴謹的人,也可能會失誤。”

裴央:“你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嗎?他不會失誤的,他就是那樣一個人。我寧願相信他是自殺了。”

行為觀察:交流過程中,她對現實較為極端的認知和消極的心理防禦機制導致我難以與她建立起信任的關系。

訪談記錄很多,按照時間分成好些個文件夾,但是沈亦看下來,發現裴央的情況并沒有随着幾次訪談而漸漸好起來,反而愈發糟糕。刺激性因素大約是大一下學期的人流手術。心理咨詢在那段時間有三個月的斷層,裴央再回去見梅裏醫生時,已經出現了解離性失憶的症狀。但是不知為何在那之後裴央只是去見了梅裏寥寥幾次,随後就沒有更多的紀錄了。

在最後一次訪談的治療計劃裏,梅裏寫有這麽一段話:

“患上解離性障礙的部分患者會在面臨危機時出現創傷性閃回,這會引發對自己或對他人的不安全行為。如果出現類似情況,應該前往急症室就診。”

沈亦忖度那日她差點對金花下狠手,之後又記不起好些事情,大約和梅裏說到的“創傷性閃回”有關。在那之後他也想過,今後他會陪着她。她一個連捆雞的力氣都沒有的丫頭,只要不傷害她自己就好。

裴央此時回過神,笑着問他要不要喝一杯。她說可惜外面有些雨,不然可以去院子裏。沈亦對于這個喝酒的提議不怎麽贊成,但還是依她,去樓下取了紅酒和一只酒杯上來,倒了一點,遞給她。

“你真無趣。”裴央笑着抱怨:“我一個人喝就像個傻子。”

“那你別喝了。”沈亦沒什麽好氣。

他不是個有趣的人,她也的确像個傻子。

裴央仰脖一飲而盡,從飄窗上爬下來,盤坐在地毯上又續一杯,嘴還沒沾上,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把酒杯放回身後的飄窗上。

“我是在高中某個夏令營和他認識的,他是數學老師的助教,我是班裏蠢笨的學生,一個很老套的故事。”

裴央很平淡地講起蘇湛,“那時候我十七歲,他二十三。他讀博的津貼很少,一個月兩千美金,半年的工資不吃不喝也攢不出我去滑趟雪的錢。那時候我很不懂事,不知道怎麽顧及別人的自尊心,也不會收斂自己的脾性。所以我們約會,去的是最最好的餐廳,住的是頂頂貴的酒店,最後也都是我付錢。也正是因為我那樣大手大腳地花錢,我們交往這事很快就被我媽發現了。”

沈亦并沒有說什麽。他比裴央大兩歲,小蘇湛四歲,彼時剛去美東讀本科。蘇湛每個月兩千的生活費裏,還得省吃儉用地擠三百來彙給自己這個拖後腿的弟弟。

“其實我媽是個挺開明的人,一般不來幹涉我。但他長我六歲,又是個窮學生,我媽總覺得他是圖個什麽。”裴央無奈地笑了,“你比我更了解他,應該知道他是個很要強的人。我爸媽越是看不起他,他越是要處處證明給我看。別人說做理論數學的想要賺錢,還是得去搞金融。于是研二選方向的時候,他明明不感興趣編程,還是選了好多計算機的課。他說博士畢業還要很多年,不會讓我等那麽久,賺錢不是什麽難事,他也能賺錢。”

裴央說她申請 Y 大是因為蘇湛,選數學專業也是因為蘇湛。她大一那年冬天,蘇湛向她求婚,她傻乎乎地跑去和父母分享這個喜訊,換來的是胥紫英和裴長宇激烈的反對。沈亦推斷彼時蘇湛和裴家的恩怨不局限于窮小子想娶富家女的錯配,而是和裴氏對 Bilt 的收購也扯上了關系。但裴央的敘述裏完全沒有提到 Bilt,他不确定是她記不起還是不願談,于是也沒有問。

于是一個毛頭小夥帶着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私奔了,他們打算去拉斯維加斯結婚。“我不敢用父母的副卡,怕他們追過來,身上又沒有幾個錢。現在回想起來兩個人都幼稚得過分,滿心只盼着結婚,再沒考慮過結了婚之後該做什麽,大概還是灰溜溜地回去上學吧。”

裴央禁不住笑開。雖然講得不怎麽有趣味,但沈亦也笑了。

等他們逃到拉斯維加斯的時候,蘇湛銀行卡裏的數字是負的。蘇湛揣着身上僅有的三百刀現金,從賭場裏贏了五百刀回來,勉強能買上兩個指環。

“在那一刻我就後悔了。你大概要說我是嫌他窮,但真的不是那樣。我知道他會成功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但離了我父母,我其實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就算嫁給他,就算有天他變得很富有,我依然一無所有。那時候我害怕了,趁他去繳停車費的檔口,偷了那八百美金,買機票飛回了紐約。”

雨霧漸重,模糊了窗玻璃,快要淹沒她輕輕的聲音。沈亦不在這段故事中,但聽着她口中敘述的種種,他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和故事裏那個人那麽相似,命運玩笑般地引他們走到相似的境地,而他們注定會做出相似的抉擇。

沈亦自有記憶以來,習慣了事事都要和蘇湛比一比,不是為了量出個高下,而是為了錨定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他比哥哥更沉默寡言,所以他是個內向的人。他比哥哥更離經叛道,所以他是個很酷的人……

從小到大,蘇湛都是更讨人喜歡的那一個。他曉得體諒父母,沈亦只顧自己;他總是樂觀開朗,沈亦時常孤僻敏感;他有抱負有追求,沈亦只有少年還未被捶打的銳氣。

父親死的時候,是他第一次接觸生離死別。悲傷恍若一團沒有形狀的薄霧,只是灰沉沉地擋在眼前,揮之不去。可是蘇湛的死在他心裏激起了強烈的痛苦,大腦對親人的離去有了清晰的記憶,像是一種過度的免疫反應,急風驟雨般壓向他。

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嘗試解讀父兄的死亡對他意味着什麽,試圖把那團陰霾的輪廓訴諸言語,但怯于同他人溝通。他寧可裝作麻木不仁,偷偷慶幸這世上根本沒有人在乎他的所思所想,因為他害怕別人聽了之後,不是嘲笑他陷入了某種深刻,就是被迫從忙碌中施舍他一份淺薄的安慰。

從這個話題開始以來,裴央的表情一直算得上平靜。她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而他只是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她。

可至此,她終究是略有哽咽了。“他死了之後,梅裏醫生告訴我,要學會把悲傷表達出來,但是我始終學不會。我只能跟她說,以他死的那天為界,我覺得他換了種方式活在我身邊,一種很無助、很難過的方式。又或者說,我身體裏有一部分和他一起死掉了,真空的地方很無助、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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