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既對我感興趣,不若親自來問本人。◎
自魏帝親自宣布瑤華公主入主棠梨宮始,到宣旨大監傳旨命瑤華公主去伽藍寺為兩國祈福止,棠梨宮的風光只持續了三個時辰,連宮殿裏的榻都還未坐暖。
北魏尚佛,有大大小小的廟宇佛寺百八十所,而伽藍寺不僅是其中的第一大寺,也是皇家唯一的寺廟,位置坐落在邺城郊的南山上,因得靠近圍場行宮,非外人可以踏入,風景秀美,十分清淨。
瑤華公主身份特殊,又是代表皇帝前往佛寺祈福,禁衛護着她們到寺之時,住持昙摩大師領着僧尼在山門接待。
這伽藍寺後院裏的沙彌尼,多的是皇族宗室以各種名義打發過來的,或祈福或清修等等,還未聽說被送過來的有誰後來被接回去了的。
所以為兩國祈福說起來好聽,但誰都知道這瑤華公主呀很有可能回不去了,一來陛下未曾說祈福何時結束,二來陛下甚至未曾去過棠梨宮留宿,兩人算是半分情分也無,這上佛寺一待,誰還能再想得起來?
而且若兩國盟約終止,這樣的身份只怕是麻煩得緊,因此住持大師自覺禮數盡到了就可,并不想有什麽深入的接觸,在前寺禮拜了之後,一路穿過甬道,将人帶往後寺的禪房安頓好,留下兩個沙彌尼,便借口去正院處理寺務離開了。
禪院不大,在後院東北角最僻靜處,院中一顆碩大的菩提樹,将整個小院籠罩了起來,獨立且隐蔽,不會輕易有外人打擾到,但因此去正院做早晚課,也要格外遠一些。
寺院不宜喧鬧,祈福也講究清苦,這次跟來伺候的攏共只三人,绛珠青蕪是原本從南唐就跟着她的,另還有一個在魏宮裏待了多年嬷嬷,不太愛說話,大多數時候是沉默的。
禪院應該一直有人在打掃,雖則古樸空曠了一些,但五髒俱全,常嬷嬷收拾大件,青蕪與绛珠安頓行李,阮阮準備熟悉下環境,也算是散心,随意的在院子裏走着。
柴門微掩,庭院深深,草木葳蕤恣意,因得前幾日下了雨,青石板與角落的石桌椅上幹枯的苔又回了些綠。
“看你們這斑駁的樣子,跟我也沒什麽不同,光是活着就已經耗光了所有力氣,”阮阮食指撫過石桌上交錯的刻痕,唇角帶了抹輕嘲,“只你們明年定是還能再繁密起來,我卻不一定了。”
時已近秋,不知哪兒來的菩提樹冠蓋甚偉,碩大的樹冠自院牆探了進來,幾乎遮住了小半院子,菩提樹的葉子雖然還青着,畢竟不如春秋時碧綠,偶爾也會被吹落下來,褐色的小小須狀樹根垂垂落了下來,分支都這麽粗,樹的主根難以想象會有多大,想來已經很有些年頭。
禪院靜谧,對這未來的住處,還算是有幾分滿意,連日來的提心吊膽與心力交瘁總算被沖淡了些。
菩提樹原本應該是生長在遙遠的南方,不管是在南唐還是北魏都很罕見,這顆能長得這麽大她覺得着實有些奇怪,想來已經有許多年頭,她探身想往院牆外瞧,可惜矮了些什麽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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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有心賞樹,若我是你,首先看的是脈管上的蜘蛛痣已經走到哪兒了。”
這個聲音,不用看也知道是誰,阮阮菱唇微抿,話不自覺也帶了些情緒,“看了又如何?你們就會把解藥給我嗎?”
绛珠當然不會,畢竟這也不是她說了算,“你知道的,我沒有解藥,解藥只能你自己掙,距離上次服藥已經過了這些時日,你的蜘蛛痣定是又開始蔓延了。”
那嗜骨穿心的疼痛仿佛就在昨日,原本不用伺候老男人的微小愉悅很快消了失,阮阮頂着細密的疼,曲臂将袖口捋了上去,用于遮擋的貴妃镯被緩緩褪了下來。
瑩白纖細的皓腕之上,一粒紅豆般大小的蜘蛛痣異常顯眼,上次還在尺脈下方寸許,就這麽些時日已經到了尺關中間。
她似笑非笑看向绛珠,貝齒在細碎的陽光下泛着瑩潤的光澤,“何必多此一舉?就算沒有這藥,我還不是會乖乖任你們擺布。”
绛珠一直知道她生得美,平日裏也有心防備,可是此時當她就這麽柔柔的朝她笑着,她竟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什麽特別對不起她的事情。
不敢正視阮阮潋滟的雙眸,她心虛地将目光半移了開,“你知道的,我只是個傳話的奴婢,說的也做不得什麽數。”
說罷,绛珠抿了抿唇,自袖間拿了個玉瓶出來,遞了上去,“這是上次拿到的,還是你去到魏帝身邊的獎勵,按理說早就到日子了,那邊卻一直未送下次的解藥來,所以我給你拖延了兩日,你自己決定要不要先吃吧。”
阮阮毫不猶豫接了過來,一口吞了下去。
绛珠又道:“我猜着可能是因為你被送來了佛寺,一個沒有用處的人,他們是不會手下留情的,我的建議是你最好想辦法盡快回到宮裏。”
想辦法?想什麽辦法?魏帝要是那麽好糊弄的,她就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阮阮心裏明白,兩人接觸了這麽一路,绛珠确實算好說話的,但那是在跟南唐無關的時候,只要涉及到南唐,她是一點都不會心軟,也不知她有什麽把柄被人捏在手上,以後定要慢慢打聽清楚,若能将她拉到一邊,行事或許會方便許多。
看着手中的小綠瓶,阮阮有些出神:回宮沒那麽容易,绛珠能警告她,說明她來伽藍寺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就算到時候真能拿到解藥,只怕時間也有些晚,不想先遭罪的話最好是将她們給穩住,讓她們認為她還有用,可是該拿什麽做籌碼?
确實得想個辦法,不僅是那嗜骨撓心的滋味,還有被人控制的感覺,她真是受夠了。
假裝服下藥,她将小綠瓶扔回給了绛珠,趁人不注意,又偷偷将方才的藥丸吐了出來藏入袖中。
绛珠也有心事,沒有注意到她的動作,她有心想再多提點兩句,不巧有個小沙彌尼提了食盒進到院來,她不好再繼續,只好退到了一邊。
小沙彌尼上前問安之後,眼見禪房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而公主娘娘還站在外頭,她猶豫着将食盒是放在禪房的矮炕上還是院裏的石桌上。
師父交代的話不能不說,又怕這位宮裏來的娘娘怪罪,站在那裏一時間看着頗有些為難。
阮阮打小見慣了拜高踩低橫眉冷對,對于小沙彌尼的猶豫感到有幾分新奇,于是給身後遞了個眼神,绛珠趕緊将食盒接了過去。
看她仍舊猶猶豫豫,阮阮柳眉微挑,“可還有事?”
小沙彌尼還從未見過生得如此好看之人,天上的仙姑大抵如是,寺廟生活清苦,接下來要說的話一時間竟讓她有些開不了口了,但是想到師父的交代......
她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還不會拐彎抹角的委婉,只能硬着頭皮道:“娘娘,師父交代,您是代天子祈福,既是祈福,以後您與婢女也需得跟寺裏的弟子一般,早晚課以及誦經抄寫不得放松,還有就是寺裏僧人無尊卑,需苦行,小尼們不方便進出貴人屋室,往後三餐需得您院裏自去齋堂親取,其餘諸多雜事亦是如此。”
小沙彌尼的聲音越說越小,娘娘生得如此好看,即使她說了這些話,也沒在她臉上看出任何異樣,一時間她松了口氣,可還沒喘勻,就被突如其來的一聲“砰”吓了一跳。
“小尼姑,你也知道娘娘是代天子祈福,若天子當真降臨,你們寺裏還敢如此怠慢并諸多要求麽?”绛珠就沒那麽好說話了,一張粉面含霜,不客氣将食盒擱在了石桌上,冷笑着反問。
她出自南唐宮廷,雖則只是個女官,到底是有些傲氣在的,更何況阮阮不管怎麽說也南唐皇帝親封的瑤華公主,沒想到到了北魏連個小尼姑都能欺負她們,心裏着實不能接受。
被這麽一刺,小沙彌尼緊張起來,小臉一時間變得煞白,求救般看向那天仙似的女子,“非......非也,公主娘娘,實在是有例在先,伽藍寺并無半點不敬的意思。”
绛珠心中有氣,十分不客氣問道:“哦?你倒說說看這先例都誰?”
她這态度讓小沙彌尼也禁不住有些生氣了,張口就嗆:“那羅延就曾在伽藍寺苦修,其時一應待遇都是對比僧人,從未擺過什麽譜兒,甚至他心誠,許多時候比尋常僧人更加刻苦,十萬經書全部靠一雙手刻板呢。”
“對了,當時他也是住的這個院子,這石桌桌面的磨損,就是他當初刻經留下的痕跡呢!”
說罷,似怕她們不信,她手指着一旁的石桌,扒着上面深淺不一的苔痕證明給她們看。
北魏尚佛,不管是貴族還是平民,都喜歡在不同器物上篆刻佛經佛偈,只不過貴族有仆人僧衆代勞,平民多是自己動手,這石桌上刻痕如此明顯,想來當初篆刻的人應該費了不少苦功與心思。
“那羅延”這個稱呼倒是有些熟悉,阮阮冷不丁想起了那雙泛着清冷幽光的眼睛,心慌之餘忍不住打聽,“你說的那羅延是拓跋纮麽?”
绛珠有些詫異地看了眼阮阮,兩人自南唐東都一路行來,她自覺對阮阮也有些了解了,除了發作那次,她極少在她臉上看見這種神色。
小沙彌尼有些驚訝,“沒錯,就是四殿下,那羅延是他的佛家小字。”
果然,阮阮定了定心神,覺得有些奇怪,“來佛寺的都有小字麽?”她就沒有。
“不是,那羅延幾乎算是在咱們伽藍寺長大的,一應待遇與寺中僧尼并無不同,因得他潛心養性,又有手刻十萬經藏的大功德,佛祖看到了他的誠心,特意為他賜的小字,尋常人是沒有的。”小沙彌尼解釋道。
刻經十萬?這是真的還是做給人看的?還有佛祖是如何賜字的?
心中疑問重重,阮阮能察覺到她語氣裏的崇敬,繼續打聽道:“他是皇子,為何會在伽藍寺長大?還是苦修?”
貴族尚佛是真的,但很少有人真正來寺廟修行,多是命人替之,比如魏帝就讓她來替兩國祈福,拓跋纮既是皇子,甚至敢在宴會上攜帶兵器,想來有魏帝默許,是深受寵幸之人,就更沒有必要了,而且最關鍵的這裏都是女尼,他一個男子也不方便。
小沙彌尼正要再解釋,忽然一聲尖利高亢的嘶鳴響了起來,恍惚間似有疾風吹面,鳥獸翅膀撲騰的聲音越來越近。
順着聲音來源院門處看去,眼前光線似乎都暗了一瞬,一個高大的暗赭色身影矗立在門前的石階之上,阮阮的心像是突然被提到了嗓子眼兒。
原本被金龍冠束起來落在後背的發尾青絲,在西風的吹拂下四散揚開,将他深邃沉峻的面容籠罩其中,能依稀看見那褐色的瞳仁裏閃着危險的幽光。
不過橫臂微擡,原本停在他臂間的白隼倏地振翅高飛,褐色纏皮子勾勒出健實的手臂線條,他巋然不動如山岳,就那麽定定站在那裏,居高臨下地看着院中身姿袅娜的女子,沉沉開口。
“既對我感興趣,本人現在在這兒,不若你親自來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