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你們不僅認識,還有一段舊情。◎
此時沒有外人,绛珠坐到了阮阮身邊的石凳上。
“你跟拓跋纮......”
“算是舊識,”阮阮一口接了下來,話說一半,“在南唐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
她粉白的指甲下意識般摳着石桌上的刻痕,绛珠看她這樣,心中不禁起了疑惑,“你們——只是認識?”
阮阮垂首不吭聲,只一遍遍劃着刻痕,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
看她仿佛難以啓齒,绛珠忽然有個大膽的猜測,詐道:“你們不僅認識,還有一段舊情。”
阮阮詫異地看向她,臉上有驚惶一閃而過,嘴上卻下意識反駁,“沒......沒有......”
聽她否認,绛珠自認更加确定了,篤定般看着她,“沒有?是你沒有還是他沒有?他為何特意來伽藍寺這處?你方才又為何特意将我支開?在宮宴上他請求處死你,難道是因愛生恨氣你背信棄義和親要嫁給他父皇?”
阮阮着實想為她的聯想能力大聲鼓掌,簡直比她編得還真,不過面上沒有表現出來,只有極力的傷心與一絲仿佛被戳穿的尴尬。
她擡了擡眼睫,眼淚似要從眼眶裏溢出來,“你別說了,前塵往事在我這裏已經都過去了。”
得到這個答案,绛珠簡直開心極了,她“蹭”的站了起來,有些興奮,“別哭,這是好事,你下一次的解藥有着落了。”
“什麽?”阮阮一副懵懂的樣子,似還沒反應過來。
绛珠笑,南唐送阮阮過來和親,本就目的不純,她提點道:“他對你有舊情,這不正好可以利用麽?讓他幫你回宮事半功倍,若是能引得北魏皇室生亂,簡直是再好不過,這樣我們很快就能回南唐了!”
阮阮心頭一震,绛珠的嘴向來嚴實,這會兒難得說漏了嘴,原來她一直想的是回南唐?是因為父母家人還是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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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神色,绛珠也意識到說漏了嘴,轉身背對她,“其我不僅僅是為了南唐,也是為了你我自己,說是和親,你不過也才十六歲,就算有解藥,難道你當真願意與青燈古佛相伴一輩子?日子還長呢,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先把這個消息傳出去,他們或許會将你的藥早些送來,你到時候也可少吃一些苦。”
說罷,像是擔心阮阮多問,她趕緊悶頭回自己房間寫信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阮阮一邊琢磨着一邊為自己斟了杯茶。
雖然成功讓绛珠誤以為她跟拓跋纮不清不楚,但是那邊不是傻子,若她一直待在伽藍寺沒動靜,估計還是會引起懷疑的,唯一能繼續跟拓跋纮扯上關系的辦法只能乖乖照他說的去做,可是她遠在佛寺,如何能辦到?說來說去最好的辦法還是得先回宮,可是回宮就得面對魏帝了。
這個認知讓她有些說不出的煩躁。
可是更煩躁的事情還在後頭,當她看見齋堂配給她們的陳茶與糙米粗食的時候,她震驚了。
菩提齋離齋堂很遠,領回來的帶麸皮栗殼的粗面馍馍基本是又冷又硬,這些地方又不允許生火,黑硬黑硬的馍馍簡直難以下咽,比她當年逃荒吃的也好不到哪裏去了。
吃的不像樣就不說了,早上四更便要起來去法堂做早課,晚上亥正才下晚課,中間好不容易有點休息時間,間帶着還要她去抄刻經書,禪坐,其間法堂的執事會一直命人看着,若有懈怠,可不管是娘娘還是貴人,一律戒尺伺候。
而且也不知因她是南人還是其他什麽原因,阮阮隐隐有些感覺,那為首的執事對她尤其嚴厲。
清規戒律不過四個字,可等她真正體會到的時候,卻發現是如此難捱,這些年在春風坊被精細的養着,對比起來這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
本來自東都到邺城,一路颠簸與風塵,她的身體幾乎就沒怎麽休整,加上在異國他鄉這段時日,驚懼與憂思過重,沒幾天她就生病了。
剛開始只是腸胃略有些不舒服,連着兩天腹中絞痛,後來開始嘔吐,連膽汁都快吐出來了,加之她沒怎麽吃東西,幾日下來,原本流暢精致的下颌下巴立馬尖了不少,看着可憐兮兮的。
生病可不是小事,青蕪去找寺裏法堂的執事商量,看能不能暫時免去公主的早晚課。
法堂為首的執事名喚昙予,是一個兩鬓斑白的老尼,因得常年蹙眉不茍言笑,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子。
聞言她本就嚴肅的臉重重沉了下來,“這伽藍寺裏多的是來祈福的人,她們心誠,多少人數年如一日風雨無阻的堅持着,公主才剛來寺裏,吃不慣寺裏飲食,還借口生病不做早晚課,知道的說她嬌氣,不知道的指不定要說她不誠心,既然如此,貧尼們說不得要親自傳書一封,向帝後禀明此事。”
又是嬌氣又是不誠心的,她們在北魏本就不受人待見,才來佛寺又出這種事,這要是傳出去可怎生是好?而且這老尼姑傳書還不知得說成什麽樣子,青蕪吓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執事們看她這樣,又紛紛責難了幾句,還拿出了寺規與魏帝的旨意來吓唬,說是除非人死了,否則早晚課與抄經一刻不能停,而且必須是在法堂完成。
青蕪沒辦法,只好回去委婉的轉達了。
阮阮也并非嬌氣,剛開始不舒服她還堅持着去前院法堂做了早晚課,可是也不知是天氣涼了還是什麽原因,這兩日更嚴重了,加之沒有胃口水米未盡,今天更是渾身乏力,起床都有些困難。
青蕪氣得不行,提腳就想去跟人理論,卻被常嬷嬷給拉了住。
常嬷嬷是北魏宮裏的老人了,對這裏面的門道多少知道些,她不想惹事,沉聲勸道:“青蕪姑娘,那法堂的執事不少出自高門貴府,在寺裏待了這麽多年,可都不是好惹的,現在被她們站在道德高地之上,你這樣氣沖沖去理論,并沒有什麽好處。”
她說的是實話,她們若一來就把執事給得罪了,以後日子确實不好混,绛珠沉默了下來。
但青蕪還是有些不服氣,“那依嬷嬷你說,這事兒該怎麽辦?娘娘這些日子水米未盡,這樣下去不說還要去抄經了,遲早得出事兒。”
常嬷嬷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轉身看向了榻上的阮阮。
這幾日她們試了好多次,阮阮自己開始也是想要嘗試的,可是每次喝上哪怕一口,她的身體都會給予強烈的對抗,一滴不剩地給嘔出來不說,連膽汁都要吐出來,導致她後來都有些怕了,索性一口都不再嘗試,可這樣下去怎麽行?
常嬷嬷在一旁語重心長地勸道:“娘娘,您是金枝玉葉,從東都到邺城,這一路行來不易,您都挺過來了,可是難道最後竟然要餓死在這伽藍寺麽?”
這話說得晦氣,青蕪想開口阻止,卻被绛珠給拉了住,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她們雖不喜那些糙米粗食,但尚能忍受,阮阮碰到這些卻腸胃痙攣,就算是金枝玉葉也明顯不太正常,她那反應更像是受了什麽刺激打算自我放棄,旁人能勸能激,但最終還是得靠自己的毅力克服。
青蕪坐在一旁,拉着阮阮的手,忍不住眼淚直掉,“姑娘,您一定要挺過來,不然您知道的,奴婢這麽笨,以後可怎麽辦?”
雖則都是陪嫁丫環,但她跟出自南唐宮廷的绛珠不同,她跟阮阮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阮阮一直庇護着她。
當年她們才八歲,分別被家人賣進了怡紅院,流民能接觸到的地方,腌臜不堪,還好她們年紀小,就先只讓她們做點粗活,但那些年紀大點的姑娘就沒那麽幸運了,聽話的還好,有敢不從的,樓裏多的是法子整治,不管願不願意的最後都做上了那種勾當。
原本以為這一生就這樣了,她也認了命,可是阮阮跟所有人都不一樣,既沒有直接反抗也沒有順從,也不知道她想了什麽法子,竟然被春風坊的媽媽看了上。
離開怡紅院的那日,阮阮穿着簇新的衫裙,從天而降恍若仙女。
她問她可願跟她一起離開,她毫不猶豫點了頭,從那以後她就下定決心,不管姑娘做什麽,她都是要跟着的。
果然,事實證明她的選擇沒有錯,春風坊魚龍混雜,但阮阮一直很護着她,後來她們攢足了銀子,差一點就擺脫賤籍了,也是差了點運氣命運弄人,一道聖旨被逼着來敵國和親。
當時誰都以為這一躺是九死一生,不然這差事也落不到她們身上,但阮阮沒有放棄,她的身上有一股韌勁兒,要是換成別人,要麽被吓死,要麽說不定早被魏帝給殺了,但她們沒有死,只是來了伽藍寺,這一次,她也沒理由的相信,阮阮一定能熬過去。
最難受的時候,阮阮是當真想過就這麽死了一了百了的,什麽南唐北魏,兩國盟約,為民祈福,跟她一個小小的女子有什麽關系?
小時候父母逃荒,嫌她這個女孩兒累贅,兩袋米面就把她賣入勾欄,現在想來,在春風坊的日子竟然已經算是她生命裏最安穩的日子了,因得她這身皮囊,媽媽自覺她是個好苗子,請了最好的師父教她跳舞識字,栽培她,雖則在貴人們面前伏低做小曲意逢迎,但至少在坊裏,媽媽什麽好東西都是緊着她先的。
也許是她不識好,太貪心,竟然妄想着可以離開春風坊過上好日子,這才遭了報應,莫名其妙被封了公主來北魏和親,誰想當這個公主?沒有公主的權利,卻要承擔公主的責任,履行公主的義務,而那些人,仍舊在歌舞升平的東都過着紙醉金迷的日子,只有她,被扔在北魏自生自滅。
哦,不對,不是自生自滅,有人迫她刺探情報,有人逼她魅惑君王,有人仗勢欺她,有人借機辱她,她氣憤地想,如果她就這麽死,總比毒發而死的痛苦輕上許多,是不是這一切于她而言就都解脫了?
風呼呼的吹着,吹得院子裏的菩提樹沙沙作響,窗牖來回晃蕩着,偶爾被撞得開了發出“啪啪”的聲響。
她光潔的額頭與後頸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手背上纖細的脈絡愈發清晰可見。
不,沒有解脫,憑什麽?憑什麽要她放棄生命來終結這一切?若她就這麽傷害自己放棄自己,她就是認輸,就是承認自己是個膽小鬼,就算躲在地獄也會心有不甘咽不下這口惡氣。
她要讓他們計劃落空,讓他們美夢驚醒,讓他們後悔挑中了她。
手心緊緊攥着腰間的荷包,裏面是她上次偷藏起來臨時壓制蠱毒的藥,沒有及時服用,是因為她想試探這蠱毒的極限。
常嬷嬷說了那番話,也未再開口,只默默紮着穗子,青蕪細心的照料着,绛珠則焦急的在室內踱着步,心情十分複雜。
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要是阮阮撐不過去就這麽死了,她這個陪嫁女官恐怕很難如願回到南唐,就算回去也只是個任務失敗的人不會受到重視,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們現在算是同氣連枝,甚至她的前途皆系在了阮阮身上。
她現在還不能死!可是該怎麽辦呢?寺裏根本沒有正經大夫!
電光火石間,绛珠忽然想到了拓跋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