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棄子一枚,你如何要與她相比?◎
南山行宮,水月殿。
拓跋纮孑然站在殿中,擡首默默凝視着眼前觀音菩薩座像,一動不動。
彎彎的細眉低低垂着,手中玉淨瓶似琉璃般淨透明澈,她的眼角唇邊含笑,仿佛俯瞰衆生,卻又悲憫世人。
曾經在佛寺長大,日日暮鼓晨鐘,那時小小的他也曾夜以繼日的祈禱,倘若菩薩真會顯靈,為何不曾照拂他那麽一二?他早就不再是那個天真可憐的小小稚童,深知所有想要的一切都得靠自己去拼去搶去掙,而她,憑什麽能死而複生?
他可不信一個座像當真有這本事,或許不是死而複生,而是她壓根就沒有死,再借着菩薩的名義故弄玄虛,好處麽?顯而易見,昙予那老尼姑被處置了,有“菩薩”庇佑,美名遠揚,她現在不僅不用再去法堂做早晚課,寺裏的執事們也不敢再為難她,自由許多不說,還有輿論優勢,祈福的日子會好過許多。
拓跋纮唇角微揚,當初她能為了勾搭上別人轉頭賣了他,如今審時借勢,倒确實是她能做出來的,也是因此,他才借口鎮宅将這尊菩薩座像挪了過來。
為了證實這個猜測,他緩緩繞着佛像轉了一圈,最後目光定在了那淨透明澈的玉淨瓶上,當時他是親眼見着這小小的玉瓶溢出的水滴滴在她身上的,要是有問題,這玄機定然跟這瓶子脫不了幹系。
可是自外觀上看,玉淨瓶沒有任何瑕疵,瓶身線條流暢,潔白光滑,因得是塑像,瓶身并不能被取下來,幾乎沒有任何動手腳的地方,因為為了防止瓶身藏污納垢,這玉淨瓶并非是個密封的容器,在它的底部,是有一個指頭般粗的小孔的,供日常清潔,若是事先在這裏面裝上水,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随時會漏掉,而且也不可能緩慢的一滴一滴的滴落下來。
她怎麽做到的?
拓跋纮茕茕孑立,昂首深思,卻無可解,他的輪廓分明,眉峰棱角清晰,平日裏像離群的孤狼,看着頗有幾分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淩厲,可此時昏黃的宮燈打在他的額角眉梢,整個人竟添了幾許難得的柔和。
躲在瓊花樹叢後的馮品柔一時膽子大了起來,嫌棄花樹礙眼,悄悄挪了挪位置,方便找個最佳觀賞位置,不料卻踩到了一截枯枝,發出“咔嚓”一聲。
拓跋纮目光如隼,倏地看向花叢,“來人。”
“別!纮哥哥,是我。”馮品柔縮了縮脖子,趕緊硬着頭皮站了出來,有些委屈巴巴又有些期待地看向他。
一見是她,拓跋纮臉色稍霁,但很快又沉了下來,長腿幾步跨出了殿門,立在檐下,“半夜三更的,你不在邺城,為何會在此處?皇後跟郡公可曾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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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品柔垂首,小聲支吾道:“姑姑......跟爹爹,我給他們留了口信,應該......應該有看見吧,不過......那信紙薄薄的,若是被風吹走了沒看見......也是有可能的。”
聽她這口氣,拓跋纮立馬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會信她當真留了什麽口信才怪,他側首就喚人,“來人。”
“纮哥哥,別!”馮品柔趕緊跳了起來,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半是撒嬌半是威脅,“人家好不容易才來了行宮,你也知道是半夜三更的,難道你就準備這樣把我打包送回邺城去?”
拓跋纮垂眸,目光落在她緊緊攀着的手臂上面,語調是一如既往的涼薄,“不然呢?”
不然呢?
聽得這淡淡的一句,馮品柔心都碎了,她辛辛苦苦,不惜裝成太子的婢女才得以混進行宮,這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就為了見他一面,誰知道他問都不問一句竟然就這麽要趕她回去?
她越想越憋氣,嘴巴委委屈屈都快抿上天了,看他目光涼涼落在手臂上,想到他向來不喜人親近,盡管有些不情願,但還是緩緩松了開,“纮哥哥,我......我不是故意的。”
“就是......就是......”
她再口無遮攔,也畢竟是個女孩子,真話說不出口,她飛快地想着借口,“秋獵在即,你也知道我向來不善騎射,若是不提前來熟悉一下場地,到時候又要輸了,我可不想再讓姍卓她們笑話我了!”
說罷,雙手叉腰跺了跺腳,一副不甘心的模樣。
北魏尚武,無論男女均是個中好手,樓姍卓是百威将軍的獨女,騎射在邺城的貴女圈裏數一數二,馮品柔處處要強,什麽都想做到最好,大出風頭的圍獵自然也不例外,兩人明裏暗裏的較勁,不睦已久。
拓跋纮對這些女兒家的争鬥并沒有興趣,聞言忍不住撫額,“就為了這?行宮現在到處都在修整,吃不好睡不好的,你住得慣?”
聽他口氣松了下來,馮品柔開心得不行,差點沒脫口而出‘只要有你在,再苦再累我都能堅持下來’,可是想到這話有些不太合适,于是話到嘴邊就變成了“你都住得慣,我為什麽住不慣?”
聽得這話,拓跋纮睇了眼小姑娘,馮氏四世三公,馮品柔又是這一代郡公的獨女,打小金尊玉貴的長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以說她的小日子比起公主也不差什麽,而他雖是皇子,卻打小在佛寺長大,後來行軍在外,也沒那麽多講究,什麽地方沒有睡過吃過,可以說他現在的地位,都是累累白骨堆砌起來的。
馮品柔也知方才自己說大話了,可又不好意思收回去,思來想去她又找了個理由,“好吧,我實話實說了,不僅僅是因為不想在圍獵輸給珊卓,還有一件事......”
她深吸一口氣,偷偷打量着他的神情,“你也知道我事事不願屈于人後,騎射就不說了,我自認向來擅長書畫舞蹈的,上次宮宴上,看那瑤華公主一舞,我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行宮距離伽藍寺後山不遠,我沒事兒也想去找人讨教讨教。”
她沒記錯的話,當時宴上那些男人,包括太子幾個,眼珠子就差落人身上了,他雖然以瑤華公主“狐媚惑主”的名義請求處死她,可是這是不是也變相的承認了那瑤華公主的美貌?她還從沒有見過他如此針對一個人,還是一個女人,出于直覺,就忽然很想打探一些他的想法。
拓跋纮幾息無語,側身看向檐下懸挂的涯玲,“那些不過奇技淫巧罷了,你是我大魏最尊貴的郡主,她一南唐和親的公主,棄子一枚,想活命當然要極盡讨好取悅之能事,你如何要與她相比?”
“那你被她取悅到了嗎?”他話音才落,她就迫不及待地問了出來。
拓跋纮挑眉,棱角分明的眉峰帶了些淩厲,眼含不耐。
問完本就覺得有些唐突,被他這麽一瞧,馮品柔更是心虛,于是婉轉着解釋:“我的意思是......陛下......陛下不是看了她的舞蹈之後當場就讓她入主棠梨宮麽,雖然後來不知為何讓她來了佛寺,但當時明顯是意動的,連向來不僅女色的陛下都尚且如此,我就想着你成天跟個孤狼似的,就......有些好奇到底什麽樣的女子才能入你的眼睛?”
拓跋纮聞言,像是聽見了什麽了不得的笑話,一雙幽藍的眸子原本深不見底波瀾不驚,此時卻劃過一抹輕嘲。
并不打算跟她多聊,正好侍女們已經到了,他當即安排道:“帶郡主去明月閣休息,明日一早便送她回邺城。”
說罷,也不再多言,頭也不回往後殿而去。
侍女們趕緊恭敬上前,“郡主,奴婢們伺候您回明月閣歇息。”
馮品柔是萬萬沒想到,她都說了這麽多理由了他還是不同意,她也知他的脾氣容不得忤逆,只好不情不願跟着侍婢們走了。
翌日一早,原本是要送她回邺城的,沒想到自宮裏來了密旨。
馮皇後不僅準允馮品柔逗留此處,還明裏暗裏叮囑他要好生提點她的騎射功夫。
得了這旨意,馮品柔開心得跟什麽似的,天天追在拓跋纮身後,但她不敢無理取鬧,只是想等他不忙的時候再請他陪她一起,偏他着實忙碌,一直找不到機會開口。
沒想到第三日的時候,他竟然主動說要帶她去圍獵場,她不疑有他,趕緊收拾了東西美滋滋跟上。
*
菩提齋在伽藍寺後山東北角,離正院距離頗遠,太子拓跋赫金尊玉貴,還未曾行過如此狹窄潮濕的甬道,內侍們一路戰戰兢兢的引着他往前,穿過甬道後是青石板路,雖則兩側風景開闊了些,但是依舊苔痕遍布。
厚底描金的朝紋雲靴上潮泥斑斑,內侍們還有些擔心素來矜貴的太子會發脾氣,好在他一路行來,并未多說什麽,眼角眉梢甚至還帶了絲風發的意氣。
寺裏今日難得竟送來了沉香木,熏爐裏終于不再是那嗆人的劣質熏香與香火味,青蕪深吸了一口這清淺卻綿淳的味道,忍不住感嘆道:“聽說這沉香木乃是宮廷專供,會投胎可真好啊。”
這話惹得常嬷嬷跟绛珠都笑出了聲,绛珠噎她,“你不會投胎,這不也見識了到?”
“這如何能一樣?”青蕪争辯着,“咱們這不過偶爾一聞,宮裏可是日日都能享用。”
......
自打“菩薩庇佑,死而複生”的事情傳開以後,沒有昙予找麻煩,阮阮的小日子舒坦了許多,比如現在,她只懶洋洋趴在窗臺前,眯眼笑看她們鬥嘴。
太子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