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你知道你為什麽會來和親嗎?◎
印象中的馮皇後, 不,現在應該稱呼她為太後了,是個端莊高貴的女子, 有貴族大家的儀态與風範,但是數月不見,雖則妝容明豔, 衣飾華麗, 卻總覺得她有些虛張聲勢的樣子, 不似從前那般耀眼。
按理說不用操心六宮瑣事, 應該養得更好才對,但是并沒有, 整個人精氣神反而再不如從前, 也不知得的到底是什麽病?
阮阮心下猜測着,面上卻不動聲色,原本手中捧着一盆蘭花, 立馬放至了一邊,朝着她遙遙福了一禮。
“嫔妾見過太後娘娘。”
因為藥瘾的事情,甘露殿并沒有多少婢女,绛珠跟青蕪有事不在, 這會兒只她一人, 與前後簇擁的馮敏形成鮮明對比。
馮敏站在檐下, 目光幽幽的打量着眼前女子, 既不出聲讓她起來,也不移動分毫。
高低錯落的花簇中間,那女子一襲素衣, 青絲胡亂綁在腦後, 偶有幾絲碎發垂在頰邊, 仿佛比前些日子還要纖瘦些,巴掌大的小臉上,濃密的長睫低垂,愈發襯得肌膚清透,瑩白如玉,也不知是花兒襯了人,還是人襯了花。
馮敏忽然有些後悔,她如此這般随意,倒顯得她這一身多在意一樣,濃妝豔抹,相形見绌。
但都到了這個時候,她也不可能再去換身打扮,為了給自己打氣,她挺直了背脊,款款自長廊下來。
“聽說妹妹身子不好,快免禮吧。”她親自将人扶了起來,指尖自蘭花葉子上劃過,似漫不經心一般,“這院子裏的花長得可真好,妹妹蕙質蘭心,怪道惹人喜歡。”
這話有些奇怪,阮阮心中打了個突兒,下意識覺得有些不适,并不打算與她多有攀談,直言問道:“太後娘娘難得駕臨甘露殿,不知是所為何事?”
“怎麽?沒事就不能過來坐坐了?”馮太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只一揮手,宮人們便陸續退了下去。
這話可不算友善,阮阮正要回話,她卻打斷了她,又補充了一句。
“不過今日過來倒确有一些事情,只是咱們要在這裏說嗎?”現在這宮裏處處都是拓跋纮的眼線,說不得什麽時候就人就過了來,拖太久不太好,必須速戰速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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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不登三寶殿,兩人本就無甚交情,這樣才是合理的,阮阮對此毫不意外,伸手指了下旁邊一排屋子,“娘娘不嫌棄的話,咱們去花房吧。”
馮敏這才注意到一邊竟然有一排廊道改修的花房,不僅屋頂,甚至牆面還用了大片的琉璃,想來造價不菲,這甘露殿何時修了這麽一座花房?是近日嗎?一時間她的心裏頗不是滋味,盡管如此,她面上倒是不動聲色,率先走了進去。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花房主屋,因得身上沾了不少花泥,阮阮道了聲抱歉,先去隔壁淨手,馮敏四下打量了一番,心裏越發不是滋味。
太安宮在皇城西北,原本是有些偏僻的,而甘露殿又在太安宮的西北角,就更是偏遠,印象中這邊很是荒涼,卻不曾想地方如此寬敞,這單獨辟出來的一排花房,即使是寒冷的冬日,也溫暖如春,竟然有不少奇花異卉競相綻放。
之前聽說花坊新進貢了一批奇花,尤其是那九品墨菊跟君子劍蘭,是出自南唐大師之手,她都沒來得及看上一眼的,當時她還奇怪拓跋纮不是向來不關注這些事情,為何會單獨問上一句,此時出現在此處,她才明白過來原來都是為了送到這兒來。
沒有內事處、花市坊的培育,這顯然不是宸妃一介嫔妃可以種出來的,而這些地方的人,沒有那個人的指示,又如何會理會一個過氣的先帝嫔妃。
現在回過頭一想,原來種種痕跡早就有所揭示,處處都是破綻,是她一葉障目沒有注意罷了,也是,他那個性格,根本就不是隐忍的人,倘若真喜歡一個人,又怎會礙于其他。
“娘娘?太後娘娘?”
馮敏回過神來,這才發現阮阮已經清理好了,還端了一壺茶出來,擱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她的目光落在了旁邊高低錯落的花盆假山上,“這裏沒有別人,有些話本宮就直言了,聽說妹妹這些日子身體不适,看着這些墨菊與劍蘭,妹妹可是因為思念故國才病了?”
南唐世族愛附庸風雅,貴族們不僅愛逛茶聊酒肆,更喜養花品茗歌舞,因得這樣的風氣,南唐人上上下下都愛侍弄些花花草草釀酒刺繡什麽的。
阮阮曾在春風坊讨生活,這些自然都不在話下,但學這些都是為了讨好客人,于她來說談不上喜歡與不喜歡,現在這花房也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罷了。
但馮太後這一通話有些莫名,她一時間倒不太好回答,只能避重就輕道:“确實有些想家,但生病倒是跟這個沒有關系,可能是當時自南山回宮,受了些風,如今已經沒有大礙了。”
丹蔻自墨黑的細長花瓣間拂過,馮敏臉色微沉,“陛下倒也孝順,花市坊才上貢過來,就特意叮囑要留給你。”
這話有些奇怪,阮阮抿唇,“是內事處命人送過來的,嫔妾倒不知這些。”
馮太後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那羅延就是這樣,事情默默的做,卻不肯開口一句。”
那羅延......
阮阮有些吃驚,這個稱呼不可謂不親密,魏帝便罷了,馮太後雖然是拓跋纮名義上的嫡母,但其實并不是,而且聽這說話的語氣,她很了解他?兩人似乎也沒有什麽交集吧?或許是出于女人的直覺,這樣的稱呼與評價在阮阮聽來總覺得有些特別的意味。
看她神情疑惑,馮敏像是忽然扳回了一成,語調輕快,“你別聽他喚本宮一聲“母後”,但其實我們年紀相差并不大,曾一起在伽藍寺長大,對彼此了解頗深。”
“只是......”她鳳眼微眯,意味深長的看着阮阮,“後來我不顧他的反對進了宮,我們才漸漸疏遠了......”
聽了這話,阮阮盡量維持着面上淡淡的神色,但其實內心已經翻江倒海,馮太後刻意來跟她說這些,讓人不多想很難,拓跋纮在伽藍寺的日子并不好過,他為什麽要反對她進宮?是以什麽立場?他們......只是單純的繼母子關系?那之前呢?
阮阮緩緩搖了搖頭,想把這些揣測甩出腦海,冷靜,無論他們是什麽關系,都跟她沒有關系!盡管如此,她的心還是有些亂。
看她不說話,馮敏眉梢微挑,強調道:“但不管是疏是遠,彼此還是念着對方的,他遠在軍營,宮裏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如數家珍,遼西郡公府也一直是他最堅實的後背,我們依然是彼此最堅實的依靠,就像小時候那般。”
阮阮不知該說些什麽,只能裝作垂首去倒茶。
既然說到了這裏,馮敏就不打算停下來了,“好不容易走到現在,對于陛下即将奔向錯誤的道路,本宮必須把他拉回來,宮裏的那些流言你知道嗎?”
聽得這聲,阮阮倒茶的手一頓,複又繼續,“娘娘說的是什麽?嫔妾不明白。”
看她裝傻,馮敏鳳眼微眯,“不明白?此處就你我二人,咱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廿三那日下午,你跟陛下一起在行宮水月殿吧?”
茶水滿杯,溢了出來,打濕了裙角,阮阮有些慌張,趕緊移開。
看她如此,馮敏幾乎可以确定,是真的,她的臉色一白,故作鎮定道:“你以為陛下是因為喜歡你嗎?不是,是因為他被下了藥。”
阮阮有些詫異,“被下了藥?”
“沒錯,他先來找過我,但我當時不知道他被下了藥,以為他是因為奪回了皇位,想彌補從前的遺憾......所以我言辭激烈的斥責了他,他......”馮敏頓了頓,似是難以啓齒,“沒想到你誤打誤撞撞了上去。”
這話信息量太大,阮阮一時有些不适,他們......?
難怪那個時候覺得拓跋纮怪怪的,像是發瘋的野狗一般根本沒有任何理智,難怪最開始的時候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讓她走,如果是被下了藥,那麽一切似乎都說得通了,難怪......竟然是她自己傻乎乎的撞了上去。
還有他跟馮敏......馮敏話中的意思她不會聽不出來,他是把她當成了求而不得之後的替代?
阮阮一直以來淡淡的神情終于有了一絲裂痕。
馮敏随手摘了一朵九品墨菊擱于掌心,輕輕梳理着,“那羅延表面上冷心冷情,但其實比誰都重感情,你無辜被牽扯進了我們中間,本宮很同情你。”
“同情我?”
“是,你知道那羅延将來的皇後是誰嗎?”
阮阮不吭聲,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在這之前并不覺得這跟她有什麽關系,但是此時此刻,卻忍不住有些好奇起來。
馮敏随手将墨菊扔在了地上,笑得肆意,“是阿柔,知道為什麽是阿柔麽?”
“因為她是本宮唯一同意的人。”
“只有跟本宮有血緣關系的人,才配做他的正妻,至于你,因得身份,只能一輩子這麽不清不楚的待在這甘露殿,偶爾當個替身,反正這在大魏又不是什麽新鮮事,那羅延也不在乎。”
“太後娘娘今日過來,要說的就是這些嗎?”阮阮将花撿了起來,認認真真清理着花瓣絲,“如果就是要說這些,嫔妾知道了,您應該可以回去了,這些花可再經不起折騰。”
她這平靜的樣子,馮敏看了着實生氣,“你為什麽沒一點反應?難道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
阮阮一雙眸子清泠泠望着她,像是能看透一切,“太後娘娘,你明裏暗裏說陛下跟你如何如何,口口聲聲暗示我是你的替身,我已經知道了,你卻還不滿意,是指望我幹什麽呢?”
她頓了頓,直言道:“你與其跟我說這些,不如去跟與你青梅竹馬把你放在心尖尖上的陛下說去,我一點也不想跟他糾纏不清,如果可以,我寧願我從未來過北魏,這個答案你可還滿意?”
馮敏沒有想到,她竟然敢如此跟她說話,尤其是那個神情,分明是一點不在意的樣子,這倒顯得她的在意十分諷刺。
她自小便是天之嬌女,擁有的都是最好的,可是此時此刻,卻感覺她珍視的求而不得,是別人的毫不在意,甚至随時可以棄若敝履,這種感覺讓她極為火大。
一個卑賤的伎女,憑什麽?護甲差點嵌入掌心,她咬了咬牙。
“你知道你為什麽會來大魏和親嗎?”
阮阮不意她為何會有此問,下意識看向她。
馮敏勾了勾唇角,“因為那羅延,你們都以為兩國和談是廢太子主導的吧?真是天真,你的畫像跟名字,早就被有心之人遞到了南唐那老皇帝的案頭。”
“你說什麽?”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此時忽然被提了起來,阮阮心中充滿了疑問,“為什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馮敏擡起手,對着光細細欣賞着指甲上的丹蔻。
“兩國征戰,那羅延百戰百勝,軍中威望甚高,先帝對他忌憚越來越深,出了很多手段遏制,若是他真的将南唐打趴下了,他的心腹天策軍也會損失慘重,所以利用廢太子和談,暫時交出兵權以退為進,至于你,只能說碰巧撞刀刃上了,因得是那樣的身份,日後随時可以被揭穿,正好成為起兵的借口。”
她的身份......
阮阮垂眸,原來,她的身份真的不是什麽秘密,只是所有人都掩耳盜鈴,心照不宣......
難怪沒有人會在意她的感受,在他們這些人眼裏,她是卑賤之人,如塵埃一般,毫無尊嚴。
看她神情,馮敏心情總算好了一點,“你知道南唐新帝命人遞來了國書嗎?接你回南唐的國書。”
阮阮眼中燃起了一絲希望,陸璋,他當真沒有忘記他的承諾......
馮敏沒有錯過她瞬間晶亮的眼神,“但是已經好幾日了,陛下遲遲沒有給答複呢。”
繞了這麽大半天,阮阮可算明白了,原來算盤在這兒?她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馮敏有些惱。
阮阮看着她,“太後娘娘說了這麽多,是因為覺得我威脅到了你或者郡主,想讓我回南唐嗎?”
說不清是被拆穿的惱怒多一些,還是實在擔憂多一些,馮敏立馬大聲否認。
“可笑,本宮怎麽會覺得你是威脅?本宮不過是覺得你可憐,或許他現在被你片刻迷惑,但他注定是要幹一番大事業名垂青史的,你以為你能新鮮多久?到時候只有被抛棄的份兒,倘若你不是先帝的嫔妃,你以為本宮會管你?本宮只是不想也不允許讓他沾上你這麽個污點。”
她依舊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看着被兀自摘下扔在一旁已經焉不拉幾的墨菊,阮阮忽然惡從心起。
“那還真是要讓太後娘娘失望了,現在不是我這個污點非要賴着陛下,是陛下非要來沾我這個污點呢。”
說罷,她探身看向後面,“陛下您說是這樣嗎?”
順着她的目光,馮敏轉過身子,只見一人頂天立地站在那裏,幾乎擋住了大半的光。
光影明明滅滅間,那人似乎朝她看了過來,冷冷地一眼。
即使是被下藥的那日,他也從未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馮敏整個心都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