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怎麽回事?”

躲在岩石下休息的衙役微微皺起眉頭,前頭岩石後沙煙四起,像是有誰在奮力揚沙一般,暗黃的沙子和雪花混在一起,朦朦胧胧的讓人看不真切,似乎有些古怪。

那人拍了拍身邊的人,起身道:“走,過去瞧瞧。”

“能有什麽事,好歹也是當年鼎鼎有名的梅雪探花,哪能心甘情願地叫人尿在臉上,讓他鬧去吧,”身邊的人拉了他,“放心吧,老三有分寸,不會将人整死的。”

那人一想也是,随即又慢慢坐下,嗤之以鼻道:“梅雪探花,”他轉而哈哈一笑,“尿壺探花吧。”

幾人頓時哄笑出聲,在苦寒之地以曾經風光無兩的探花郎聊作笑料,自是愉快的,尤其是那探花還極其的不識相,死活不肯透露銀子的去向,怎麽叫他們不厭煩?這一趟怕不是要白白受罪了。

岩石後,有身影漸漸立起。

衆人本将手團在袖子裏說說笑笑的,等看清楚起身的人後,一時全怔住了。

淩亂烏發被風雪卷起,蒼白的側臉慢慢向衆人的方向旋去,這張臉原本俊美無雙,被戲稱為戶部一景,卻早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顴骨鋒利凸起,一雙眼睛在枯瘦的眼窩裏黑漆漆的,當年冠絕六部的風采已半點不見蹤跡。

這具身體的自身素質很差,簡直可以算是手無縛雞之力,但現在那一絲精神力的注入,讓這具瀕臨死亡的身體重新煥發了生機。

手腕上的傷口全被凍住了,僵硬冰冷,莫尹轉了轉手腕,刺痛感仍很強烈,精神力太少了,不足以讓他屏蔽掉痛感。

不過痛一點,有時候也很有趣。

對面幾人似是終于發現了不對,按着腰上的佩刀叫喊着過來。

莫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等人靠近後,才猛地抽起他藏在下頭那已死衙役的刀,當面一刀,從額頭到下巴,将人的臉斜斜地砍成了兩半!

慘叫聲瞬間便劃破了寂靜的大漠。

能押解重犯的自然也不是什麽善男信女,衙役們個個身上都有人命在身,只是沒想到莫尹這一路任人欺淩的文弱書生會突然暴起,眼見同伴被傷,立即兇神惡煞地向莫尹襲來。

莫尹不慌不忙地迎戰,他對殺戮沒有特別的愛好,每一刀下去都是致命一擊,砍頭、刺心、切腹,所有被一刀斃命的人死前的表情都是那麽不可置信,仿佛從未料到自己的生命會終結在一個這樣的人物手裏,就那麽睜大着眼倒下,死不瞑目地望着漫天飛揚的白雪。

不到半刻,地面上便橫七豎八的躺了六具屍首,紛紛揚揚的白雪之中混合着血污,顯出一種污穢的不潔。

莫尹的囚服迅速被染紅,就連他的頭臉上也滿是溫熱的血液,滴滴答答地順着他的長發滑落,他深吐了一口氣,一手将刀插入緊實冰冷的沙中,扶着刀柄佝偻着腰止不住地咳嗽。

這具身體的狀态實在太糟糕了,刑部用刑傷了他的筋骨,一路流放,白雪風沙傷了他的肺腑,即使有那一絲精神力的幫助,此刻仍是體力透支地搖搖欲墜,眼前一陣陣地眩暈,幾要栽倒。

這次的世界和上個世界一樣,真實的可怕,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強行将一絲精神力帶進這個世界的緣故,他居然還從嬰兒時期開始完整地體驗了這個人物的人生,與其說是激活平面世界,不如說是讓他直接成為了這個人物。

莫尹正在調整呼吸時,他敏銳地感覺到右後有不同尋常的動靜,立即警惕地向右後掃去。

大漠已經逐漸開始進入真正的夜晚。

一片起伏的沙土亂石之上,太陽與月亮奇異地共存,沒有一顆星。

莫尹手握緊了刀柄,慢慢地站起身。

他又累又餓又渴,只是一雙眼睛幽深可怖,死死地盯着不遠處似乎很安寧的沙丘。

當太陽的光芒漸漸黯淡,月亮銀白的光芒灑下沙丘時,沙丘中的幽靈也悄悄從彎曲的地平線中露出一點端倪。

是狼。

尖立的耳朵,幽綠的眼,慢條斯理的步伐,隐匿地在沙石的掩護下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濃烈血腥的來源之地。

漸漸的,起伏的地平線中一點點亮起一雙雙發光的眼睛。

他們似乎發覺這裏只剩莫尹這一個活物,于是大膽地露出了形跡,背脊優雅起伏,四肢修長強健,一只只或近或遠地在風雪中靜靜注視着莫尹。

兩面不遠不近地對峙着。

狼群沒有輕舉妄動,它們具備動物的本能,感覺到那看似已不堪一擊的人身上仍彌漫着濃烈的殺氣。

莫尹站在原地,單薄的囚衣在風雪中微微搖曳,他強忍着喉嚨的咳意,如風雪中屹立的雕像一般一動不動。

殺光這些人已經耗盡了這具身體所有僅存的力氣,他現在僅憑着意志力與那些狼對峙,周遭越來越冷,莫尹感覺自己臉上的血跡都要結冰了,沙漠中的狼群當然不會懼怕寒冷,它們很狡猾地守在原地,等莫尹被寒冷打敗後,它們就可以毫不費力地飽餐一頓。

察覺到它們的意圖後,莫尹笑了笑,他不知道這些小世界裏的動物是否有靈性,他對狼群道:“你們放心,我要是活不了,一定把你們全帶走再死。”

站在最高處的頭狼低低地吼了一聲,前腿伏趴在地面,似是被莫尹激怒,狼群中此起彼伏地應和,莫尹仍然在笑,“別光叫喚,有本事就來試試。”

場面依舊僵持。

莫尹忽然提起刀,狼群竟齊齊地向後退了半步。

莫尹滿意地一笑,弱肉強食,欺軟怕硬,這些狼要是夠聰明就不會選擇惹他,他手起刀落,砍下了身邊屍體的一條腿,将那條腿往狼群中一扔,狼群立即變換了陣型,仍然是極為防備的樣子,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匹狼終于在頭狼的示意下将那條殘肢給叼了回去。

莫尹轉過臉,提着刀将那些人身上的衣物悉數扒下,一件件地往身上穿,從其中一人身上摸出了火折子,他吹了吹,火星搖曳升起,莫尹在岩石後點了他們身上攜帶的公文、腰牌、木枷,火苗不大,但也仍帶來了些許暖意。

狼群已經分食完了殘肢,幽綠的光芒射向莫尹,莫尹正在察看剝下來的随身財物,對着狼群揚了揚手,“剩下的都是你們了。”

狼群們一擁而上,啃食起那六具屍體。

莫尹手中握着刀,在火堆旁咳嗽。

這裏離最近的城市應該不遠了,那些人将他剝光戲弄時已是不早,既選擇在這裏停留,一定是有把握在天黑之前達到補給之地,只是他現在這副樣子,如果貿然進城,立刻就會因為形跡可疑被抓起來,至少也得修整一二。

正在莫尹沉思時,他又感覺身側活物似乎蠢蠢欲動地想要靠近,他轉過臉,果然看到一匹皮毛淺灰的狼正離他不遠,似乎是畏懼他身邊的火光而不敢靠近,莫尹喝了口水,将搜刮到的一塊幹糧掰了一小塊扔在身邊。

那匹狼在原地猶豫很久才慢慢靠近。

從皮毛的顏色來看,這應當是一匹年歲不大的小狼,莫尹嚼着澀口的幹糧,一點點地補充體力。

那狼将地面上的幹糧舔幹淨後又逐漸靠近,莫尹始終靠在岩石上不緊不慢地吃着幹糧,濕潤的舌頭舔上他的臉,他也依舊面不改色。

那匹小狼很快便将他臉上的血跡舔得一幹二淨,随後便盤卧着他身邊躺下,狼群們飽餐完畢,逐漸都聚到了莫尹這能夠擋風的岩石身邊。

漫天的風雪,白骨森森地散落在沙地中,地上沾染血跡的細沙都被舔得幾乎一幹二淨,一場殺戮被消解在饑餓的野獸之中。

莫尹伸手撫摸靠在他膝邊的小狼,皮毛堅硬,熱度非常,他裹緊了衣服,在狼群的包圍之中漸漸進入了睡眠。

一夜過去,相安無事。

莫尹醒來時火堆已經被熄滅,他将所有佩刀都卷在一件衣服裏背起,重新點火,将囚服和官服投進火堆,火點起來,狼群們又畏懼地後退。

莫尹看着一切都燒為灰燼,回首雙指嵌入指縫,對狼群吹了聲口哨,“再會。”

*

“賊老天,這雪下得也太大了。”

程武拍打着袖口的雪,扶了扶頭上的帽子,“莫尹——”

屋內沒有回應,程武邊往裏走邊嘀咕,“不會又病了吧?”

“咒誰呢?”

低沉的話音傳來,嗓子底子是優美的,只是病痛毀了那種如水流傾瀉般的動聽,聽着像是幽潭波動。

簾子掀開,一張瘦削的臉龐探出,經過一個多月的修養,莫尹看上去已經比一開始好了許多,用程武的話說就是“總算有個人樣了”。

離開狼群之後,莫尹憑借着經驗推測城邦建築的大致方向,摸到了這座庸城。

這是一座邊境小城,不算繁華,莫尹在城外遇見了騎着駱駝在風雪中行進的程武,莫尹謊稱自己被蠻子劫了,全家老小被擄了過去,關了一個多月,今日才僥幸逃出來。

程武一見到莫尹就被吓了一跳,心說這人怎麽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待莫尹說起被劫遭遇,全家遇害後,他便立即怒目圓睜,“該死的蠻子!”

後來莫尹才知道去年春天時,邊境的蠻子來搶糧,程武當時不在城內,等他回來時才發覺家裏病重的老娘已經死在了病榻上,手腕上青紫一片,是镯子被生生拽下留下的印記。

得知莫尹全家老小都沒了之後,程武沉默片刻,便指揮駱駝跪下,将莫尹帶回了城內,他現在是孤身一人,便好心收留了莫尹,莫尹也毫不猶豫地賴在了程家休養生息。

莫尹原以為精神力能撐得住這具身體,哪知一到程家,身心放松之下立即就病倒了。

那次蠻子進城,程武不在城內,其實是去求一個行蹤不定的巫醫給他老娘治病,巫醫找到了,不肯跟他走,他便向巫醫買了些草藥帶回來,沒想到藥帶回來,人卻沒了,此時見莫尹燒得神志不清,也顧不上許多,死馬當活馬醫,熬了草藥湯硬生生地灌了下去。

一天一夜之後,莫尹醒了,程武高興壞了,眼含熱淚,說:“是我老娘救了你。”之後程武便越發用心照顧莫尹,也是以此對自己的心事稍作解脫彌補,莫尹也漸漸的好了起來,只是總是咳嗽。

既然住在程家,莫尹将身上的銀錢都交給了程武,程武先是不要,後來莫尹道:“收下吧,我不想欠你的情。”

程武有些憤憤的,看他病骨支離,一張臉瘦得皮膚緊繃,沒同他計較,一把抄起他手中的錢袋,粗聲粗氣道:“我救你一命,你便是給我再多的錢,也還是欠我的。”

莫尹不置可否地一笑,沒同他争辯。

“你沒事,我叫你,你怎麽不回?”程武摘了帽子,頭頂上熱氣騰騰。

“我又不是你養的貓兒狗兒,你叫我,我便要回?”

程武又生氣了,恨恨瞪他一眼,“你怎麽對救命恩人還嘴不饒人呢?”

莫尹在長凳上坐下,雙手虛虛地攏在袖子裏,“外頭情況如何?”

程武給自己倒了碗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碗,碗“咚”的一聲砸在桌上,“全貓着呢,估摸着是又要等開春了,一幫畜牲。”

莫尹“嗯”了一聲。

程武皺着眉頭看向窗戶,厚簾子擋住了風,外頭風雪幽怨呼嘯,他這兩天騎着馬在周遭都察看了一圈,那些蠻子實在是不把他們放在眼裏,駐紮的地方都沒換過,去年将他們搶得人仰馬翻,今年還是嚣張地駐紮在他們庸城附近,開春說不定又要來了……

程武胡亂想了一會兒,轉頭看向莫尹,“你說咱們到時候真能報仇嗎?”

“能。”

程武有些受不了莫尹這話少的性子,總覺得莫尹看起來太高深莫測了,不過兩人既然有共同的敵人,這讓他又感到些許親近。

“你去歇着吧,”程武揮了揮手,“先養好身子。”

莫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将我叫出來的麽?”

程武一時語塞,随即又想到什麽,一下解了腰帶,莫尹不動聲色地看他,程武從腰間抽出一柄寒光閃閃的軟劍,“看,成了——”

莫尹在裏屋細細審視那把軟劍,手指彈了下劍身,劍身柔韌無比地軟彈了兩下,他壓下手腕,微一用力,劍身便繃直了,在昏暗的屋內閃着雪色光芒,莫尹手腕一轉,劍身破空之聲極其輕盈——是把好劍。

莫尹脫了鞋,盤腿在床鋪上坐下,在被子的簇擁中輕輕地咳了一聲。

這個世界裏,莫尹的敵人很多,貪墨案中涉案之人豈止幾個,一張張臉都極為清晰地刻在了他腦海裏,就是不知道哪一位會是主角,或者說與主角有關的人物。

不過既然要同主角對抗,他最要緊的是盡快重返朝廷,而且他需要權力,很大的權力。

然而他現在是戴罪之身,還是逃犯,即便想要改頭換面重新科考,要獲取一個有資格參與考試的身份簡直難如登天。

科考是不行了。

那麽就只有另一條路了。

這裏是邊境,邊境之外有數不清的蠻子連年騷擾進犯,朝廷頭疼不已,多次派軍迎戰都未得到過什麽滿意的結果。

莫子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邊境戰事與他無關。

莫尹靜靜注視着手裏這柄軟劍,劍身寒光閃閃地映出一雙幽黑的眼睛,精神力的注入,令這雙眼睛也仿若寒芒四射。

現在,他是莫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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