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命運號
命運號
寂寞的月光吻遍了這片海域。
白裙少女站在船尾處,凝望海的盡頭。此夜風狂浪大,郵輪在公海上搖晃前行,月光碎成沙礫般的銀輝。經過許多日子,港澳海岸線早已看不見。
狂風将她烏黑的長發吹亂,她站太久,頭痛,開始往回走。
“Bergolek!”
“Where is the toilet room?”
“我毋噶你共。”
一路上,夾雜着大陸鄉音的國語方言從耳邊飄過,還有英語、馬來語以及熟悉的粵語。低層甲板上,各種膚色的人擠來擠去,其中以黃皮膚居多。
她始終低頭,從下等艙人聚集談天的長廊穿過,想走捷徑進入大廳,再回到自己高層甲板的海景套房。
這艘船上貧民很多,不少人是到南洋打工的。打扮土氣的大陸女孩們靠牆而坐,穿着碎花衣褲,雙眼呆滞。在衣着白裙小皮鞋的她經過時,順着果木香水的香氣擡起了頭,愣愣望着她過去。一旁有攜帶兒女回鄉探親的婦人,怒罵不停哭叫的孩子。
阿漁的餘光瞥見角落裏幾名黑衣男子,他們壓低帽檐,眼神飄忽。
她的心一下子就縮緊了,頓時加快腳步,從舞池裏滿滿的圓舞曲舞侶中穿過去,迅速走上旋轉樓梯,到大廳二樓。她在圍欄內瞥下面一眼,果然見那幾個黑衣男人跟上樓梯來。
難道那天混在葬禮中已被察覺?
她正想着,迎面撞到一人。
“Sorry……”她擡頭的同時道一句抱歉。彼時,命運號郵輪的大廳裏,舒伯特的圓舞曲從弦樂團的指尖揉散開來,在屏蔽了窮酸貧民的上流圈子裏,金黃燈光亮得刺眼。
阿漁是背着光的,确信她看他更清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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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西裝內的白襯衫很整潔。瘦削的臉上,鼻梁挺直、眼窩深邃、俊眉濃黑。他開口,聲音如同暗夜海上起微瀾——
說的是她最熟悉的粵語:“小姐,當心點。”
他扶她站直了,轉瞬就錯身走開。他身後幾個保镖模樣的男人也跟着往前走。他與她錯身的瞬間,西裝袖口無意滑落了什麽,掉進白裙的口袋裏。
阿漁低頭,見口袋處露出一張牌。
她抽出那張牌:黑桃A。
她馬上将牌放回口袋,繼續低頭前行幾步,閃到拐角處,才回眸看一眼。
那人走進了賭場。
而先前那幾個黑衣男人們也緊跟上去——原來目标不是她。但既然有這類人出現在這艘船上,說明危險已近在身邊……
好在明早就抵達馬來西亞了。
這是她在船上的最後一夜,明早,天亮時郵輪就會抵達吉隆坡的港口。這也是她與命運最重要的一次賭,贏了,她将留在熱帶國度,輸了,回到那片風起雲湧的彈丸之地,聽憑生死牌說話。
她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她沒得選。
*
“小姐,你回來啦!”
房門開了,老仆顫聲詢問:“今晚風浪好大,你一個人出去閑逛?快進來休息,我給你放熱水……”
阿漁有氣無力地走到落地窗邊,坐在沙發上,從兜裏摸出那張紙牌。
屋內只亮一盞暖黃臺燈,但窗外月色洗麗。月光在黑桃A的邊角上恣意滑動。她想把這張牌扔進海裏,這會是她此生最後一次碰到撲克牌。只是可憐剛才那陌生男人啦,今晚與荷官勾結的計謀已落空,出千不成,正在暗處捶拳暗咒黴運。
“小姐,要是今後在馬來長居,安定過平凡日子,便再見不到牌這類東西啦。澳門那些響當當的人也全叫你忘記……”老仆從浴室走出來,開始幫她找換洗的衣物。
“忘記好。該想的人已入土,總不能想我那爛泥扶不上牆的阿媽。”
“小姐,我倒是佩服你,看我一把年紀還叫我從加拿大到澳門,從澳門到東南亞,成日裏同你颠簸。不怕哪天我死在路上,到時叫你獨自去尋生父……你怕不怕?哈哈。”
阿漁笑不出來,“我倒不怕找不到人,只怕找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家人。”
進入赤道海域,船上太過濕熱,老仆還在翻箱倒櫃地找一件足夠薄的睡裙,邊找邊念叨:“小姐,我只想你安定下來,不再琢磨報仇的事。這麽多年,賭神安置你在加拿大念書,就是盼你安全。他或許死于非命,卻不願你替他讨回什麽,不願你走進那個圈子……呀!找到啦,這條裙子!”
老仆從箱底翻出睡裙來——那是因不适應北半球時節而被壓在箱底的裙子,已經被折皺。老仆回頭一看,女孩已經窩在沙發角落睡着。
*
夜深,夜淺,晨曦隐現,漫漫長夜終流盡,大船早已駛出公海。
清早,大副拿了喇叭,吐一口痰,站在高層甲板大聲報道:“The Destiny ising to Malaysia……”
話音未落,一個滿臉胡茬的馬來西亞華裔乘客跑起來,奔到船頭,用發現了新大陸的語氣沖霧氣中的陸地喊:
“吉——隆——坡!”
整艘船躁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