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港口
港口
到了。
阿漁在車後座發呆半分鐘,兀自握拳說:“假如,他已經有新的家庭,我是不會同他相認的。”她邁腿下車,“先生,多謝,再見!”
“再見。”
黑色奧迪仍停在原地。
司機問:“向生……?”
“先等等。”
幾分鐘後,花園外側隐隐招搖的花叢邊,少女身影從失焦的花花綠綠中清晰。
阿漁垂着雙肩走回來,拉開車門,坐回原位,“送我回去,我會付雙倍車費,多謝。”
向七煦盯着她的側臉,“兩分鐘不到,你就知道什麽情況?”
“我已經親眼看見。”
“看見什麽?”
阿漁把頭轉向車窗外,望着那棟白色洋樓,驕陽下,氤氲着瀑布水汽般的光輝。
這棟羅馬風格的洋樓,拱形門框上有逐層挑出的精美紋飾,花園裏盛滿熱帶鮮花,一座小小的噴泉邊,斷臂維納斯雕塑扭在那裏。
“首先,花園裏、陽臺上,種那麽多花,花的品種搭配、修剪排列那麽精致講究有藝術感,一定是有女主人打理的。那根本不是仆人能付出的心血。”
她的聲音越來越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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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草坪上很多玩具零件。”
她的聲音越來越平靜。
向七煦轉頭,望着她的側臉,“但還是不能确定。”
“我問路過的鄰居,房主名叫什麽,就是我阿爸早年用的英文名。”
短暫沉默後,男人向後視鏡裏的司機點頭。車開了。
“現在回酒店?”
“對,我要拿行李,乘今晚返澳門的航船。”
“這麽趕時間?”
阿漁垂下頭去不發一語,好似要睡着。向七煦還是第一次見識到,原來面色紅潤青春靓麗的女孩,可以轉眼就面色慘白容顏憔悴。
“我送你去港口。”他說。
*
車經過美食廣場,他們卻先坐進一間海邊餐廳。
海邊度假式木屋的餐桌上,擺滿裝盤精致的南洋美食:椰漿飯、叻沙面、炒粿條……
阿漁像被抽掉魂,坐着不動。
在樂隊歡樂的琴聲中,她對着一桌美食喃喃道:“先生,其實不必可憐我。你我本是陌生人,今日搭車已是借好心,不想再欠一頓飯。我是一無所有的人,此後要考慮生存難題,不敢學揮霍習慣。”
“都開始考慮‘以後’,想必也不會回酒店挂白绫,避免叫我一個路人擔憂。”
“你想太多。”阿漁僵硬地扯一下嘴角,拿起餐具,“來這裏,不過是一場賭,我輸而已。輸了就回H大念書咯。”
男人嗤笑一聲,順着這話調侃道:“賭?你這個年紀便會玩賭?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好像……掉過什麽東西在你那裏。”他擡起手,指間赫然出現一張紙牌,黑桃A。
阿漁下意識低頭,看看自己的包包,發現拉鏈忘了拉。
她把牌搶過來,再猛地望向他的臉……昨夜船上那個男人!
他那清冽分明的眉眼藏住情緒,低頭,搖搖酒杯,“昨晚,你也在船上的賭場中?”
阿漁冷笑,別開臉,“我怎麽可能去賭場,我這輩子最恨的便是賭場。有一個嗜賭成瘾屢賭屢輸的阿媽,錢都給她敗光。”
向七煦眼中的光倏爾聚攏。
他眯起眼,“哦——”,目光從她輕蔑的表情上挪開,淡聲道:“咳咳,我也不懂賭,我家世代經營正經生意。實話同你講,”他坐近些,“那張紙牌內層藏着一封情書,就印在內芯上。我昨晚是去替一位朋友傳遞,做好事。”
“哇,賭場裏竟會發生這麽浪漫的事。”阿漁誇張地癡笑,但向七煦看得很明白,那是懷疑和諷刺。
“你為什麽不信?”——潛臺詞是——你這種年輕女孩為什麽會不信?
“那你立刻念兩句看看。究竟是什麽情詩?”
墨色瞳仁內的光斂起來。在她“詩”字剛落的瞬間,他竟流暢熟練地念道:
——Since I was tangled in thy beauty's web
(自從我被你的美所糾纏)
——And snared by the ungloving of thy hand
(你裸露了的手臂把我俘獲)
——Time's sea hath been five years at its slow ebb
(時間的海洋已經有五年在低潮)
——Long hours have to and fro let creep the sand
(沙漏反複過濾着時刻)
阿漁愣了片刻。
“……好,算我誤會你。”她擺擺手,“只是,不必專注地望着我,先生。這樣熟練的詩,你不知對多少女孩子背過。”
他看得出,她是個乖乖女,只是不知嘴巴為什麽這樣厲害——或許只為提防。
向七煦拿出一支煙,迅速點燃,狠吸一口,在白藍色煙霧中竭力使自己顯出雲淡風輕:“以我的家世,家人不會允許我同上流圈子外的人往來。我十幾歲便接觸家業,日日月月随家父奔波世界各地忙生意……”
“以我的家教,家人不會允許我同沒有學識的銅臭人往來。我十幾歲便拿到全球TOP10大學的Offer加全額獎學金……”
——海水沉默了。
“那很巧。”
“是啊。”
在向七煦那般溫和疏離的目光中,阿漁彎起笑眼,展露出沒有刺意的笑容。
對話是真的可以結束了。
好比暧昧一樣。
*
車在那間港口附近的酒店外停下,推開車後門的阿漁剛擡頭,見一只手搭在車門邊。
她想保持從容,便大大方方地搭上手去,誰知,自己一個不小心,腳下一扭——
在天旋地轉中被他接住。
異國彩雲在天空中飛逝,好似烏黑發辮甩起的弧度。
她竭力穩住自己的重心。
以這個角度對視,只有他才能看清她被霞光映亮的臉。而在他深沉如海的凝視中,她讀出一些隐秘的意思來,不覺彎起嘴角……“先生,不要盯着我,我是個窮女孩,其實不适合坐在你這樣的豪車內。”她伸出右手,在兩人間晃一晃,“紙牌,還你。”
他接住紙牌的同時扶她站直,收手,稍退開一步距離,“嗯,但想坐豪車的女孩我倒看不上。”
是個有品位的紳士,阿漁認為。
是個有品格的淑女,向七煦想。
天色已晚,港口鳴笛,幾艘大船緩緩駛向海平線。海鷗亂飛,劃破天際處的寂靜。椰林誤解了雲霞最後的光輝,還以為身上彩色是它溫柔的自我介紹。